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花潇令》玭印

12、相行品第四

　　天亮之后，星潇和夜枫出了清虚境的第二层。路上，星潇道：“先前出来时，曾考虑了宝树的界眼设立在什么地方，如果最不凑巧的话，就是在东面第七层的转生宫中了。”
　　夜枫道：“说是最不凑巧，则亦是最凑巧，如果在，顺道取了优昙波罗花。”
　　星潇轻笑，他和夜枫踏在红色的地砖上，四面无墙，不断延伸。头顶上空，也不见屋顶，是一片白茫茫的云宇。不是青天，却有着天空的外相和质感，像云顶的天空。走了好一段路程，夜枫提议坐下来歇息一会儿，星潇点点头。铺上简易的方布，两人坐下来休整。
　　星潇取出水壶，递给夜枫。
　　“我不渴，你喝吧。”
　　星潇又收了回来，他的确是有些渴，拧开壶嘴，隔空喝了几口。夜枫盯着他上下吮动的喉结，不知在想些什么，在星潇喝完回头对上他视线的前一刻，他又将头扭开了。
　　星潇又道：“还剩一点了，真不喝么？”
　　夜枫只是淡淡摇头，星潇有些奇怪，走了这么久，他都不渴的么？
　　水壶只剩下一点泉水，壶身有些扁扁的，陈北堂买一送一的赠品，用起来很不方便。星潇对着壶嘴，吹了几口气。水壶变回原本形状后，他刚准备喝。便听一旁的夜枫道：“我渴了，哥哥。”
　　声线有些少年的软慰，带点撒娇意味的尾音。
　　“呃，那给你吧。”星潇把水壶递给他，夜枫接过来，含住壶嘴，轻轻地品尝。他喝得很慢，一点点饮下，妙美的甘露，甘甜的醍醐。喝完后，还依依不舍的抿着嘴唇回味。
　　李潇发了一会儿愣，夜枫道：“我再去打些吧。”
　　回过神来，星潇道：“这里，有泉水水源么？”
　　“有，我去打。”说完便起身，走几步，又折回来：“我很快就回来，你就在这儿等我，好不好。”
　　言外之意，让自己别乱跑。
　　这，有必要这么提醒么？
　　自己又不是小孩子。不对！
　　怎么他叫自己哥哥，我反而有种，被保护的感觉啊。
　　而且，自己好像，还挺自然的。
　　星潇摇摇头，在他怔神的功夫，夜枫笑吟吟的，已经走了。
　　没过一会儿，夜枫果然回来了。手上水壶却是两个，都打满了水。
　　夜枫将其中一个递给他。星潇拿过来看看：“这不是我的啊。”
　　“嗯，哥哥用我的。”
　　既然你有水壶，干嘛用我的？星潇内心的疑问，在夜枫明光和煦的笑颜中悄然遁去。然后他就发现，自从打完水回来，夜枫就特别喜欢喝水了，也不能说喝，反正时不时就取出水壶。
　　“有那么渴么？”星潇看着背对着他的夜枫：“这才一小会儿，你都取了多少次水壶了。”
　　夜枫放开咬住的壶嘴，心满意足的小心拧好，又舍不得放回纳戒，就这么拿在手上。
　　又走了一阵，星潇突然间感觉身体不适，他缓下脚步。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夜枫扶他坐下，星潇肩膀处开始生起灼热的痛感，他拧着眉，调整好呼吸，宽慰道：“没事。许是法源紊乱了。”
　　星潇聚生星源，沿着肩膀处经脉探查，陡然间，痛楚便猛然剧烈起来，像是肌肤紧贴在烧红的铜柱，似滚烫的岩浆敷上，疼的他冷汗直冒。
　　“哪儿疼？”
　　“星潇，哪儿疼？”
　　星潇没有出声，把身子转过去，慢慢挨受着忍耐。
　　不见应答，夜枫慌了，扶过他双臂，又不敢有太大动作，急切的询问。
　　“星潇，哪儿疼啊？”
　　“星潇！和我说，好不好。”他不敢放手，又不敢用力，红着眼眶，就这么手足无措的。
　　“求你了！”
　　片晌后，星潇下意识的回应，夜枫立刻去查看他肩膀处。
　　他的瞳孔映着难言的震惊。
　　怎么会！
　　“星潇！走的时候，有誰接触过你，好好想想。快些想想。”
　　星潇眉目纠结在一起，咬着牙颤声出气。抑制不住，闷哼起来。
　　夜枫努力克制住慌乱，让自己保持镇静：“星潇，告诉我，谁碰过你。”
　　星潇忍着疼痛，调整思绪，他终于开口：“好像只有陆，陆渊。他拍了我一下肩膀。”
　　得到回复，夜枫一秒也不敢耽搁，给星潇划好结界，立即回去主殿。
　　大殿上，一众人见到夜枫回来，原本准备上前打声招呼，问问情况。还没走近，便感受到一阵悚然的寒意。夜枫周身散发极为凛冽的杀气，一时大家都怔在原地，谁也没敢上前。夜枫也不做停留，径直去找陆渊。
　　“殿，殿下。”陆渊第一次见这样面色冷峻却透着盛怒气息的夜枫，不自觉的战栗很快传遍全身。
　　夜枫不与他废话，确认道：“星潇的事，怎么回事？”
　　陆渊知道不对劲了，面如死灰，支吾着：“我，我...”
　　话音才落，夜枫已至他身前，陆渊骇然不已，尚未来得及作出反应，被夜枫抬脚踹在胸口，力道之大，陆渊整个人向后飞撞在岩壁上，一口鲜血登时喷了出来，未待起身，夜枫近前，一脚蹬在他面部，陆渊脑袋又向后撞去，发出沉重的声响。脸上鲜血沿着夜枫靴底慢慢淌下。
　　夜枫冷声：“解药。”
　　陆渊双手攀在靴面，手指按住。
　　感觉靴底有触感，夜枫撤回腿。
　　陆渊瘫靠在岩壁上，舔了舔嘴唇，他站都站不起来，只能奋力让身子前倾，伏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夜枫没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抽出佩剑。
　　陆渊惊惧颤抖，根本没敢再缓，勉力开口：“星潇身上的，是枯流魇诅，逆祈禳术的一种。”
　　从怀里取出一瓷瓶，仰躺着向上递给夜枫：“这是培元丹，能延缓血脉灵力竭涸，枯流魇诅起术有时间限制，时间一到，也就解了。”
　　夜枫接过瓷瓶打开，取出一粒丹药，略抬脚用靴底摁开陆渊下颌，将丹药扔进他嘴里，示意他吞进去。
　　陆渊赶紧照做，夜枫撤回腿，又取一粒放入口中，确认无误后，立即去找星潇。
　　星潇待在夜枫划的结界中，侧卧身体，蜷缩着躺在地上。
　　“星潇。”夜枫近前，轻声唤他，星潇低低应了一声。
　　夜枫缓缓将他扶起来，拿出丹药，放进星潇口中，又取些温水送服。星潇好像很渴，饮的稍快些，清水从唇边溢出，沿着下颌滴落。夜枫轻轻给他擦拭，移动些位置，让星潇靠在自己身上，对他道：“先休息一会儿，等稍好些，我再带你回去。”
　　星潇眼皮很沉重，躺在夜枫怀里呢喃：“怎么黏黏的。”
　　“什么？”夜枫没听清，低头看他，轻声问道。
　　星潇不再呓语，气息慢慢平稳，终于浅浅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星潇再睁开眼，天色已经黑暗。
　　“醒了？”
　　星潇撑起上身，寻着声音回头望去，火源明光中，照亮夜枫温和的面庞，正静静看他。星潇这才发觉，自己躺在夜枫怀间入睡。
　　揉搓惺忪的睡眼，让自己清明一些。星潇声调有些喑（yīn）哑：“我睡了多久？”
　　“两个时辰左右。”夜枫回他，又问：“现在觉得怎么样，能走动么？”
　　李潇点点头。
　　“那我带你回去。”
　　星潇摇摇头：“我没事了，不用回去，可以继续往下走。”
　　“还有。”星潇低着头：“麻烦你了，抱歉。”
　　“你先休息一下吧，我看着你。”星潇从纳戒里取出枕头，放在夜枫身后，又上前准备给他调一下位置，方便他休息。
　　夜枫顿了一下，小声道：“别动。”
　　星潇收回手，回头看向他，夜枫道：“我四个小时没动了，腿有点麻。”
　　星潇下了眼帘，垂头不语。夜枫摸摸他头：“怎么了？我没事。”察觉异样，夜枫双手托着星潇脸颊，捧向自己。星潇正咬着唇，红了眼眶，身体微微颤动。夜枫用指节拭掉他眼角将出的晶莹，安慰道：“潇潇，你这一哭，我更难受了。”
　　“别哭了，好么？”
　　星潇用手背挡住眉眼，深吸几口气，调整好紊乱的气息，开口道：“我没哭。”我只是，不喜欢，麻烦别人。
　　“好，没哭。”
　　“还有，你叫我什么？”
　　“错了，下次不敢了。”
　　“我帮你揉揉吧。”星潇挪动几步，至夜枫脚边，伸手想给他揉按，夜枫收回脚起身，至他身前：“抱你还是背你？”
　　一伸手，夜枫把他拉起，星潇借着力道，攀上他后肩，夜枫屈身，等星潇抱好，再站起将他稳稳托住。星潇趴在他背上：“谢谢！这份恩情，以后还你。”
　　夜枫没有应答，背着星潇慢慢向前走去。星潇趴在他的背上，陷入沉沉的思考。
　　他刚才，真的哭了么？或者说，他面对夜枫，选择展示内心柔软的一面么？
　　在星潇19年的光阴中，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苦和痛，他习惯自己承受，血和泪，他更愿意向下吞咽。这是星潇清秀温润的外表下，隐藏着隔绝接纳温暖善意，冰封的心门。
　　星潇，他从来都是一个善良，温和的人。他怀着友善去接触别人，坚守勇敢去面对事物。可为何，他的内心最深处，却总是不愿别人看见，触碰。如此矛盾的思想，他自己都不知道因何产生，他只知道冥冥之中，他选择了，可以接受别人一切温暖的善意，但绝不是在自己受伤的时候。但这是勇敢么，还是愚蠢？是坚强，还是懦弱呢？他不知道，星潇迷茫了。
　　在夜枫出现以前，他从没有详细去思考这些问题。他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从前，他觉得没什么关系，自己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可以的。
　　直到夜枫出现，这位穿着枫服的红衣少年，从清脆的铃音开始，经由耳畔，走进了他的心间。他开始不自觉地依靠他，接近他。并由此产生了19年岁月中埋葬的，对一切困惑的最初的求知欲。李潇渐渐明白，所有的迷惘，全部的答案，源头都掩藏在那个令他畏惧，恐怖的梦魇中。
　　那个梦魇，替他决定了一切迟疑的畏缩。在无声警告，在厉声制止。在哀求低泣，在蛊惑呢喃，在泪涌，在沉寂。
　　星潇，别相信任何人！你只能依靠自己！
　　相信，是痛苦的根源，会被背叛。它是伊兰丛，是泥沼地，是绝望聚生的土壤，是死寂滋生的深渊。
　　信任有如草间露，乃是瞬间坏灭法，并无一丝恒常性，何故要信任他人。
　　相知如逢悦意境，犹若夏季之彩虹，虽显美妙然无实，何故要依靠他人。
　　信任如同杯弓蛇影酒，饮之即患恶疾，不妨永弃。
　　可为什么？为什么啊？
　　不用问，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我自己的决定。
　　于是，星潇就这么听从。
　　渐渐地，他开始习惯，觉得似乎也挺好，没什么不对。直到，那个明耀着和煦春光的笑颜，照进了他的心海。
　　于是，枷锁裂动，寒冰消融。
　　星潇鼓起了莫大的勇气。
　　“夜枫。”
　　“嗯。”
　　星潇轻出口气：“我想，弄清楚我思想中所有的困惑。那个在我脑海深处笼罩的梦魇。”
　　“好，我陪你一起。”
　　星潇抿着唇，原来，感动也不难啊。
　　“嗯，谢谢。”
　　“我能感觉到，它似乎和我今天中的魇诅有关。很明显，我对它，不只是□□上的痛楚，更多的，是一种朦胧的，灵魂深处的恐惧。”
　　夜枫身形一滞，停下脚步。
　　片刻的沉默后，夜枫安慰道：“别害怕。”
　　“星潇。”
　　我会永远，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