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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16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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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眠僵立在原地,近乎有些手足无措。这不是他熟悉的剧情,他一向不擅长应对所谓的善意。
包括喜欢。
他的人生,向来是被恶意堆砌而成的。
恶心的,厌恶的,仇恨的,不屑的,恐惧的。这些他都习惯了。
同情的,怜悯的。他也已经看腻了。
比起不知为何的善意,毫不掩饰的恶意更加令他安心。
幼年那场车祸之后,陈家整日被各种媒体围堵得水泄不通,佣人们看着他的眼神都很奇怪,陈老更是不愿意见他。
他那时还不知道陈辰和陈归死了。只觉得陈家压抑得很,窗帘死死紧闭着,室内昏暗一片,只能看见细小的尘埃在漏出的光线中翩跹起舞。
他能盯着看一天。
他隐隐感觉陈家他待不下去了。这里没有陈辰,也没有那个带他离开英兰来到华国的人。他本生对于离开并不陌生,从出生的时候开始,他就是无根之萍,无本之木。他习惯了没有告别的别离。
但是也许温暖让人懦弱,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竟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害怕。
没人告诉他陈辰和陈归去了哪里,于是他决定自己去找,他在小书包里塞了两套衣服,从铁盒子里揪出了陈辰塞给他,他没舍得花的零花钱,最后想了想,为了防止陈辰查他功课,他把幼小衔接的教材也放进了书包里。
他的小房间在二楼,他小心翼翼地爬出了窗,先是跳到了小露台上,然后看了看草地,一咬牙跳了下去。
他的脚扭了,很疼,但是可以忍。
他不想待在陈家了,他要去找陈辰,有陈辰的地方,他就有家。
可惜他还没有找到陈辰,就先惊动了在陈家门口围了好几天的记者们。
那群记者看见他就好像嗅到了腥味的恶犬。他们把他团团围住,闪光灯照得他眼前一片雪白,他呆愣愣地看着拿着长枪短炮的一圈大人,条件反射性地想要逃跑。却被无数双手抓住。
有人大力揪着他的衣领,有人的指甲扣进了他细嫩的胳膊。很疼。
他吓坏了。细软微卷的浅栗色发丝被弄得很乱,他淡色的滚圆眼睛里含着一包泪,最后终于控制不住地尖叫出声。
“小朋友,请问你就是陈辰和陈归的儿子吗?”
“小朋友,你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精神变态连环杀手吗?”
“你见过他杀人吗?”
“他虐待过陈辰吗?他虐待过你吗?”
“请问陈老知道这件事吗?他知道陈归就是英兰警方通缉多年的‘伊甸之蛇’吗?”
“他和陈辰车祸而死你觉得是不是罪有应得呢?”
“唯一的继承人身死后陈老有什么打算吗?”
“陈老有没有后悔引狼入室呢?”
他的脑袋被一个突然凑近的记者的相机给磕破了,鲜红的血顺着他额角流到他的眼睛里,他半睁着眼睛,看起来痴痴傻傻。
这些人在说什么?什么死了?
谁死了?
那个记者凑得很近,他甚至能看见他油腻腻的嘴唇和门牙上的一片菜叶:“你和你的父亲一样吗?你是否也有杀戮的冲动呢?你杀过人吗?”
谁死了?
他突然站起,狠狠揪住那个砸破他脑袋的记者的头发,厉声道:“什么死了!你说谁死了!!”那记者被他狠戾的眼神给吓得一呆,回过神来后颤声大喊自己的同事:“快拍快拍!他和陈归一样,是个变态!是个变态!” 他丝毫不在意这点挠痒痒般的疼痛,激动地浑身发抖,头版头条!奖金!话题度!流量!
闪光灯更加疯狂地闪烁起来。
他的视线是一片苍白。
他不记得后来是怎么被陈家的管家重新抱回大宅里,也不记得伤口是怎么被处理的。他只记得陈老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摇摇头,又摆了摆了手。
第二天,他被送上了飞往宁城的飞机。
他依旧是无根之萍,无本之木。
他没有家。
而后他开始在宁城生活起来,靠着每个月打到卡上的钱,陈老起码为他安排好了学校和住房,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在悲伤了一段时间后,他努力打起精神来,开始上学。
陈辰说过他聪明,他一定好好努力,这样陈辰要是在天上看见了,说不定会给他托个梦来见见他。
那时陈归的事件还天天待着热门新闻上,陈眠那时年岁还小,还看不出来和路德维希生得多像,只是很明显能看出五官轮廓像是个外国人。
他从小漂亮,很引人注目,没过多久就有同学和家长开始怀疑,无他,英兰混血,蓝眼睛,姓陈。这三个特征的确容易让人产生联想。
一些家长通过自己的信息渠道确认他的身份后情绪激烈地要求陈眠转学,还有些家长看他可怜,最后也只是摇摇头叮嘱自家孩子离他远一些。
陈眠就这样孤孤单单地待在学校里。逐渐的,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走路,一个人睡觉,成为了他的习以为常。
他依旧好好读书,好好长大,因为这是陈辰对他的期望。
他不想让陈辰失望。他想让陈辰到他梦里来看看他,哪怕只有一眼。
这么想着,一切都似乎变得可以忍受。哪怕是同班男生时不时的捉弄,哪怕是他的书包总是不翼而飞,他的笔记总是被人偷走,他的早饭总是被人扔到地上。
都变得可以忍受。
这样的生活过了四年,白驹过隙,娱乐至死的年代,新旧更迭,陈家的新闻逐渐淡出了众人的视线,一切似乎都在逐渐好转。
直到一个同班的男生笑嘻嘻地问他:“陈辰是你爸吗?我爸爸说他是个崇洋媚外不检点的omega,还在上学就被变态杀手弄大了肚子。”
后来的记忆是一片血色。他骑在那个男同学身上,一拳一拳面无表情地打在他的脸上,鲜血飞溅在他的脸上,他透过面前的血色,看见了阴暗逼仄的车厢里,看见了了无生机的陈辰和路德维希。
被老师强行拉开后他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屋子里有一面大大的镜子,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他雪白的脸上沾着血,给原本稚嫩天真的脸庞增加了几分妖异。他淡蓝色的瞳眸是一片空洞,头发衣服乱糟糟的,看起来糟糕透了,像是一个小疯子,一个小乞丐。
他看着看着,突然无声地笑起来。
他笑得弯下了腰,笑得满眼是泪。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眼中浮现出讥诮与疯狂。
他只觉得,那一刻镜中的自己就是那个他讨厌的舅舅。俗话说外甥不出舅家门,他们当真是像得无与伦比。
如所有人所愿。
他们的忌惮,他们的恐惧与猜忌,他们的猎奇与高潮,如他们所愿。
最后陈家的律师从燕城赶到了宁城,这件事以他转学离开结束。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住所,他走了很久很久。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他边走边抬头看着黑暗无边的天空,发了疯似的想要从一片漆黑中找到一颗星光。
他一直走到高速公路,然后终于找累了一般躺倒在马路中央。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陈辰,但他真的太累了。
他有些懦弱地想,为什么四年前的那场车祸不能把他一起带走,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个不欢迎他的世界里受苦。
他平静地躺在路中央,麻木地想,等会有一辆车碾过时,会有多疼,他会挣扎多久才死掉。
死掉之后是不是就可以见到陈辰了……还有路德维希。他面无表情地想,虽然他不太喜欢路德维希,但是也可以顺便见一见。
就是可能有点对不起那个司机,不知道他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这个可以计算吗?
一辆一辆车从他身边,有人没看见他,有人看见了他然后默默绕开,还有人路过他时骂了他。
都无所谓。他面无表情地想,反正我就要死了。
他的耳朵贴靠着地面,听到了远处的震动声,像是有一辆大型卡车正在开来。他侧头望去,远光灯一闪,他的眼前一片空白。
他又想起了四年前的闪光灯。
本能的恐惧和失明的迷茫让他有片刻想要逃开。但是失了方向,他又不知道可以逃往哪里。
逃到哪里,不都是这个人间吗?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以保护他的东西吗?
没有了。他没有家。没有保护伞。什么都没有。
他的出生就是个错。
他这么想着,翻了个身,背对着卡车开来的方向,决定平静地迎接死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远光灯的刺激,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也有些轻微的耳鸣。
这时他听见了急急匆匆的脚步声,好像有人跑过来拼命推拽他。
那人的力气不太大,可能也是个小孩。
眼见推不动他,那人跑了几步开始高声喊:“停车!!!停车!!!这里有人!!停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卡车的视角太高,还是天色太暗,陈眠贴着柏油马路,并没有听见卡车减速或者停下的声音。
那人又跑到他身边,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喂!!喂!!!!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他只听见那小孩大声哭起来:“怎么办啊呜呜呜啊啊啊……”
哭什么,他有点迷茫地想。
自己不过是一个和他无关的人而已,死了就死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会伤心了。
然后那小孩猛地抱住了他,和他来了个脸贴脸,哭得死去活来:“呜呜呜啊啊啊,我好没用啊,呜呜呜呜呜,我救不了姐姐,我也救不了你呜呜呜呜呜呜。”
陈眠:“……”
“你不要死好不好……你起来啊……你起来……”那小孩的鼻涕眼泪糊了他一脸。
陈眠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他感觉压在他身上的人哭得快要背过气去了。
卡车越来越近了,也许不过几秒,他们两人都会变成一滩肉酱。
身上的小孩还在哼哼唧唧地哭,陈眠只觉得对方香香软软,像个小包子。
这种小孩定然是千娇百宠长大的,要是死了,家人可能会难过死吧。
死亡从来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就像陈辰和路德维希的死,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许是作为“死者家属”的不忍心,许是为自己的懦弱逃避寻到了借口,许是因为身上的小孩真的太过烦人。
在最后一刻,陈眠抓住了身上小孩的衣领,两个翻滚后两人齐齐滚到了路的另一边,那小孩一惊,又扯着陈眠滚下了道路边的斜坡。
两人摔得四仰八叉。卡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