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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檐生若月 ...

  •   是夜,平静了百年的东大泽,忽起妖风。

      波涛汹涌的浪花卷起冲天水柱,一浪高过一浪的水流冲上黑夜云霄,又拍打在岸上的灰瓦人家。

      “快醒醒!发水啦!快跑!”
      “救命!救……”
      “爹!娘!别拿什么细软了!逃命要紧啊!”

      只一霎,瓦片檁柱逐流而散,求救生、哭闹声、叫喊声乱作一团……

      暴雨好似恐怕这东大泽太过安静,偏要过来凑热闹,先是一阵冰雹,后是一场瓢泼大雨,雷电交加,半分没有停的意思。

      冰雨将岸上人家的伶仃灯火浇熄在灰霾之中,连带将无数个濒死之人的哀嚎声,吞并在暴雨雷电里。

      东大泽之滨,有一城,唤作“范县”,几百户人家多为范姓。

      水岸人家被冲垮时,百姓正在酣眠,城中只一处,灯火通明,是县衙内的大牢。

      原本漆黑深冷的牢房,此刻被裹了油布的火把照得大亮,离离火焰冒着黑烟。

      粗木框的牢门里,一个书生模样的公子穿着一袭青黑粗布衫,血迹斑驳,显然才用过大刑,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跪坐在地上,双掌按入稻草中,以让背脊挺直。
      人处泥犁之境,犹有傲风硬骨。

      牢房之外,一个穿着牢头服饰的衙役站在一旁,抬了一个长板凳来,就着自己衣袖擦了擦,低头敛目,对身边人说:“大人,请坐。”

      那大人乃范县父母官——范县令,他不慌不忙抬起寿字团纹的锦缎长衫下摆,坐到长凳上,对着牢里的书生,长长叹息一口:“书生范青许,快快从实招来!趁早了结了这桩公案,算得你我的造化呀!”

      范青许没有抬头,身上的冷汗和着血水,将额前打乱的青丝搅在一处,而后又滑落在他原本白皙的脸颊。

      那眸子清亮如幽潭映月,月碎于潭水卷起的微澜,眼光闪闪,重复着他已说过多次的话,亦是他认定的“理”:“我确实见了传说中的那个‘神蟒’,不过是蛇身巨大,盘起来如舟,蛇没有吃我。”

      “还敢狡辩?”范县令一掌拍在身侧长凳上,如砸堂上醒木,“范县近两年,无故走失之人,十又有二。我范某人立身青天,行事日月可鉴,此些桩桩命案,都是这神蟒所为!”

      范青许冷嗤,“那为何一十二人皆是二八年华的少女?”

      “我……我……”范县令眼睛鼻子挤到一处,如被人揪了尾巴,语调升了不少:“本县令已请过巫祝卜卦,神蟒成妖,修得人形,乃是贪财好色之徒,只吃这少女,靠吸食处子之精气心血延年长寿!”

      “荒谬!”范青许泛白的嘴唇微微抖动,将肺腑之中翻涌到喉咙的血咽了,咳了两声,朗声道:“数日前,东大泽之滨挖出骸骨六副,仵作验明尸骸,是受虐而亡,怎地不许衙役继续挖尸?怎地六副骸骨平白消失在义庄?”

      “身为父母官,你不求查明真相罢了,还掩盖事实,将十二桩命案推诿给神蟒伤人!神蟒为白蛇,从前护东大泽渔民出海,多次救人于浪涛之中,是以有‘神蟒’之称。如今,你们歪曲是非,偏说蛇妖杀人,妖魔鬼怪又何辜?无端染了这血命怨气?”

      “胡说八道!一派胡言!来人,来人!”范县令跳脚起身,慌不择路,如乱投苍蝇沿着牢狱门外的木桩子,来回拍打着手!慌乱的脚步,不知左右东西,恶狠狠跺在地上,“给我闭嘴!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身侧的衙役见范青许说出实情,掀了范县令的老底儿,忙拉着范县令胳膊,将人带着往大牢外走了几步。

      临离有人的牢房远了,那衙役才猫腰低头,眼神狡黠瞅着范县令,低声说:“横竖尸骸都处理了,如今我们比死无对证还干脆利落!那帮愚钝的父母本就没指望女儿活着,这事,哼,一了百了就是最好。眼下处理了这书生,过了年去,官府放榜,春秋笔法一遮掩,只说大蛇吃人,找捕蛇者捉了大蛇,当众以火焚之,而后,一家一户发个十两银子发丧抚恤,他们只会道老爷你深明大义,菩萨心肠呢!”

      范县令如何不知衙役说的“处理了这书生”是何意,只是不肯让刀脏了自己的手,话从自己嘴边过。他皱了皱眉头,明知故问:“明年春闱,县里头只这一个秀才入京赶考。啧,啧,这……我要如何同上头交代,如何处理啊?”

      衙役眼皮一抬,坏水涌上心头:“范青许从前养过一条白蛇,日日趴在他房檐,左邻右舍谁人不知?只说这神蟒是范青许养的那条,他发现大蛇吃人,想去教化,怎知被大蛇恩将仇报吞了去。待春闱上报时,只叫文笔好的师爷写篇感人赋,为他身后谋个钓誉沽名,也算咱们大人对得起他了。”

      范县令眯眼一琢磨,手指不禁捏了捏唇上小胡子,心里暗叹一句“妙啊”,横竖这书生去了阎王殿,身后之名也好听,县里头各个从前唯他马首是瞻的读书人,也要夸赞一句县令大人仁义宽厚。

      他看着衙役,以拳掩口,凑到他耳边,低语:“事成了少不得你的好处去,明日这案子要结。加上他……”

      衙役将范县令没说的话补全,“加上范青许,一十三条命案,尽数了结。”

      范县令捋了捋胡须,抬手示意衙役去动手。自己则转身背对着牢房,看着石墙顶上开了一角的窗。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倒是个杀人无声的好时候。

      此时牢房外的范县,已是修罗地狱,水漫范县,城墙尽毁,百千房舍坍塌,新鬼亡魂游荡,只县衙里的人不知。因大牢地下,似被什么东西护住,半点没浸得水。

      “叮铃铃!”衙役从腰间拿出一串铜钥匙,借着声响,摸出手臂里插着的匕首,佯装要去锁牢门的样子,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朝着范青许走去。

      “嗖!”那白晃晃的匕刃从范青许后背插入骨缝,他来不及回头,衙役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口,将头别回去。

      他临终最后一声痛都没能喊出来,血就凉在那一刻。

      衙役待范青许头歪垂而下,确定手上的呼吸已灭,才将手从他口处挪开,扶着尸身,放到稻草地上,说了一句:“衙役由来尊敬读书人,书生且体面去吧。来世投胎可莫要做聪明人了,你瞧,古话说得好,聪明反被聪明误,书生就不该去查这案子。”

      “你同个死人叽里哇啦什么呢?”范县令见衙役没有回禀,心里着实没底,跑回牢房来看。

      衙役脸上摆出的慈悲相即刻化作谄媚的笑,“我念叨着让书生早早投胎去,可莫要缠着我们!”

      “呸呸呸!什么晦气话!”范县令做官十载,护官符无外乎两个词,“借刀杀人”和“卸磨杀驴”,这两个本事抓到精髓,没有排除不去的异己。
      如眼下,他看着眼前是“刀”又是“驴”的衙役,生了疑心,脸上笑盈盈,道:“那一十二副骸骨,可真的都处理了?你小子不会留着后手,将来摆我一道吧?”

      衙役“噗通”跪在地上,“尽数都烧了,卑职亲眼所见,最后只得一坛骨头渣子,尘归尘土归土,扬在东大泽边上了。大人信我!大人饶命!卑职这辈子只求做鸡做犬,陪大人青云直上,断断是不敢有二心的!”

      “呵呵!谅你也不敢!”范县令一边欣喜搓着手,一边叱着:“快点收拾干净!夜里还要去倚翠楼招待京城来的大人!今日温柔乡里快活一番,明日破掉十三个命案!手脚麻利些,没你的错处!”

      “是,是……”衙役第三个“是”还没说出口,双眼暴突出来,滚圆的眼珠子如恶鬼索命般瞪着范县令!一刹那间,白眼球爆出血丝来!

      “畜生!这般无理瞪我!”范县令才骂出一句,就变作瞠目结舌,嘴再也闭不上,“啊!啊!啊——”叫了起来!

      只见衙役颈子上缠着一条巨大的白色蟒蛇,活活将他勒死,是以眼球暴血出来时,一命呜呼当场!

      刹那间,汹涌大泽之水排山倒海般涌入牢房!只书生周遭一片地面,滴水未沾!

      浑浊的液体从范县令锦缎长衫下淌出,他吓得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印堂乌黑,脸颊发紫,他肝胆巨裂,却死不瞑目。

      因他眼中只有一个画面,也永远只剩下那一个画面:

      牢里,书生浑身是血地躺在一只盘着的白色蟒蛇身上,他后背上插着一把匕首,深红的血凝在刀口,那里曾汩汩流过的血,还沿着匕首直往下淌。

      他该是死了才对,他已经死了才对。

      可白蛇口中竟吐露出一颗霓色圆珠,散着耀眼的光芒,悬在空中,书生好似受那股灵力感召,将生前未尽之言说完。

      他如回光返照般醒来,一手捂着那处伤口,另一手伸过去,手指轻颤,触了触那白蛇的身子,似用尽了力气,道:“若月,当年我救你时,你不过巴掌大小,如今……”

      他无力喘息着,望着破损牢房外已成汪洋的大泽,过了半晌才有力气将话说完:“你不似旁的蛇冷血,陷山为海,是为了救我……只是我命薄,怕是活不了了……”

      那白蛇识得人语,却不能说,急得直摇头,头撞在牢房的地上晃得叮当直响!

      书生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抬手落在白蛇头上,轻拍了一下,好似示意她不必伤心,他嘴角漾出一个淡淡的笑,说了这一世最后的一句:“若有来生,我必不放你走……”

      他脸上血和着泪,眼中笑意炎炎,眼皮慢慢阖上……

      这辈子的最后一刻,范青许想起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书生路逢小蛇,收养回家。小蛇贪玩,爱藏在房檐之上,好似生在房檐,于是书生笑称它是“檐生”。

      数月后,蛇白如盘,团在檐上,书生抬眼望天,夜阴云迷,他出口吟道:“昔有阴霾不得志,可我有檐生灿若月。”

      ……

      已被东大泽淹没的县衙大牢里,只听“嗷呜”一声凄厉的惨叫!

      那哀嚎发自白蛇若月,它似伤心过度,盘着的身子忽然甩出去将牢房的地面击碎!

      书生的尸身被抛向空中!

      地面震成碎石,与稻草、飞木炸开在空中,而后又落到水里,归寂于夜里暗黑的泽水漩涡。

      白蛇身形忽涨大几倍,“咯吱”一声,蛇骨尽断!

      白色蛇皮幻化成了千千万万个碎片,闪着银色光亮,飞舞在东大泽的浪涛中。

      漆黑的夜,吞人的墨色水泽里,白光乍眼,如星辰散落于银河。

      书生尸身将要陷落到水里时,那银色碎片好似有了灵魂,点点汇聚到了一起,将书生托住。

      而后,那银白色的光亮渐渐显露出人形来,终成了一个婀娜少女模样。那少女伸出白玉似的手臂,轻缓又温柔地将书生揽进怀里。

      白蛇渡劫,修得人形。

      他眉如远黛蹙墨,眼有波光频频,绝色姝姿,如瑶池神女落于人间。

      只是,白若月眉眼带着似人的忧伤,却哭不出泪来。

      她痴痴地看着已经死去的书生,幽幽唤了一句:“公子……青许……我是若月啊……”

  •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本《青城山下小蛇妖》,欢迎收藏!
    虽然作者本人奇扑不已,但是热情不减,每日夜里文思泉涌,想写些不是JJ热点、但是自己非常想表达的东西。
    我的读者不多,感谢各位的不离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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