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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隔世记忆,凝结成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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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被这样吊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死去,她只是在神志尚且清晰的时候,反反复复颂念着冗长的祷词:愿风将我的灵魂带到所有战士的身旁,愿神明听见我不息的祈祷,天佑大偃,国祚绵长,我将化作细雨化作尘埃,等待他们的归来,等待这个国家的重生。
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后她都不曾知晓,那些日子,当她小小的身躯被高吊在冰冷坚硬的石柱上经受着风淋日晒,经受着痛苦煎熬的时候,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在这座祭台最隐蔽的角落,一直都有一双澄澈善良的眼睛在悲哀的望着她。
五年,足足五年的时间未见,他不曾料到再碰面时彼此竟会是如此尴尬的一种身份。十二岁那年,跟随祖父狩猎的他因追赶一只头受伤的母狮而迷失在帕澧森林深处,如果不是碰巧遇见了她,如果不是她和她的族人不问缘由的帮助了他,他或许到死都走不出墨偃两国边界那片素有“月光迷雾”之称的死亡森林。
那时候他还并不知道她是邻国的鸢萝公主,不知道她就是八年前出逃的淑仪太子妃与偃王所生的女儿,她像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女子,着淡雅的衣裙,束简单的发式。他一直不曾忘记,走出森林的那一刻,她的脸上闪耀着他从未曾见过的纯粹的笑容,那种笑仿佛可以通透到眼睛里,望的人心底渐生暖意。他曾对自己发誓,有朝一日定会再去到他们初次相逢的地方,用墨都王室最崇高的礼节表达他对她的感激。
然而,他没有料到,变故竟会在那个时候突然爆发。回到王宫不久,祖父便离奇的染病亡故,手握重兵的四殿下竟趁机勾结朝臣强逼父亲交出太子之位。宫变发生在一夕之间,他甚至还未从震惊和悲痛中清醒过来,便已经开始了为保王位而进行的生死夺嫡之争。那几年里,他设计害了太多太多的人,他的兄弟,他的四叔,甚至他曾视为亚父的太子傅。他早已不再是原来那个温润单纯的孩子,沾染了鲜血的现实告诉他,出生在这个帝王之家,便有了许多许多的身不由己,许多许多的无可奈何。而那个她,也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渐渐变成了他心底不可轻易碰触的伤。然而,即便是在那最艰难最黑暗的日子里他也不曾有过丝毫怀疑,他会再见到她,一定会再见到她。
于是,终于他又再一次的遇见了那个整整在回忆里走过五年的人,却是他和他的父王亲率墨都的铁甲骑兵,寻着当年她带着他走出“月光迷雾”的那条小路,直接穿越两国边境来摧毁她的国家,来残杀她的族人。她曾救过他,而他却用这样的方式来回报她,当父王宣布将鸢箩公主如诱饵般高吊上祭台的时候,他恨不得自己未曾活过,如果死了就不用一直追随父亲的脚步去做着那些身不由己的事;如果死了就可以永远带着那些美若诗画的回忆不必像如今这般在现实面前痛苦哀伤。
他在父王的寝宫前跪了很久,偃都王城的细雨从晨曦一直下到黄昏,膝盖以下的部位早已麻木的没有丝毫知觉,可他依然保持着这谦卑的姿态,无声的坚持,是倔强,是反抗,而更多的是哀求。子夜时分,卫兵急报,祭台石柱上的公主鸢箩已经陷入深度的昏迷,随时可能命绝。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疯了似的冲进内苑的长廊,麻木的双足,每走一步便是针刺般疼,他踉踉跄跄的跪倒在父亲面前。
墨王悲哀的望着自己最疼爱的儿子,冷冷的微笑,轩,不要妄想我会放过她,让她就这样高傲的死去是对她最后的仁慈。
王子轩重重的俯首跪拜,言语间透着一丝绝望跟无奈,那么,就送她入罗刹门吧,看在她曾经救过我的情分上,是生是死,至少,给她一次自己把握的机会。
墨王眯起狭长的眼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一个单薄瘦弱却生性刚烈的孩子,她淑仪王后的女儿,我倒要看看,三年的时间,还有没有命活着走到我的面前!
就这样,半死的她被从石柱上放了下来,原本冷眼旁观等待着用鲜血和头颅来庆贺和祭奠的人转瞬之间却又突然变得惟恐她死去,如此巨大的逆转,任谁都看得出这背后必定隐藏着邪恶的祸端。
那些日子,时常来探望她的少年,有一双澄澈而善良的眼,在有卫兵同行的时候他从不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门廊边,透过雕花的木格安静的望着她。应该是和哥哥相仿的年纪,眉宇间却多出了几分成熟跟霸气。他告诉她,墨王不杀她的原因是要将她送去罗刹门,那是她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也将是无始无尽痛苦的起点。她听后无畏的笑了一下说,这世上还有哪种痛会比眼见着自己的子民被残杀被蹂躏更厉害,这世上又有那种苦会比面对着灭国的仇敌却依然不得不苟延残喘的活着更难熬?既然已经死过一次,鸢箩就会努力的活下去,因为她要亲眼看着哥哥如何率领他的千军万马夺回属于大偃的每一方城池!
他望着她微红的脸忽然轻轻的笑了,终究是个爱憎如此分明的孩子,然而,再次重逢,她分明已记不得他就是当年那个迷失在“月光迷雾”中手足无措的异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