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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下韶华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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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前脚到家,玉簪后脚就跟进来,看着珍珠的目光很是诧异。珍珠换了双棉布拖鞋,瞧她神色古怪,不免发问“怎么了?”
玉簪坐在沙发角上看她,似是下了大决心开口“珍珠姐,你到底是什么人?”珍珠正收拾茶几上烟灰,闻言抬头“什么?”
玉簪看着她道“之前你说你是来上海办事儿的,可来这好多天,都没见你怎样的着急忙慌。外人出门可不是就想着赶紧办完事儿回家。可你从来不着急,还找了房子住下。里里外外看着都像是过日子的,不是短住。珍珠姐,这些话我早就憋着,也没敢问你。可是刚才我看见你送一位先生走,那位先生西装革履,还坐汽车,我就觉得,你肯定不是来办事儿这么简单。你到底。。。”
珍珠早搁了手中东西,定定看着玉簪,玉簪叫她看的发虚,抿唇不再说话。珍珠倚进沙发背中,浅绿色的沙发罩子夹杂着灰条纹,有些早春绿芽吐出的蓬勃生气,又连着深冬冷寂的死沉。珍珠的音色清亮,语调却低沉,压抑着人心中的一股骚动。
“我也知道,我不该瞒着你,但我迫不得已。我家是北平望族,经营跑马场和医院。多少权贵也得仰仗爸爸家财万贯。自小我就跟北平的一帮公子小姐玩闹长大,当中处的好的不失权贵之子。总理府二少莫希白就是一个,我们俩自小一起长大,比亲兄妹还亲。哪想到八月时候,爸爸却突然跟我说,总理府要跟我商家联姻,叫我嫁给莫希白。这对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我哭过闹过,都没有用,我还逃过,躲去平素相好的姐妹家,还是叫他们给找到。妈怕我再跑,就把我软禁起来,直到秋天,我跟莫希白订婚,我哥从法国回来,她们才允许我跟着我哥走动。眼见婚期临近,我没办法,就借着我哥名义,在公馆里办了场假面舞会,大家都戴着面具,根本看不清谁跟谁。我跟我哥商量好,就借这个混乱机会逃出去。正好那天来的人多,我混在人堆里,没人知道。趁着我爸我妈不在,换了衣裳从后门溜出来。玉簪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恐惧,我提着箱子一直跑一直跑,头也不敢回。我怕叫人发现,摔破了胳膊也不能吭声。好容易出了巷子,才敢回头看一眼我呆了二十一年的家,你不知道我有多不舍。高高的院墙里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可那都与我无关了。只有我哥,站在后院书楼的屋顶上,朝我挥手。。。”珍珠早已泣不成声。外头的天暗下来,有着最后一星微黄的亮,揉在泼墨的浓汁里。隐隐照进来,珍珠脸上的泪痕就如蜿蜒在暗中的干涸小溪,只有最后的一点余波,却连绵不断。
玉簪听的傻了,其实她不懂珍珠心中的那种酸,她以为那样的家财万贯该是有多幸福,嫁入总理府也应当是光耀门楣。但她看着珍珠在哭,连声音都在颤抖,就觉着自己莽撞,就觉得很苦。
她起身绞了一块毛巾递去“姐。。对不起。”珍珠接过毛巾按在脸上,说话就闷闷的“没什么对不起的。其实我也不想哭,可我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只要一想到为了让我嫁入总理府,我爸爸妈妈那样关着我,我就觉得苦涩。若不是我私拿主意离家出走,这时候恐怕还被他们关着。”
玉簪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只是轻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珍珠哭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抽噎着道“玉簪,今天的事儿,你别跟任何人说。还有刚才来的那个,他是曾公馆的二爷,跟我家是世交。你也别跟人说见过他”
玉簪应下,还立了三指要发誓。珍珠哭的头晕,看她一眼说不用。玉簪笑了笑道“那你坐着,我晚上在这吃,去做饭”珍珠恩了一声。
屋里没开灯,天色越来越暗,最后一线霞光自窗外透进来。迷蒙中,依稀可见浮着的细小尘埃。光线薄如蝉翼,浸在珍珠腕间翠玉的镯子上头,渐渐透出孔雀绿的沉静。孔雀绿,孔雀绿。便是那日舞会上,塔夫绸的孔雀绿曳地长裙,配上浑圆的南海珍珠,旖旎出风华无度。
彩灯珠宝,熠熠光芒,刺的眼盲。面具戴的久,就觉着沉闷喘不过气。本就心神不宁,人声嘈杂越发觉得烦躁。便转了身子往外头的小花园去。当时月自东升,光华如练,照着花圃中齐整花束。已是夜半,草木皆束起花瓣,拢成含羞一把。有寒夜露水清浅,在叶尖,花间,漫出轻盈浮华。瞧的有趣,就趴在白色栏杆上,取了面具瞧着。手中还有半杯残酒,猩红颜色在水晶月华中流转,有看不够的风情万种。倾一倾杯身,看着酒液流淌,划出温柔一瀑殷红。溅入泥中。突有大掌从旁伸出,取走杯盏“既然不喜欢,就试试这个!”
乍然回头,就见的身侧一人手持半杯蔚蓝酒液,含笑以对。银白面具遮至鼻尖,有薄唇、宽颚,无端生出拓达之气。那声音洪亮清越。直教人想揭去面具一窥究竟。神色转圜间却是无言以对,只那一眼,心中就生出无限情愁,如春日柳絮,絮絮扬起,漫无归时。
到底是没接他的酒,两人比肩而立。有清风相送,垂腰青丝扬,散馨香缕缕。那人目光炯炯“月下仙,误遗凡尘。”惯是大方无羞,那时还是红了脸,远处有脚步细碎,忙的提裙欲回。方迈出两步,心中一亮,取了右耳间珍珠耳钉放于他掌,踮脚飞快吻他唇边“送给你,我的先生。”再不敢回头,急急离去。连挂在栅栏间的面具都忘了取回。
倘若与莫希白的婚姻是命中注定,那么走到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那场宴会,纵然匆匆一瞥,相谈不过话余。
那也是韶华芳年中,最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