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丑》万古co

1、怪物世界

　　这真是最最诡异的一幕了。
　　那一张长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镀金的杯盘。周围是一片漆黑的，唯有桌上摆着的数十根蜡烛，照得桌旁的“人”鬼影重重，奇形怪状。
　　坐在首位的“人”——也许不能算“人”——长着四首，独眼，大口，通身绿色，一张脸要多寒碜就有多寒碜，可就是这样，他居然也摆的出一副高贵优雅的模样，斜着眼似乎睥睨天下似的动着刀叉。
　　坐在那长桌两侧的，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畸形的两排，或裂口，或无鼻，甚至有一个有两个脑袋的……举手投足却都有股贵族风范，像偷学大人的小孩……还是群不甚养眼的小孩。
　　所有的怪物都把目光投向末座。
　　那里坐着一个少年。
　　少年一头黑发微打着卷，在脑后扎了个优雅至极的小辫子，显得又新潮又斯文。他眉眼清秀俊逸，面色白皙，唇色润泽……整个人像一朵行走人间的曼陀罗，魅惑人心……但不危险。
　　少年的气质平和极了，他仿佛是上帝照着“温润如玉”这四个字量身定制的人偶，整个人就是一个大写的“君子”。
　　首位的那怪物沉默地看着他，片刻才开了口。他声音很沙哑，像某种小动物：“你说你想离开？”
　　少年低垂着眼，显得有些惴惴不安：“我给家族带来太多是非议论了，不如我走了，好让大家少受些非议。”
　　坐在怪物家主下手座的一位粉红色独眼怪轻轻叹了口气：“时拾，你知道我们并不在乎那些。”
　　我在乎呀。时拾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把头埋得更低了。
　　奥都斯王爵家族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丑八怪，一时间满城风雨。时拾以前以为风浪总会过去，没想到这件事飘摇晃荡了二十年，竟成了一块刀子镌刻的石碑、老生常谈的笑柄，有了些许经久不衰的意思。
　　人民谈论此事，甚至国王对此都剖有微词，有意无意地驳回了奥都斯为时拾争取朝中闲散职位的请求。
　　这个王国本就十分崇尚“美”，若再往后，长久以往，恐怕影响更大。
　　家人不介意这些街坊笑谈，但那一句两句的闲话散话，或无心或有意的，全都一丝不落地被“丑八怪”本人收进心里，成了心里一块解不开落不下的疙瘩。
　　这才萌生了离开家族的心思。
　　时拾都想好了，到时候随便到哪个野山沟里挖个坑，就把自己埋了；或是绑块石头溺毙水中，变成一具看不出美丑的白骨……不污了别人的眼，也不负了自己的心。
　　奥都斯叹了口气，一只手拍了拍粉红怪物的肩：“离舒，你同他解释吧。”
　　离舒——时拾叫了她二十年的“母亲”——幽幽地叹了口气：“时拾，其实……你不是我亲生的。”
　　时拾猛地抬头，一双眼里写满了惊愕。这个答案他也不是没想过，但考虑到找遍全王国都找不到他这么惊世骇俗的丑八怪，再加上他实在想不出如果不是家人，如何能将他这么一个负担捧在手心上惯大……这点猜想很快被他自己掐了根。
　　没想到，竟是真的。
　　时拾震惊了片刻，很快重又冷静了下来，释怀似的勾了勾唇角：“我说呢，母亲和父亲如此好看，怎会生养出我这么个丑胎？只是我本以为我是因为基因突变才会如此，没想到……”
　　离舒道：“你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严格说来，你都不属于这世界。”
　　时拾皱起了眉，有些疑惑了：“这话怎么讲？”
　　奥都斯接过话：“你也知道北山禁地吧？”
　　时拾点头。北山禁地是这个王国最神秘的地方，是连国王都不能涉足的禁地。传说那里能实现人的一切愿望，但要索取高昂的回报。有时候，只是一个小小的愿望，却要付出自己的生命。
　　人们喜欢神神叨叨的东西，却不喜欢付出相应的代价；人们喜欢天使的馈赠，对于恶魔的交易却嗤之以鼻。久而久之，北山就成了一处绝对禁地，外围重兵把守，一只苍蝇也溜不进去。
　　而“再不睡觉就把你扔到禁地丢给恶魔”也成功同“再不睡觉就让大灰狼吃了你”一起，入选“恐吓儿童的十大经典故事”，分别名列第一、第二。
　　但那里跟时拾有什么关系呢？
　　“你母亲当初怀孕难产，整个人奄奄一息。我听说北山那地可实现愿望，便独自使了些诡计溜了进去，一步一叩首，想感动满天神佛。没想那里被封为禁地，并不是因为明面上公布的原因。
　　“那处本是个时空裂缝的出口，时间、空间都在这里扭曲……那真是九死一生啊！
　　“我满心绝望，直到我听到几声啼哭。我拼着过去一望，发现是一个不足月的小婴儿，裹在襁褓里，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似乎是被时空乱流裹挟了来的。
　　“我把小婴儿捡了回去，离舒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虽然生了个死胎。我便将这小婴儿谎称是离舒所生。”
　　时拾听得愣怔，猜到那故事中的小婴儿应当就是他了。这个故事不是一般的离奇，要不是奥都斯从不开玩笑，他都要怀疑是奥都斯在耍把戏了。
　　奥都斯叹了口气，走到了时拾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只独眼里闪着沉着和复杂的光，层层渗入时拾的眼底，震得他灵魂战栗。
　　“我一直在想，把你捡回来，到底是对是错？让你格格不入地闯这世界，到底是对是错？”
　　这孩子像个怪物一样矗立在这个世界，走到哪里都会成为别人指指点点的对象。或是有人嘲讽八卦，或是有人同情怜悯……善意的与恶意的，所有看向他的目光都会成为一把利刃，一点一点刮去他的自信坦荡。
　　流言最能伤人心。
　　时拾回想起过往二十年的艰辛，听他这话，或也觉察出些什么来，一时间鼻头微酸。
　　“既然……你想离开，我明白，以你的性格，一定会寻个僻静处，长眠了事。不如放你回原来的世界，可能在那里，你只是普通的一员，也许可以过简单平凡的……你向往的生活。”
　　离舒发出了一声啜泣，像是忍受不了似的离了桌，回了自己的房间。
　　时拾喃喃地唤了一声：“母亲……”
　　奥都斯深吸一口气，眼睛深深地望着时拾：“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但如若你不愿回到你原来的世界，我们绝不允许你寻死。选吧。”
　　不舍是真的，想离开也是真的……时拾感觉自己像被扯成了两半。
　　但最后，还是要做一个选择。

作者有话说

　　如果有一个世界，跟我们的世界审美完全相反，会怎样？这篇短文是因为这个瞬间的想法诞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