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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故人归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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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王顿了顿,忽然笑了出来:“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模样,特别像一个伪君子。”
这句话未完,他身躯已然凝实,手中握出一柄剑来,倏然迫近。
洛云然早有预料般架剑去挡,双剑相交处似有一道白光微微跃动,霎那,白色在这片天地中荡出了一阵温柔的波纹,然后两个人俱消失不见。
一座阵出现在两军相交处。
无论仙抑或是鬼都有些躁动,这躁动却好似微风掠过草尖,倏乎间散播开来,却又即刻消隐无踪。
猝不及防被拉到阵中,二人都愣了愣。
洛云然恢复的很快。将剑横在身前的片刻便已弄明白了眼下状况,迅速四下环顾一番。
这是仙剑阵,却又不完全是仙剑阵。
与剑桐融合的那些日子,仙剑阵改变了很多。没有了那般白茫茫好似永远散不尽的雾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断壁残垣——与古战场近乎一模一样。
洛云然接下鬼王猝不及防的一招来势,借着力道远远退开去,微微阖上眼,深吸一口气。
千年前他本不过一书生,从不曾修习过什么武技,况且当年被赶鸭子上架时年纪尚轻,赢下那场战争也带了几分侥幸,本身又能够有多少战力?
但那时他在旁人眼中已是力挽狂澜众望所归,不得已成了将军。
于是他夜以继日地钻研,最后,终归是在另一场大战开始前悟透了他的道。
以君子艺,行侠客事。
洛云然慢慢睁了眼,眸子似乎有一霎变成了全然的蓝,剑慢慢探出去,微微一颤,便将鬼王的长剑挑了开去。
鬼王挑起眉,笑了一声:“有意思!”再度逼上来。
洛云然的剑与鬼王的相交,很轻一下,一声轻响,他已借着力道腾空而起,翻转间手中剑已狠狠刺劈下来。
鬼王抬剑去格。
洛云然剑招渐渐凌厉,速度由慢及快,似乎全然弃了守势,是种不要命般的打法,几乎令人辨不出到底哪个是残影,哪个是真身。
——汉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崩腾畏蒺藜。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剑招沉下去,有种沉郁之气顺着招式之间很舒缓地流泻出来。
洛云然似乎全然被他所叙述的情绪感染了,眼中微微带了些红痕,轻轻念叨出来:“......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
他翻身而起,越过鬼王狠厉的劈刺,剑尖倏然送过去,在鬼王身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誓令疏勒出飞泉,不似颍川空使酒......”
匆匆格住鬼王的长剑,顺着力道蹬蹬蹬退了七八步,与鬼王拉开些距离。洛云然微微喘息着,慢慢地念:“贺兰山下阵如云,羽檄交驰日夕闻。节使三河募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
言不尽,这次是他率先出的手。
节使三河募年少,诏书五道出将军。
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
辗转翻腾间,几乎看不出此地是两人交手,仅余下一片流光。
受了不轻的伤,洛云然眼前已是模模糊糊一片泛着血色的光,飞掠的身形在空中再不似那般轻盈得无拘无束,带起一道道拖得长长的血痕。
到这地步,他已全然落了下乘,但他要杀了鬼王——他必须杀了他。
洛云然忽然有些狼狈地落到地上,站不住了,落下来便半跪下去。他死死抿着唇,唇瓣被染的鲜红,却没有一滴血落下来。
他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忽然抬了剑,毫不犹豫地刺入自己的心脏。
他终于撑不住了。鲜血淌下来,又被他蹭掉,却无济于事,越蹭越多一般。洛云然于是放弃了,闷闷咳着,再不管那些咳出来的血。
有一块残墙正立在他身后,在他脱力地倒地时拦住了他。
鬼王收了剑,悠悠踱倒他身边,许是有些疑惑的,这点疑惑却被更大更多的兴奋埋葬了。他摇摇头,有些叹惋着:“可惜,你如果不寻死,至少能够将我拖到战争结束。”
洛云然勉力抬头,微微扯了下唇角,没有答话。
到这般境地,他手中的剑却依旧被握的紧紧的。
鬼王在他身边蹲下,微微叹了一声:“唉,你之后,这世上便没有人是我的对手了。”
洛云然将头靠在断壁上,望着天——古战场的天空总是夹着一点暗红,像干涸的血迹似的,这里的天空却蓝,且碧透。
他恍若未闻,声音中那般紧迫铿锵已消隐无踪,是一副悠悠的语调:“试拂铁衣如雪色,聊持宝剑动星文。愿得燕弓射天将,耻令越甲鸣吾军......”
慢慢阖上眼,似笑似叹:“......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
莫嫌旧日云中守,犹堪一战取功勋。
他忽地想起了祁元——在与鬼王的交锋中他总是遏制着自己去想祁元——于是宁静平和心中便显出了些痛苦的涛浪。
他其实一直不太敢想祁元。
他总怕想多了,自己便不再能够下得了狠心去死。
但现在他可以不再抑制自己了。他已经快要死了。
鬼王静静地望着洛云然的气息渐渐弱下去,忽然惊到:“你做了什么?!”
他的身体,竟突然开始溃散!
他望着自己的手,拼命地拢住溃散的光点,却无济于事。
洛云然重新睁了眼,慢慢道:“我没做什么。”
溃散扩散到手腕,鬼王已经完全慌了:“你没做什么我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
洛云然道:“我没做什么。我不过以天烬为媒介,将你我的性命相连罢了。”
鬼王心重重一跳,先顾不上自己,匆忙去查看洛云然,却见他胸口一个偌大血洞,竟是生生将心脏绞碎了。
人一定救不回来了。
鬼王心下一沉,踉跄退了两步,自知回天乏术,失了魂般跌坐在地上。
半晌,一根手臂几乎消失殆尽,他忽然问:“为什么?”
洛云然微微将眼张开一条缝:“唔。”
鬼王状若癫狂地一拳砸到断壁上:“为什么?凭什么?为什么你们生来就在那么富饶的仙界,而我们偏偏生在那个贫瘠恶劣的鬼界?凭什么啊?!”
洛云然没有开口。
“你知道你们有多幸福吗?很多资源,灵草遍地,金银财宝不计其数,而鬼界呢——鬼界只有终年不散的毒瘴和能够生生将人撕得骨头都不剩的罡风!”
“不是。”洛云然终于道:“你亦无法想象仙界的不幸。”
鬼王一双眸中布满了血丝,瞪着洛云然,半晌,嗤道:“你倒是说啊——说不出来吧,别当我是那些个初出茅庐的小鬼,我没那么好哄骗!”
洛云然便闭上眼,嗓音因为失血过多已微微嘶哑:“大道至公,它收去鬼界中人安逸是环境,便补偿你们与仙人媲美的天赋。”
“而仙人......几乎尽善尽美,只可惜被留了七情六欲。”
他轻轻道:“足够富饶的地界,足够强大,又足够贪婪——这便是仙界千万年烽火不熄的原因。”
仙界,甚至比另外两界还要更加不幸些。
凡人混混噩噩,听天由命,若是运气好些生在太平盛世一世安稳无虞,而若是生在乱世便是颠沛流离;鬼界虽则有罡风毒瘴,但鬼足够抵御它,足够找到一处不曾生有罡风毒瘴的地界安稳一生......
他们的不幸都是注定的,是尽力而为之后可以摆脱的——至少有这个可能,于是他们的生命便有了为之努力的盼头。
唯有仙人。
他们没有办法摆脱命运,他们看不到一个盼头,因为他们的不幸是人为的——而最最可笑的是,是同族所为的。
人心是比天道更加难测的东西。
是,鬼界很糟糕——但生在仙界的仙人,他们的生活不见得会不会好上哪怕丝毫。
他们被贪婪的人心驱使着,汲汲营营,而他们又拥有极强大的力量,于是这份贪婪便变得更加可怖。
但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呢。
洛云然的气息已经渐渐微弱下去了,鬼王半具身体亦皆化为飞灰。洛云然回过神,淡淡一句将心头千思万绪一齐总结:“我并不觉得鬼界十分不幸——我也不觉侵入仙界十分必要。”
鬼王即使已经极虚弱了,却还是撑起一口气冷笑:“你懂什么!——我想为鬼族争一个安稳平和的环境,还有错不成?”
“无错。”洛云然闭上眼,淡淡点评,仿佛自己并不是当事人之一一般:“不过你当真一心为鬼蜮吗?”
鬼王顿了顿,面上又浮现出几分冷笑来,便欲开口。
洛云然却兀自说了下去:“许是曾经,最开始方踏入仙界时是,但现在一定不是了。我总觉你与祁修杰极像。你们皆守不住本心。”
“无稽之谈!我自然是为了——”
“——你自千年前硝烟未熄时便已目的不纯。若非如此,你占一处足够安身立命之所便可,为何偏得要整个仙府?”
“那是因为你们绝不会允许——”
“那是你贪婪。你的手必定会再一次伸向下界,若非如此,我也决计不会与你签订那个契约。”
“等等,”鬼王忽然反应过来:“你从那时起就开始算计我了?!”
洛云然没有应答。
但已足够鬼王想清楚很多东西。
那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曾发现自己的野心,而洛云然也正是利用这点,在那般危机的情况下,短短片刻便将一切算得一清二楚——他甚至算清了自己九成杀不了鬼王而另想了个法子。
鬼王忽然意识到,机关算尽,自己却从来没有任何胜利的可能。
对面那人,他不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从来没考虑过活下来——他是个疯子。
洛云然悠悠道:“为鬼族寻一个安定的地界,这自然无可指摘,但仙府沃野万里,你偏得去同我仙族抢那一片土地;抢了地不止,还要将仙族全部驱逐,甚至进攻平素毫无威胁的人界,这便是野心了。”
鬼王的嗓音已经有些幽微,似摇曳的灯烛,将熄未熄:“我并没有将仙族驱逐,我不过想要将你驱逐。”
洛云然反问:“你当仙族是仙?”
鬼王沉默。
“若我不将仙族带走,那他们在这千年中,怕是将被鬼族恣意屠杀,快死绝了。”
阵中陷入良久的沉默。
许是这千年从不曾一次说这么多话,洛云然嗓音已微微的哑了。他似也不准备多言,脑后枕着一小片砖石,瞳孔有些不聚焦,望着天空。
半晌,他听见鬼王极低地叫他:“洛将军。”
这是鬼界中人千年以来唯一一次这般郑重地叫他。
洛云然偏了偏头,示意在听。
“我请你,”鬼王顿了顿,改口:“——我求你,我求你们不要将鬼族赶回那地方。”
鬼王的身形已经快要散尽了。洛云然偏过头,顿了顿,没说话。
鬼王便有些焦急了,挣扎着,想要伸手去够什么似的,身形却倏乎碎了。
那许许多多透明的碎片悠悠地往下落,有风吹过来,便飘飘荡荡地散了。
洛云然面无表情地望着这一切。
“我以为你会开心些。”有人道。
洛云然侧过头,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剑桐。
“他曾屠我全族。”洛云然道:“我若叫他心愿得偿的死了,便不配生在洛家了。”
剑桐笑了一声,不准备戳他的伤心事:“我曾为你备过一份礼物,本想着可能用不上了,但如今,看来不是白费。”
洛云然若有所察般微微低下头,然后面色稍变,身上那层索然终归褪去,他的声音已经很轻了,将散未散:“你不必如此。”
剑家的天赋能力,是四大家族唯一一个对外公开的。
——以命换命,不拘是自己的命,还是别人的命。
洛云然只是听说过,从来不曾想象过这一招有朝一日会被用在他身上。
剑桐依旧是笑,道:“足够了。我欠你个人情。若不是你我怕是早已经魂飞魄散——我并非为你殉阵,我是为仙族。是你救了我。”
洛云然张了张唇,终归不曾言语。
他沉沉缓缓地叹出一口气,微微垂下头,一股极猛烈的倦意侵袭着他,他没有再抵抗,顺着那股力道慢慢合上眼,终于放心大胆地昏死过去。
剑桐笑着,回首,笑意便倏然淡了。他的身形也一同淡去,最后仅余下一幅若有若无的影子。
“洛云然,”他轻声道:“......恭喜你,回人间。”
——
一入仙剑阵,远远的祁元便看见了那万里焦土上一抹异色——那是洛云然。
他垂着头,倚靠着一片乱石,生死不知。
祁元的心脏似乎都停了跳。
霎时间,他手脚一片冰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冲过那一片荒土,到达洛云然身边的。
他几乎不敢碰洛云然,怔了怔,意识依旧一片茫茫然的混沌,仅仅凭着本能无措地蹲下去,伸手,极轻地去探他的鼻息,仿佛稍微使上些力,那可能存在的幽微的气息便将要断了一般。
半晌,方探到一股极轻的气流。祁元骤然卸下一口气,许是方才太过于紧绷,这时方觉出恐慌来。方才那一遭太过于骇人,他手脚迟来的发软,几乎蹲不住,险些跌坐到地上。
祁元有些不知该怎么做,他甚至不敢碰洛云然,于是只好极小声地唤他:“云然?”
洛云然垂在一侧的指节微微颤了一下。
人将死时,会有一段回光返照,不过仙人的回光返照来得更强烈些。而洛云然如今不必死了,心思又倏然一松,种种压抑的伤势一齐涌上来,叫他连抬头的力气也险些没有。
洛云然蓄了半晌力,方才撑出一口力气,轻轻的,几乎是用气音说:“无妨,死不了了。”
祁元凑近来听,听清了,便微微松了口气,又不赞同道:“伤的这么重,即使没有性命之忧,也肯定不是无妨——先出去吧,这鬼地方太阴森了。”
又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处什么地方,便噤了声。
但洛云然却应答他:“好。”
他此时却似比方才又多了些许力气,驻着剑,踉踉跄跄地起身,惊得祁元连忙去扶他,生怕一个不小心将人摔出个好歹来。
这时他心口那个尚未愈合的洞便一览无余了。祁元余光掠过去,心狠狠颤了颤。
洛云然顿了半晌,轻轻拍了拍祁元手背,道:“好了,我可以了。”
祁元依旧是不放心的,但他从来奈何不得洛云然,便带些无奈地放了手,却仍是紧紧跟在他身侧的。
二人走了半晌,眼前景物便豁然开朗。仙剑阵中一定过去了不短一段时间,战场上仙与鬼俱零零落落走得差不多了,于是竟无人注意到那座阵法中不知何时走出来两个人。
洛云然忽然停下了。
他站的笔直。他素来站得笔直,这次却又有些不一样的意味在其中。
祁元隐隐绰绰感觉到,他似乎在紧张。
“元儿,我......”洛云然顿了顿,轻轻吐了口气,忽然顿住了。
祁元仿佛预料到什么般,心跳渐渐加快。
“我......”半晌,他再度顿了顿,吐出一个字,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洛云然闭了闭眼,忽然破釜沉舟般道:“我应该欠你一个告白——我心悦你。”
祁元的心跳几乎失了衡,他感到一阵眩晕,以至于他的声音从口中吐出,也飘飘渺渺令人听不明晰了:“你......在和我告白?”
洛云然微微侧过身,道:“嗯。”
千万种不知所云的情绪汇聚,一点新奇却率先于这些情绪间超脱出来,于是祁元笑了笑,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你是紧张了吗?”
洛云然怔了怔,启唇——
祁元忽然扑上去,双臂环住洛云然的腰,将脸埋进他颈窝里,闷声道:“你竟然会紧张。”
洛云然僵了僵,慢慢抱住祁元,安抚似的在他脑后顺了顺,应:“嗯。”
半晌,祁元闷闷地道:“你等了我好久。”
祁元感受到落在他身上的力道微微收紧,他听见洛云然轻轻笑了笑。
“嗯,确实好久。”
“不过我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