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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席星年走之后,柏琳云一连有好几日未能睡好。

      一来是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人消失了,她有些不习惯,二来是她又习惯性的开始钻起了牛角尖。柏琳云喜欢将记忆与现实反反复复的比对,分析每一桩事件的始末因果,推断每一个人的爱恨情仇。时间久了,好几世叠加的记忆愈发混乱,有时她甚至会混淆前世与今生、梦境与现实。

      此刻她思索的问题是——席星年缘何成为“席星年”。不管从哪方面来看,少年时的席星年与她记忆中那个总览枢密使大权、手握神策军虎符的奸宦有着极大的区别。他究竟经历过什么,如今这一场不大不小的劫难,也是成就他必经的一步吗?她要不要试着改变他的人生轨迹?改变了他的命运,能给她带来什么好处?

      这些她没想明白,也不急着想明白。很快,她的嫡母为她送来了一则好消息——柏鸿达果然被找到了。

      柏琳云当即披衣出门,任由春时的细雨打湿了鸦青鬓发。白鹿元年,动乱兴起,朝堂之上云波涌动,许许多多悲剧的伏笔,在那时就已被写下。而当时能够堪破的人却不多。

      即便是她,也不明白那一桩桩是为何而发生的。她离权力的核心太远,纵然能凭借过去的经验推演出部分的未来,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她只清楚一件事情,那就是她的父亲在这时的棋盘之上,是极为关键却又不起眼的一枚子。

      她随意找了个理由出宫,反正现在兵荒马乱的,宫正司也顾不得她。席承福大败之后,南方乱军一路闯入了京畿,他们人数不多,但可怕就可怕在立这个王朝的心脏格外得近,醉生梦死的贵人们生怕受到冲撞,个个惶惶不可终日。

      柏鸿达如今不在柏家位于长安的府邸,而是被暂时安置在了柏家位于蓝田县的庄子中,蓝田距长安不远,轻车快马一日可抵达。只是如今沿途之中不大太平,要么有可能碰上乱窜的流民、要么就是零散的兵痞。

      但柏琳云还是坚持动身往蓝田方向去了,一路上倒是风平浪静,却在靠近柏家庄子的时候,碰上了劫道的人。那大约是一群流寇……或者说灾民,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两者并没有多大的区别。他们衣衫褴褛,同时瘦骨嶙峋,眼神凶恶而急切,像是恶了很久很久的狼。

      被卢夫人派来护卫她的卢家部曲即刻抽出武器与那些人厮杀在了一起,柏琳云安稳的坐在车内,从容不迫的拔出了自己藏在短靴内的刀。

      流寇之中有人趁乱摸到了车窗,朝她伸出了一只手,脏污、粗糙、布满伤痕,柏琳云毫不犹豫一刀刺下。而这时又有流寇杀死了车夫,掀开车帘闯入。柏琳云不等他站稳,即刻扑上去与之缠斗了起来,对方虽是成年的男子,但长期的饥饿使他无法在体力占据优势,一瞬间便被柏琳云刺中了胸膛。

      这些人当她是娇滴滴的小娘子,却不知道论拿刀杀人的经验,柏琳云或许比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丰富。

      混战之中,不知是流寇还是护卫砍中了拉车的马匹,它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嘶鸣,甩开车夫狂奔起来。柏琳云从车厢内跨出,一把拽住了缰绳,剧烈的颠簸之中,牢牢掌控住了车辆的平衡,并且趁机与那群流寇打开了距离。

      除了杀人之外,她驾车的本事也不错——这些原本都不是长安贵女该懂的,可是柏琳云五世为人,数度经历战乱,这样的场面于她来说只是和风细雨。

      她这番表现足够令人意外也足够惊艳,别说是卢家那群经过有素训练的部曲,便是那群身为亡命之徒的流寇都禁不住对这个小娘子刮目相看。

      流寇的首领这时已经意识到他们招惹到了不该惹的人,然而撤退是来不及了。箭矢从道边树林中斜射出,紧接着呐喊声响起。

      柏琳云心中一喜,以为是柏家的支援赶来了——就算不是柏家人,这里是官道,遇见朝廷兵马的可能性也极高。

      然而冲出树林的,却是一群道士。
      柏琳云不记得这附近有道观。不过如今佛道势力昌盛,寺庙道观占田无数,蓄养的奴隶亦是数不胜数,挑出部分加以训练充作护卫亦是常见。

      那些道士的战力不俗,与卢家的部曲一起,在极短时间内便制住了这伙流寇,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没有伤及流寇的性命,只是将他们生擒,这番好生之德,倒是像柏琳云证明了他们的确是出家人。

      她好奇这些道士的身份,便找准了机会,从奔腾的马背上跳了下去。落地时透软的枯叶卸去了一部分冲力,但与地面的撞击仍然使她头晕眼花了很久,等她清醒过来时,有一抹影子无声无息的投到了她的身上,挡住了正午时分的阳光。她睁眼,看见的竟是一个大熟人——张映之。

      “张道长?”此人亦忠亦奸、非敌非友,柏琳云吓得就地一滚拉远了与他的距离,但起身时免不了头昏脑涨,赶忙扶住一株松树,警惕的瞪着眼前之人。

      张映之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道士,三言两语便可搅动天下风云。可这人却出现在了长安城外的蓝田县,着一身被洗到发白的深青道袍、头戴纯阳巾、手执麈尾,好似那境外之仙,就连望向柏琳云的目光都是澄澈的,不染半点凡世烟尘。

      “柏夫子,又见面了。”他微微颔首,既不问柏琳云为何出现在这里,也不惊讶于她裙裳和脸上的血渍,淡然似他们在掖庭狱中初见之时。

      “张仙师。”于是柏琳云也懒得询问他为何再次,只依照道家的礼节朝他还了一礼。
      “贫道闲来问卦,知有贵人莅临,故携观中弟子出迎。”他微笑,“果然,没走几步就见到了柏夫子。”

      “您……莫非就住在附近?”
      “此地山清水秀,乃是修行的好去处。”张映之抬头望了眼天色,“要下雨了。”

      “怎么可能?”柏琳云立马否认,“此时万里无云,天朗气清,我不信有雨。”
      “夫子若是不信,不妨前往贫道所居之地休整片刻,不出半个时辰,这天——就要变了。”

      柏琳云不信,她还忙着去见自己的父亲,然而对上那双如同深泉一般的眼睛,她不由自主的出神,竟怔怔的点了点头。
      于是张映之带路,他的徒弟们开道,绕过翠林走山阴小道,不消多时便走到了一座古朴的道观前。

      “青松观。”在进去之前,柏琳云先停住了脚步,站在门口将道观上方的匾额读了出来,她没有来过这,却总觉得这三个字似曾相识,仿佛是烙在了记忆的深处。

      进门之后是一座宽敞的庭院,有两个小道童正打扫庭中春叶。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而道童只是淡淡的瞥了他们一眼,接着便呼人捧出了数十张厚毯,让他们披上,又端来了两碗热粥给他们。

      不止是柏琳云和卢家部曲,甚至就连流寇也有份。出家人慈悲,竟是一视同仁。
      不多时又走出了几名年长的道士,为受伤之人包扎。柏琳云身上也有伤口,但她故意避开了他们,趁着这些人忙碌的时候往庭院深处走去。好奇心驱使她四下探索,她在这一过程中听见了古怪的闷哼声。

      声音来自好几间厢房,她蹑手蹑脚的凑近去窥视,能隐隐约约看见几乎每个房间内都躺着病弱的贫民,有青袍的道士正为这些人问诊。

      “他们是谁?”柏琳云发问。她已经觉察到自己身后有人靠近,那正是青松观的主人张映之。
      “是山南东道的流民、是长安权贵畏惧的盗贼、是贫苦无依的人世浮萍。”

      “道长救他们,不怕陛下降罪么?”
      “陛下难道会为此杀我?”
      “就算不杀,至少也会褫夺您的封号、收回对您的赏赐吧。”

      “这些都不过是身外云烟,怎及人命重如山岳。”
      柏琳云神色微微动容——但这样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不管张映之是真想要救人还是为了沽名钓誉,他都一定会给出这样堂皇的答案。

      紧接着,张映之又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柏夫子尊贵如明珠美玉,这些人在您眼中恐怕等同蝼蚁。但要我说,人命的珍贵与卑贱都是一样的。贱在上位者的眼中,贵在他们自己心间。更何况祸福无常,在他人落难之时伸手相助,待到来日自己陷于泥淖之中,兴许也能等到雪中送炭之人呢。”

      柏琳云眉目恹恹,“是么?”她见惯了恶人长命多福、善者死无全尸,并不觉得此生有什么积攒“功德”的必要。

      “柏夫子若是落难,想必也是盼望着有人能救自己的吧。”
      这轻飘飘的一句假设,才是凿穿冰面的锥子。柏琳云猛地想起,这些流民所经历过的苦难,她曾经也受过。

      数次重生磨灭掉了她作为人的大部分情感。她当年是如何来到长安的?她按住自己的额角苦苦思索。她自然是和她的母亲——亲生母亲一同跋涉过千山万水,一步步走来的。

      那时的她,其实也是流民。河北战乱,百姓流离,为了活下去而四处逃亡的人们聚集在一起,什么事都能够做出来。她其实早已不记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滋味,也就不能再与如今山南东道的灾民感同身受。她身上越来越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漠。仿佛她真就生来享尽荣宠、不沾泥淖。

      她是从什么时候、从哪一世起变成了现在这副的样子?一股莫名的恐慌如火星般在心头被点亮。张映之的话虽然算不上是一记当头棒喝,至少是让她开始思考,为何每一世的重生,都是从她来到长安时开始?也许当她踏足这座九州之内最繁华的城池之时,她的心就已经开始发生了变化。冷漠与矜傲在那时被种下,而她之后无数次的轮回,就是上苍对她的惩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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