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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三章·疯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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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前。
云目邑下的怀葛镇街口。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拖着一个昏迷的青年,在街上踱步。
四月中,小满,水频物盈。
那少年生得一副女儿样貌,雀落细柳眉梢,鱼汇涓涓入目,蝶粉扑棱点颊。发丝沾白,眼珠沾灰,有如异域而来,却是一身正统的英气扮相,青衫铜簪青铜剑,黑履檀珠黑檀鞘。像是哪家逃婚的千金小姐,又更似初入浊世的翩翩少年,眸子不谙世事,气宇轩昂不凡。
那青年也是容貌出挑,骨象挺拔,身形健硕。烤竹熏烟削入竹剑硬眉,锤铁淬火炼如铁刀薄唇;编藤浸油编作藤盾眼眶,锉木贴胶悬若木弓鼻梁。发乌的似漆夜,只是此刻蹙眉闭目,不知那眸子是否也黑的像夜空一样,只容得下星月阑珊。
那青年衣衫褴褛,仍昏迷不醒,破损的衣衫间隐约见得一些可怖的疤痕,其中一条甚至从脖颈攀上去,爬到脸上。那青年任人拖拽着走也没有丝毫反应,像个酒蒙子,更像个家道中落的乞丐,舍不下身段多讨几个钱,倒是蹭了一身灰。
云目邑位于霄汉,英邵,玄泽三府地界交会之处,又北望伏鳞山,西临洄眼、桧牙山,东毗乌尾山,群山环绕,好如龙目之珠,点睛之笔;又因北上那伏鳞,是北海乃至普天之下有名的雪山,皑皑千里,一望无际,远观之下,好似那云雾缭绕的灵霄仙庭;因而又有了“蚌中之珠,云端之目”一说,此为云目。
云目有一径流汇入号江,号江自南直下,汇入南海祉渊;而又地势平坦,沟渠纵横,土沃人兴。皆此类也,桑蚕业者济济,布帛桑麻,纺绫罗纱,无一不俱全,织工美伦。
只是自十余年前西南一带的虫灾起,五毒邪秽横行,又逢上两年大旱,可谓是财匮力尽,民不聊生。再者,又传言那虫灾带起的“邪毒”,染此疾者无不疯癫失魂,轻者不劳,不语;重者不寝,不食,皆是回天乏术。又说那邪毒可以虫传人,以人传人:尸不腐,触之者腐;不可葬,葬之地竭。
这田间耕种,本就免不了与虫打交道。且不说水至清无鱼,这无虫又何田?更别说那青桑白茧的桑蚕,本就是白花花的大虫子,这避了邪秽,丝绸又何业?
小满二候,靡草皆去。本应是抢着栽收,农事繁重的好时候了。
而不过酉时将至,镇上门户禁闭,烛火炊烟一个都见不着,只有那斜下的残阳昏昏的笼着,给行进的翾羽和他拖拽的青年照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翾羽哪里懂得了这些遗闻逸事,只当是这个镇子怪,早些撤了,乘个船到号江,进了那祉渊的流域就好说了。于是又加快了步子。
步履匆匆,人影绰绰。
翾羽走到一个死胡同,把昏迷的人往地上一撂: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那昏迷的人睡的死沉,动也不动。显然这句话不是冲着那个睡死的青年来的。
若不是一处宅子的上玄当真落下来一长袍人影,那翾羽的举动就跟脾气上来,耍性子瞎胡闹似的作怪。
那人影裹着黑衣,携着面具,生怕这黑长袍铜假面还不够显眼,开口比翾羽还会胡闹:
“怎么就你一个?旭侵晨那老不死的呢?”
“旭侵晨去找那什么姓梅的贼头了!你提他又是干什么,我可比他厉害!”
翾羽有些生气了。怎么这些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一个二个都嚷着找旭侵晨寻仇,还觉得旭侵晨比他厉害!那旭侵晨多大能耐?
那人影逼近几步:
“我就是奉梅掌门之命过来恭候尊主回谷。那旨里除了旭侵晨那一而再再而三碍事的老东西,可没提过还有你这个跑腿的小毛头。”
呵,虫谷的人?
翾羽觉得有趣极了。他虽没和虫谷的人打过交道,但有关虫谷的闲言碎语,他可是从旭侵晨和往来的说客那儿听来不少。
虽然旭侵晨再三叮嘱过翾羽:要耐着性子,不要跟那些夯夫杂役一般见识,不要生出些什么事端……倘若真生了事端,把人引到个僻静地,手脚利索点。
一长段苦口婆心的肺腑之言,偏偏翾羽只听进去最后一句。
翾羽咧嘴笑了,想着是你们虫谷自己送上门来的,要惹出了什么事,可不能赖我。那旭侵晨能耐再大,现在可管不到我了。于是翾羽笑着问:
“你不自报名姓?”
“虫谷,前堂首座,拾业。”
拾业轻巧的一颔首。
“去告诉你们那些坐井观天的下里巴人,你们的先主爷爷回来了!别说一条小虫子,老子就是要这天,天也得给我塌下来!”
几日?几日是多少个日子,那旭侵晨多少个日子管不到我?
老子撒丫子的野!
翾羽的笑容搭着那张幽婉的脸着实不符,拾业不愧为虫谷前堂首座,见过世面,仅仅眸子转了几转:
“风焢教派……复辟了?”
只是下一秒,翾羽就提剑劈来,把拾业的面具砍作两半,哐啷掉在地上。
翾羽扫了一眼拾业的脸,发觉不相识,那剑于是又招呼过来了:
“风焢教派?不开窍的榆木脑子,什么时候的陈年旧事还提,老子今天不要你的狗命,你陪爷爷我好好玩玩!”
拾业连拔剑的机会都没有,顾着躲闪都费劲。那剑就跟耍给他躲似的,擦过他的皮,不见血,而不过几剑下去,他的外袍就尽碎了,露出虫谷首座的穿着。通黑的绞绸长衣,乌紫的色织下裳,蓝线缀襟,金线绣褂,白线点花,提花的都是些五毒之流的害虫,腰间还挎着一个纨绮锦囊。
“什么花里胡哨的,就因为你们虫谷喜欢召虫,穿来招蜂引蝶的?”
那剑身似乎裹着一股靛青色的幽魄,让拾业眉头紧蹙。
拾业可见识过这个。
这抹靛青色让拾业此时的忧虑更甚一筹:
多年前,他刺过旭侵晨那老妖怪一剑,穿透了那妖怪的胸膛。那景象恍若如今这少年戏耍他一般,是旭侵晨故意让他刺中,看他反应有趣,以此寻乐子的。
他仍然忘不掉,那旭侵晨身上流出的不是赤红的血,而是靛青的液体,掉在地上还跟有生命似的扭动着。等他把剑抽出来,那伤口又蠕动着长拢了。那旭侵晨就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笑。
那旭侵晨就是个怪物。
他杀不死旭侵晨那无赖,就是因为风焢旧教拥旭侵晨为北霄汉地界的“北海九幽先主”,说是那老妖怪身上遁着风焢邪神的刻印,可作邪祟之能。
那靛青色就是那邪物的证明!
他堂堂虫谷首座,此前从来不信风焢的那些鬼话,可自那一剑以后,他发怵了。
如今,又冒出来一个自称先主的少年,还跟那旭侵晨一样会用靛青色的术法……
更何况,那少年比起旭侵晨那阴晴不定的老怪物,看起来更喜怒无常。
他们那虫谷的尊主,可差点就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了。别说求尊主神智清醒了,只求躯体尚安,已经是上上签百事顺遂了。可这复原毕竟还要不少繁琐法子,那法子还要花上不少时日,他们虫谷的荣光之尊,这期间昏昏噩噩的,要是被风焢那俩邪乎的疯子带的脑袋也不正常了,可怎么办啊!
翾羽的剑早停了。
等拾业回过神,翾羽摇摇头:
“没意思,你还是死吧。”
拾业闭上眼睛。
那剑悬在他额间,就那样停了一会儿,又收走了。等那靛青的气息褪去,拾业才睁开眼,发现翾羽正挂着一副奸险的笑容,眼睛毫无情绪的直视着他,或者说没过他,淹到了不知哪里。
如果说之前那发疯的劲儿只是跟翾羽的漂亮面孔不符,那现在这个笑容,就真的和十六七岁少年毫无关系了。
“我还想起来一件事。我就说,拾业这个名字怎么让我听起来这般生气。”
翾羽又挑起剑,剑尖抵在拾业的胸口,把那绞绸的衣料挑出一个细口子。那目光自始至终没有挪过半寸,直勾勾的盯着拾业的脸:
“你是不是刺过旭侵晨一剑?”
“刺过。”
“哪里?”
“胸口。”
拾业觉得翾羽在明知故问。
旭侵晨那怪物刺一剑又不会死。他当时那一剑都穿透了,抵着心口扎的,那怪物硬是一声没吭,一点事没有,还笑着看他。
他清楚,这少年不应该更清楚?
“胸口哪里?你说清楚点。”
“……心脏。他没有五脏六腑,没有心器。那一剑伤不了他。”
“你说没有就是没有吗?”
随着一阵巨痛,拾业双腿踉跄,跌坐在地上。
他的右眼应该是不能用了。伴着痛楚,血涌出来。从右眼顺着喷到地上。
“有眼无珠。”
翾羽扔下这几个字。
他剩下那只眼里看到的,是翾羽用剑指着他。剑尖直指着那只眼睛,对着视野正心。
疯子……
都是疯子……
三年前。
桂月未央。暑意未去,秋宜未及。
二更锣后,夜深,客栈内。
那天翾羽缠着要让旭侵晨讲故事,不讲就吵着不睡。旭侵晨说没什么好讲的。
翾羽就一直闹。
“侵晨!侵晨!这些年有没有人欺负过你?不要怕了,只要有,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我挨个给他们揍回去!”
“这……倒是没有。好像都是我欺负别人。”
“我不管!我不管!你快说,我要去揍人!”
“……这么说来,虫谷那一个前堂首座,一个后堂首座身手还不错。不过我只跟前堂那禅头打过交道,叫什么……十业?我给点面子让了几招,他还真刺我胸口一剑。不过毕竟首座的脸面要紧,虫谷的人撕破脸也不太好,刺就刺吧。我本来还想着跟他们那姓梅的掌门过个招……那姓梅的叫什么来着?梅玉岩?梅雨燕?梅欲言?……算了。”
一长段漫不经心的絮絮叨叨,偏偏翾羽只听进去中间一句。
那个什么十业竟然刺了旭侵晨一剑!好大的胆子!!
他差点就从榻上掀被而起,嚷嚷着要去杀人。硬是被旭侵晨按住了,哐哐给了他几个大嘴巴子。
那嘴巴子倒是不痛,可他翾羽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翾羽你给我听好,只有你爹爹我欺负别人,没有别人欺负你爹的。你爹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教育人这种事,是长辈该做的,轮不到晚辈教训。”
“谁他妈是你儿子了!?外人面前装模作样的喊几声你就真当自己是爹了!?论年纪,论年纪……”
那旭侵晨笑了。
不温不怒的,不像在生气。
他被那笑容看呆了,于是又哐哐的吃了几个大嘴巴子。
“论年纪,怎么了?细来说说?没大没小的。”
旭侵晨也没有接着装模作样了,笑出了声。笑了好一阵才止。
“弄疼了没有?我给你瞧瞧?”
旭侵晨心情好了。
他不知怎的心情也好了。
“不疼。”
“乖儿子,听话?以后我就不打你了。”
“嗯。听话。”
翾羽点点头。
翾羽温顺的有些太突然了,旭侵晨不太信,拿手指戳了戳翾羽的眉心:
“当真?不骗我?”
“不骗。不骗。”
“我给你说,你之前最会骗人了……”
“那不关我的事!我是翾羽!不是别人!”
桂月未央。蝉鸣未止,昙香未至。
午时二刻,太阳晒屁股了,翾羽才安逸的从榻上醒来。
翾羽那一觉睡的极好。
以至于醒来以后:那厮是叫什么名来着?
叶拾?叶逝?拾叶?……算了。
一天前,云目邑下的怀葛镇街口。
四月中,小满。水频物盈,刀光剑影。随着拾业因剧痛跌落在地,驳暮在那番争执声中惊醒了。
驳暮的意识稍微清晰起来。他好像可以动弹了。于是试着起身,结果只是指尖抽搐了一下。
他还是面朝下,躺在地上。除了地面的灰,什么都看不清。头发披散在地面,墩布似的裹着地上的灰。
驳暮还没喘上几口气,就被地面那尘土整的咳嗽起来。这一折腾,反而让浮尘进了眼睛,弄得他泪糊糊的,他甚至没有办法抬手揉眼。
“驳暮,醒了?那你来说说,虫谷这人,是杀,还是不杀?”
翾羽笑着问话,把指着拾业的剑往旁一甩,血迹随之一落。翾羽掏出块绢子擦剑,也没有把人扶起来的意思。
那拾业本就是捂着眼蹲着的,见驳暮动弹了,直接膝盖一落跪下去行了个大礼,也没有把人扶起来的意思:
“若是尊主开口,这条性命,在下即刻可以双手奉上。别说是在下的,只要尊主开口……”
……都是些什么胡话?
虫谷?尊主?与他何干?
扶他起来啊!
等驳暮咳嗽完,耳朵清静了,倒听不见说话声了。
他头和身子还沉得厉害,不知灌了几斤铅,又想着:这是还在梦里呢?睡了算了。
那驳暮醒过来没一会儿,又撅过去了。
翾羽总算把剑擦完了,把绢子一叠,剑入了鞘。拾业又蹲坐起来,翾羽看了看驳暮,又看回拾业,冷笑一声:
“对了……还没问你,你那腰上缠着的那包裹装着什么?”
“……你要看看?”
拾业摸不清翾羽的脾气。
“打开。”
拾业解开那锦囊,里面竟是一个巴掌大的单面云锣,和一个小槌。
翾羽见了怪了:
“……你带这玩意儿干什么?你唱戏的?”
拾业隐隐觉得这少年心思浅,比不得旭侵晨那老怪物,于是试探着开口:
“……你要听听?”
“那你唱两句?”
拾业取出那小槌,捧着落单的云锣,开始敲击。
翾羽抱着双手,等拾业敲出个什么名堂。
一面锣,只有一个音,着实敲不出什么名堂。
拾业心里想着,看来这少年的脑袋确实缺根弦,他大抵是还有个余地脱身。不过就算那少年当真是个狠角儿,也不过空有一身本事,旭侵晨怎么会放心把虫谷尊主交给行事这么莽撞人?是有什么缘故不能露面,要避着尊主?
他得去细查一下。
拾业一面敲着锣,一边开始扯着嗓子叫喊:
“小满二候,雨水将歇未歇;酉时三点,一更未至,一波又起;那不知哪里来的游乞,染上邪毒,发了疯病,要害人了!”
就那一句话,拾业反反复复的喊着,一直到阴暗的街道忽的燃起灯,翾羽才想起来:
完了。
翾羽隐约记起旭侵晨的话,说是云目邑十余年来饱受虫灾之苦,那虫灾的“邪毒”更是传的邪之又邪,传说沾上邪毒的疯癫者,那疯病不止害己,还会传人,具体怎么个传法不清楚,反正染上了就是回天乏术。这云目邑下的怀葛镇,不远处就有一个关疯子的“柠栀轩”,这怀葛镇上酉时不到就门户禁闭,正是躲着什么所谓的疯人毒虫,等着更夫报点,再差那些衙役,去抓那些害病的疯子!
转瞬间,街道已是灯火通明,家家户户都亮起烛。
那拾业收了锣,闪不见了。
翾羽看着地上的驳暮急坏了。
这怀葛镇离号江都还可远,更别说那南海祉渊了,离水这么远,他翾羽也没有办法把这一个大活人整不见啊!
他一个人倒是溜得快,可那半死不活的驳暮还得他拖着走呢!
镇上锁紧的门户有几个被推开。接着是更多的门被打开,怒气冲冲的汉子开始从四面八方钻出来,包着面巾,抄着家伙。乌泱泱的人群,前面由衙役领着,举着火把,从几条街道涌来。
“抓住那疯子!”
“镇口封了!他跑不了!”
那些嘈杂的人声压过来,越涌越近。
翾羽暗自给自己开脱起来:
旭侵晨,对不住了!是这些人自己找上门来的,惹出这些事,当真怪不得我!
驳暮啊,旭侵晨说你命硬,那你自求多福吧!我改日再来迎你,今儿个就先告辞了!
翾羽在原地踌躇的打了几个转,也还是闪身撤了。
至于那驳暮当真命硬,被人拖到怀葛镇上的医馆,让守夜的学徒宣绛梨姑且照顾着,宣绛梨看了直摇头,让备点糯米棺材料理后事了;直到日上三竿,郎中何先生过来接手,那驳暮还真醒来了;又都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