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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离她远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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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惯了四轮小轿车的马娇娇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在电动小三轮上体会道晕车的感觉,强忍不适,稍微整理了一下风吹乱的头发。
顾望和王小花毫不客气的在路边吐了出来。李婉婷无视掉干啥啥不行的两人,拎起菜包,问道:“车过不去了,你家在哪啊。”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如果勉强骑过去,这三个人还不把胃给吐出来。
“咳咳咳。。。。。。”王小花直起腰,接过马娇娇递来的面纸捂住嘴巴,含糊不清道:
“往前走一段就到了。”
“走吧。”简单的两个字,也是顾望做了多个深呼吸后才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生怕再多说几个字又要蹲在路边吐出来了。
王小花一改往日在学校孱弱的形象,脚下生风,在凹一块凸一块的泥巴路上如鱼得水。李婉婷和顾望都是地里长大的孩子,跟上王小花还是可以的。可怜马娇娇一双雪白的运动鞋在泥巴路上毫无用武之地。
明明有大路,王小花却带着她们从菜地里横穿过去。三人没有多问,也没有怨言,李婉婷挽起裤腿,拎着那块沾了泥土的五花肉牢牢跟住,顾望注意到身后东倒西歪的马娇娇,伸出没有拎菜的那只手牵住马娇娇。
四个女孩直接略过绿草茵茵,炊烟袅袅。一头钻进了王小花家的厨房,准确来说是一间有着两张床,一个灶台,一张饭桌,几张凳子的大厅。当马娇娇知道屋后那个那木板围起来没有封顶的地方是卫生间时,就乖乖坐下洗菜择菜没再说话。身旁的顾望用写字答题的手有点费劲剥着大蒜,要知道在家里她只负责读书写字。
“少洗点吧,天太热,放不住。”哪是什么天太热,是这间屋子最值钱的就是吊在她们头顶的电风扇了,没有冰箱,吃剩下的饭菜放不住。马娇娇斟字酌句的说话方式很是让人觉得舒服。
“那就把肉给炒了,这个比菜值钱。”李婉婷一边把摇晃煤气罐一边说道:“你早说没气啊,真费劲儿。”
“对不起,那我来晃。”王小花放下手上的肉。
“忙你的,身无二两肉,你晃什么。”李婉婷才不会承认自己不会烧菜呢,恶狠狠的说着,手上却没停下过。汗水浸湿后背,手汗和煤气罐上的油污混在一起。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在没气的时候晃煤气罐,但从小到大看家里大人晃过来的。这算是一门技艺的传承了
“咔哒。”
“咔哒。”
“咔哒。”
就在李婉婷骂街要骂街的时候,这门祖传技艺总算没让她丢脸,灶具上燃气蹦出火苗,几个姑娘快要高兴的跳起来了。
“快啊。”李婉婷开心的叫道。
王小花行动迅速,热油,下锅,在一大推被熏得看不出标牌的瓶瓶罐罐里精准找出油盐酱醋。
这个锅里的肉刚刚下锅,另一个锅里的西红柿鸡蛋汤也煮上了。李婉婷,顾望,马娇娇三人手足无措的站在大吊扇下,感觉自己十分多余。
终于在太阳落下的那一刻,可口的饭菜盛在带有缺口的盘子里端上了腿脚不好的桌子上。
“我。。。。。。我。。。。。。”明眼人都看得出,饭菜只有两人份,王小花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解释在这个不属于自己的家里,她招待不了她们。
“我们走吧。”李婉婷有气无力地说道,婷爷讲义气的同时也很有自知之明,一个点火要靠晃煤气罐,地上用来接雨的脸盆底贴着黑色胶布。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虚荣心极重,学校统一了校服,却没统一书包和鞋子。一双带着标志的鞋子只是站在运动场上就已经赢了一半了。
“咕咕。。。。。。”黄黄的灯光下,一抹红晕从脖子爬上脸颊,顾望突然提高嗓门儿想要盖过刚才不争气的声音:“我爸妈在家等我吃饭呢,我们走吧。”
“嗯嗯。”马娇娇狼狈的脸上挂着微笑:“明天见。”
“好,明天见。”王小花满肚子话不知从哪说起,一半含在喉间,一半吞进肚子,只剩下一句明天见。
踩着余晖满身汗水来的,披着星月相互搀扶归的。王小花在昏黄的灯光在一直目送她们三个消失在黑夜里。明天见,好希望明天快来,快点见到你们。她向月亮许下一个梦。
饥肠辘辘的踏进家门,顾望边吃饭边看题目。
“行啦,早点干嘛去啦,好好吃饭,一会再看。”何佳梅抽走习题册,端上一盘香喷喷的荷包蛋。
“谢谢妈。”顾望口齿不清的说道:“妈,这个星期五家长会。”
“早知道了,你看看现在几点啦。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亲奶奶早就咋呼起来了,说你亲爷爷星期五要去替你小姨开家长会。”特意加重的修饰词,让这句话听起来很是变扭。
顾望低下头,肚子里还是空空的,可已经吃不下了。
何佳梅越说越激动:“你才是他们的孙女儿,你跟着他家姓顾,那就是个外孙儿,她倒忙前忙后。”
“我生你的时候,看都不看一眼就走了。”
“坐月子的时候,连口水都没有端过啊。她女儿生了个外姓的,关她什么事啊,在那端屎端尿的。”
“那时候咱娘俩还在医院呢,她就去你外婆家闹,说顾家不认咱娘俩,让你婆去医院接人。”
“那次你发烧,就是因为。。。。。。”
“妈!”顾望打断了何佳梅的陈词滥调,剩下的事不用听她都可以倒背如流。
何佳梅意识到自己说到了顾望的痛处,怒气化作心疼:“没事儿,妈一直在打听,你信妈,现在医学发达,妈一定让你和其他小孩一样,咱从不比人差。”心疼,愧疚变成一句句誓言。
“我知道。一定。”顾望看着何佳梅眼睛认真道。
没有儿子撑腰杆的何佳梅,在亲友邻里面前抬不起头,可这个争气的女儿用冒村中学第一的成绩硬生生让她在所有人面前直起腰杆: “那肯定呀,不说了,快吃吧,吃完先去洗澡,身上都有味了。”
顾望拎起衣领闻了闻,是王小花的味道,是那幢老房子散发出的味道,不在意道:“我去王小花家了。。。。。。”
“你去谁家了!你怎么去她家了呀!”何佳梅噌地一下站起:“我还以为你被老师留下来帮忙了呢,你怎么去她家啊。”
何佳梅如临大敌的样子,让顾望以为她刚刚不是去王小花家而是去深山老林里溜达了一圈。
“她家人都有病,她奶奶有精神病,他爸看上去也不正常,还喜欢喝酒,喝了酒就不像人了。”说起邻里家常何佳梅就止不住了:“他们家房子被烧过,王小花奶奶为了救王小花被烧死了,有人说啊,这火就是王小花他爸点的。”
“你怎么和这种人玩到一起去了啊,离她远点知不知道。”何佳梅再次强调。
顾望想起王小花熟练的刀工,诺有所思问道:“她妈妈呢?”
“谁知到啊,说不定被她爸打死了。”何佳梅上下两张嘴皮一碰,为王小花他们家编造了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
何佳梅见顾望不说,第三次叮嘱道:“你离她远点啊,她家里人可都有病。”
顾望不语,碗中的荷包蛋不如之前的可口。如果哪天何佳梅知道顾望今天不止去了王小花家,而且还是和李婉婷一起去的,天怕是要塌下来了。这一次顾望没有从班干部的角度去考虑事情,而是打心里想要接近这个女孩,成绩再好的学生也逃不过青春叛逆期。
马娇娇进门时,新闻联播已经结束了,在放天气预报,马啟国摘下眼镜,起身给马娇娇热饭。
“不用了爷爷,我自己来吧。”马娇娇连忙放下书包,动作麻利,端着盘子去厨房。
“是该自己来了,女孩子得做事,不然以后嫁人还指望你婆婆给你做饭啊。”白秀英坐在沙发上,眼睛没有离开电视:“这么晚了才回来,女孩子这样很危险的。”
“你要懂事,飞飞身体不好,你爸妈心都操碎了。”
“女孩子就得贤惠,懂事,才能被婆家喜欢。”
“行了,看你的电视吧。”马啟国皱眉道:“娇娇才多大啊,初中还没毕业,说这些干嘛。”
白秀英不满自家老头打断自己教育孙女儿,脸上的皱纹都被带动:“干嘛呀,我教育孙女儿也不行啦,你是知识分子,我文盲我不识字,我不能说话了是吧。”
知识分子马啟国当年在母亲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威胁下,娶了指腹为婚的白秀英。几十年来,同床同枕不同心。遇到事情,说急了,白秀英就哭闹着说马啟国看不上她,嫌弃她。马啟国满腹学问最后只剩下几个字:不可理喻。
用马啟国母亲的话来说,娶谁都是凑活过一辈子。马啟国也没办法说服一个习惯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人接受自由恋爱。于是一辈子就凑活了。
“我不跟你说。”马啟国转身想回房间。
白秀英哼了一声:“你文化人,我不配和你说话。”
“爷爷,微波炉不转了。”马娇娇的声音从厨房传来,马啟国应了一声走进厨房,白秀英在客厅一个人念叨了几句,见马啟国不搭理她,又把长枪短炮对准了马娇娇。
“一个女孩子,连微波炉都不会用,以后嫁出去,你婆婆是要来骂你妈的。”白秀英问道:“这么晚去哪啦,上学第一天就这么晚回来。今天做的还都是你爱吃的菜。”
马娇娇看着微波炉里旋转着的鸡翅走神,那次他们一家来拜年,弟弟马鹏飞连吃了五个鸡翅,她吃了半条鱼。从那之后每次过来,桌上都会有一盘鸡翅。
“谢谢爷爷。”先向爷爷道谢,之后再回答白秀英的问题:“我交到一个朋友,她有点困难,我去帮忙的。”
“是好事呀,刚去学校就能交到朋友。”马啟国帮忙从厨房端出饭菜,开心的让马娇娇快吃。
“叫什么名字啊,她人怎么样。”马啟国坐在桌边,背对着沙发,对孙女儿的新朋友很好奇。
马娇娇咽下口中的饭,回答道:“她叫王小花,人很好,做饭很厉害。”
“什么!你说谁!?”白秀英突然叫了起来,让马啟国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默默摇头叹气。
“王小花。。。。。。”马娇娇放下碗筷,站起身回答,说出名字之后,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白秀英瞪大的眼睛似乎是要撑开眼角的皱纹:“她是个野种。你什么朋友不好交,偏偏交这种啊。”
“你胡说八道什么。”马啟国听到侮辱的词儿出现在一个学生身上,气急又心痛。
“你喊什么啊。王小花是王金的女儿,她妈大着肚子去的他们村,生下王小花之后就跑了。这事儿谁不知道啊,她不是野种是什么。王金就是心好收留了她们母女。”白秀英一本正经的说着另一个版本的故事,见爷孙俩不信的样子,白凤英丢下一句“我都是为娇娇好,你爱信不信。”,怒气从皱纹转移到了卧室门上面,“哄”一声,爷孙俩被关在门外。
“快坐下吃饭,别听你奶奶胡说。”马啟国拉过马娇娇,为了父母更好的照顾弟弟转学过来,马娇娇的懂事让马啟国心疼:“明天早点回家,爷爷给娇娇烧鱼吃。”
“自己孙女儿喜欢吃什么都弄不清楚,还有闲心关心别人家的加长理短。”马啟国又道:
“娇娇你也是半个大人了,有自己的判断,不能只能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要用自己的耳朵听,用自己的眼睛看。”
“嗯嗯,知道了爷爷。”马娇娇嘴角露出标准的弧度,心里却为另一个女孩心疼,父母的事情非要让孩子来承受吗,不管王小花妈妈是谁,去哪了,她都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马娇娇咬了一口沾满汤汁的鸡翅,香甜麻辣一瞬间占据了这个口腔,味蕾的满足牵动嘴角,微微的,小心的。
记得妈妈说过那句“你是姐姐,怎么能和弟弟抢吃的呢,你要懂事。”后,马娇娇再没有在饭桌上碰过鸡翅。是家里少了几十块钱的鸡翅钱嘛,是弟弟不够吃嘛,都不是,是因为她是姐姐,她要懂事。
“今天来的那三个是你朋友?”曾大国掀开泡面盖,喝了口汤,憋屈道:“连鸡蛋都给人了,你是真大方。”
李婉婷一脚翘在椅子上,伸手在篮子里勾出个茶蛋:“五香的。”
“哼,你到真大方,那老子的东西请老子。”曾大国吞下嘴里的面,手嘴并用的撕掉五香蛋的包装纸。
“你死了之后不都是我的啊。你又没儿子送终,还是对我好点吧。”
“嘿,凭你这句话,老子明天就给你找个舅妈,把你扫地出门。”自打两年前把李婉婷接过来后,这句话曾大国说的不下两百遍了。从来都是雷声大,不下雨。李婉婷只当听个响。
李婉婷闷声吃面,脑子里闪过王小花门边堆放的酒瓶。
“王小花她爸是什么样的人?”李婉婷懒得在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事上和曾大国掰扯,把话题引到了王小花身上。
“那个穿的破破烂烂,脸上没个二两肉的就是王小花?”
“你怎么知道?”
“用脚趾头猜的,还我怎么知道的。”曾大国啪的给了自己一巴掌,骂道:“老子的血也是你吸的。”
曾大国摊开满是老茧的手掌给李婉婷看上面那只干瘪的,抽搐着细腿的蚊子,自豪道:
“老子厉害吧。”
“她们家怎么回事。”门边的酒瓶让李婉婷不能心安,忽视眼前这个巴掌印印了半边脸的曾大国,又把话题扯了回来。
“我哪知道,你要这么想知道,就端个小板凳随便找个村口做半天,专门找老大妈多的地方呆着,别说是王小花家的事儿了连孙家媳妇儿穿多大码的鞋都能给你说清楚。”曾大国看李婉婷对他手掌上的蚊子不屑一顾的样子,顿时提不上劲儿了。
李婉婷的头从桶面里抬起来,露出一副“我不爽”的表情,不屑道:“你天天到处转悠,还有你不知道的事啊。”
“我那时转悠吗,我是去查看地形,看看什么时候给我这小店开个分店。”曾大国撕开一袋辣条,嚼的满嘴流油:“其他的不能瞎说,但有一个我是亲眼看到的,王小花是在河边被她奶奶抱回来的。”
一条七尺汉子做起事,说起话和村口大妈还是有区别的,道听途说的事绝不从他嘴里蹦一个字儿。
“她父母是什么人啊,为什么不要王小花,没有找过亲身父母吗?”李婉婷不理解什么样的父母可以扔掉自己的孩子。
“找什么啊,王金家那种情况,长眼睛的女的都不愿意嫁,他老娘怕他老了没人照顾才捡个丫头片子回来。”一个五香蛋,一包辣条,两桶泡面总算填饱了曾大国的胃,心满意足的打个饱嗝儿:“那年头,被扔掉的丫头多着呢,不知道该说这丫头命好还是命不好了。”
“不好!”李婉婷眼中怒火烧的曾大国这个“活阎王”大气都不敢出。
王小花是捡回一条命,可捡回来的这条命是她的吗?她没有一件体面的衣服,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烧饭做菜却是一把好手。想想都知道,王金哪是捡了一个女儿回去,他是捡了一个丫鬟回去。
“丫头就该被扔掉吗?”李婉婷手中半桶面失去了色香味,成了半桶泔水,直教人犯恶心。
“这就是命。”曾大国重重叹了一口气:“当年你爸。。。。。。”
“别提他!”李婉婷“噌”的一声站起,悔恨,愤怒,不敢,憎恶在心头炸开了花,血液将这些情绪输送到每一寸皮肤,每一根发丝。
“对。。。。。。对不起。。。。。。老舅今天中午喝了两杯,嘴不好,嘴不好。”“活阎王”磕磕巴巴解释道。
“我没爸。”
新一轮的血液循环,把分散个身体各个部位的愤怒,悔恨重新还给心脏。心脏在这一刻打开了一扇小门,把不好的,腐坏的都锁了进去。这扇门的钥匙可能是别人无心的一句话,也有可能是和以前有关的东西。
王小花门边的酒瓶,再一次浮现在李婉婷的脑海。闪闪发亮的瓶子,臭气熏天的酒味,砸的四分五裂的大门,瑟瑟发抖,没有半点安全感的怀抱,还有那句:“你一定要嫁个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