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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狐之告白 ...

  •   *北信介中心无CP
      *第一人称视角
      *有捏造的北队家庭关系私设有非科学设定有注意避雷
      *现实中请不要私自饲养狐狸(不是)

      文/猫团
      推荐BGM/大森元貴-<メメントモリ>

      姐:北穂美鈴(sumire)弟:北成良(shigeyoshi)

      我在日光的照射下醒来。

      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我眯起眼瞥了瞥窗户,未合拢的帘子下透过蒙蒙亮的天空剪影。时辰尚早,但先于我身边之人苏醒这件事倒颇为稀罕。我摇头晃脑地凑到男人面前,那张被晒出痕迹的脸仍陷于沉眠,胸膛轻微地起伏着。

      我盯着男人看了一会儿,散在额前的头发是浅色的,唯独末梢有一小截黑色,好奇怪,我禁不住轻轻拨弄起来。

      “别闹,米子。”他迅速地睁开眼,棕褐色的眸子定定地望着我。这个人总是这样的,一碰就醒,谨慎得要命,我有些无趣地想,不理会他,接着挠他的头发玩。北信介拿我没办法,伸手将我抱起来。

      我抗议地唤了两声,他迅速将手抵在唇边,示意我保持安静,“不要吵醒穗美铃姐。”

      好吧。我才不管这些呢,穗美玲睡在隔壁,哪那么容易醒,而且她对我一向态度友善,会给我好吃的鸡肉块。整个家只有一个人会让我感到害怕。现在那个人就在察觉到我接下来的意图后,又平静地喊了声我的名字。我垂下头看看他的脸。迅速遵从本能地妥协了,尾巴恹恹地在他的被单上一扫一扫。

      “很乖。”男人满意地笑起来,摸了摸我的头。

      我没好气地拿鼻子戳他的脸,没办法,金灿灿的晨光蝴蝶似地落在他的脸上,被睫毛卷起、眨落。我想,我就是拿北信介没办法。

      *
      你要我谈谈北信介,我只能说句他坏透了。

      不知道人类在哪里养成的这种习性。我偶尔会蹲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厨房里,望着关得严严实实的冰箱门苦恼地思考。北信介负责的人类餐食,绝不会出现剩菜剩饭,即使偶尔残余了点肉食,也一定会保鲜好留作第二天的晚饭。换言之,他连一点给我增加零食的想法都没有。这些食物对你而言不健康,他总端着四处查阅来的饲养知识教训我,而且一泛馋就乱吃,好好准备的正餐也会吃不下,还容易闹肚子。

      他倒比我还懂我的肠胃。

      可我拗不过他,故意捣乱、大声嚎叫、在他吃饭时爬到他的腿上撒娇,能试的方法都试过了,北信介仍然不为所动。依旧禁止我在他做饭时进厨房,外出务农时一定确保食物储存在我够不到的地方。甚至某一次我偷了邻居家一包小肉肠都给他发现了,那天下午我把吃剩的包装袋埋进花圃底下,满心以为天衣无缝,当晚就因为晚餐吃得比往常少露了馅。北信介盯着我还沾着泥的爪子看了一会儿,在后院找到了赃物,揪住我的后颈去给邻居赔礼道歉。

      邻居家那匹大黑猎犬可凶了,一嗅到我的气味就狂吠不止。我被吓得不轻,此后再也不敢胡乱翻进隔壁的窗户。但也因此和北信介置气了两天。男人哄都不哄我,照样日常生活,我自己饿了两顿后,第二天还是灰溜溜地回去吃他给我准备的晚餐。北信介就坐在我身边注视着我狼吞虎咽地全部吃完,拿手轻轻摸我的头,倒了一碗水递过来。

      你看这人恶不恶劣。

      我不止一次在心里咒骂他小气鬼,扭头去找结仁依讨一块油豆腐或者半条小鱼干。祖母对我总是很好,叫我善狐,说狐狸是侍奉神明的要好好对待狐狸。对啊对啊,我总是缩在结仁依的怀里迷迷糊糊地打盹,想如果不是因为祖母,我才不在这个家里多待呢。

      话是这么说,我也知道北信介说的总是对的。比偷吃了成良的午餐,上吐下泻被送去找兽医的那天还要早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其实我也不饿,就是喜欢吃野食,北信介准备的食谱一周一循环,好吃是好吃,刻板得使我发厌。

      ……但那或许也不是主要原因。

      北信介的生活严格得宛若钟表。到这个点必须去做这件事。时常清晨我半梦半醒地睁开眼,视线里就剩下叠好的被褥。有时我好奇心起,非要看他早上几点钟起床,就在深夜钻进他的棉被。往往被他发现,将我抱回自己的睡垫上去。而且自那以后北信介误会我可能怕冷,隔天睡前多给我添了条毯子。

      我不喜欢这样的人。毯子很软,又暖和,我盘成一团舒舒服服地躺在棉布做的睡垫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睁大眼睛观察面前这位堪称毫无破绽的人类。北信介连睡相都端正,整个人笔直地躺在褥子上,平整的棉被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睡不着吗?”最终我没能盯到他熟睡,反倒被他注意到失眠,起身检查我的身体状态。

      真是的!我闹起脾气。吐他一手口水,背过身睡觉去了。

      我想,我曾经大概非常想见识北信介别的表情。那副海面般毫无波澜以外的、更为丰富多彩的表情。

      不过这样的想法只存在过相当短暂的时间。

      被送到兽医院的那天傍晚,我难受得在北信介怀里一个劲地呜咽。男人那个时候还没开始以田间劳作为生,匆匆忙忙从叫大学的地方赶回来,白衬衫被我弄得脏兮兮的。但北信介态度好得惊人,什么都没多说,只是揉着我的脑袋,请驾驶席上的穗美铃稍微开得快些。我勉强撑开一点眼皮,后座的车窗映出浓郁的暮色,夕阳正在我们身后昏昏沉沉地坠落。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吵醒我的是成良的道歉声。我估计被某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类做了什么,下半身又麻又沉的,索性懒得动弹,躺在男人的怀里听他训诫和安抚弟弟。我那时候缓过劲来了,没什么劫里逃生的自觉,只想赶紧回家,钻进我的小窝好好睡上一觉,拿前爪拱他的手臂催促。“啊,你醒了。”北信介这才低下头,蹙紧的眉头稍微舒展开一点。我顿在原地,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盯着他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知道错了。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贴近人类心脏跳动的地方。那天北信介并没有怎么责备我,但我却在心里悄悄地道歉。没办法,谁让那时候他的手那么凉啊。

      我不要再让北信介担心了。我在他去听兽医叮嘱注意事项的时候想,低鸣两声,作为誓言。

      不过次日在他逼我吞下难吃得要命的药丸后,我又气得一整天没有搭理他。

      *
      其实我最初是被成良领回家的。那时候他还在读书,穿着我经常在小径上见到的人类男孩才穿的制服,把争食失利的我从野狗爪下救下来。

      当时我孑然一狐,没有地方可待,年纪小,捕猎也不熟练,天气又冷。奄奄一息之际,连防备人类都忘了。任由高中生一念善心抱回了家。

      成良起初担心我的伤势,准备照顾我一段时间,向母亲央求了半天。我刚好睡了一觉起来,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母亲对孩子说,你想清楚,不要最后又把麻烦事都推给信介哦。

      男孩当时答复得信誓旦旦。我后来回忆起来,感慨不愧是北信介的母亲,如此轻易地就洞见到了结局。

      北信介晚上回家听说了这件事。起初也对饲养我持反对态度,但母亲已经允诺成良了,穗美铃那时候也还没嫁人,在旁边替幼弟说话。北信介拗不过,眉头拧起一点点,最后才叹息似地说,我明天去问问认识的兽医,顺道去图书馆借些书。

      我就在北家过上了不愁温饱的三个月。

      北家双亲工作忙,祖母结仁依上了年纪,家务事就采取轮班制。而我嘴刁,待了不到半个月就记下了谁准备的饲料最好吃、最守时。自然也就更亲近北信介。晚上喜欢跑到北信介枕边睡觉。久而久之,连结仁依和穗美铃给我做的睡垫都从客厅挪到北信介的房间去了。

      成良那个时间段好像格外忙碌,经常大汗淋漓地回家,夜里房间的灯光又要亮很久,实在无暇顾及我。某天我看见他在北信介面前双掌合十地正坐,兄弟俩神情严肃地讲了半天话。自那以后我的伙食就完全掌握在北信介手里了。

      到了换季的时候,我的伤口几乎都愈合了,吃得又好,长得比以前强壮了不少。北家就考虑要不要把我重新放归大自然。我蹲在木廊下逮老鼠玩,窥见好几次他们围坐在一起讨论事情的模样。北信介总拿着一张绿油油的叫地图的纸,在上面勾勾画画,认真的表情和在他自己房间里翻书时一模一样。

      后来他们也确实这样做了。穗美铃开车带我去的山林,我头一次坐上人类的汽车,弓着腰勾紧北信介的裤子,不敢动弹。被成良笑话了一路。

      我不理解他们的意图。几天以后饥肠辘辘地立在他们家门口。同样的事反复发生了三次,到第三次的时候间隔稍微久一点。等我饿了想回家,路途中撞上大雨天迷了路,四处流浪了一段时间,再见到北信介时又带了满身的伤。这下北家才算放弃了,知道被我这只狐狸彻底赖上了,也就由着我蹭吃蹭喝了。

      当然我也不是那么无耻的狐狸。我的报恩途径有很多。其中逮虫子送给他们的形式好像北家不是很满意。北信介还会揪着我去清理爪子。后来我就换了一种,冬天的时候蜷在他们腿上。穗美铃姐尤其喜欢这种方式,揉着我的肚子一脸开心,“暖乎乎、毛茸茸的好可爱。”成良看见我时也经常会喊我过去,抱一抱我。我的名字也是成良起的。我尤其喜欢听他们喊我的名字,要是语调温柔,等下准会给我好吃的。只有北信介那家伙喊我时总是语气冷淡,对我的亲近也没有多少回应,摸摸我的头,就接着做自己的事去了。我气得不行,但谁让狐狸有狐狸的度量呢,天冷的时候我仍然会好心地爬上他的膝头打瞌睡。

      “米子真是彻底黏上信介哥了。”把我领回家的罪魁祸首边在一旁边温书,边拿我打趣。

      “嗯。”北信介应了一声,我早就察觉了,只要我不吵闹,任凭我在他腿上怎么翻身他也不会恼我。正当我感到无趣的时候,北信介正好低头抚摸我的脑袋,脸上带着笑意。

      我从此又多掌握了一条北家的秘密:北信介只有在面对家人时才会露出这样,像春末的煦风般柔和的神情。

      而我喜欢这个表情,在他膝盖上站起来想凑近看。却不小心磕到了他的下巴,疼得我嗷嗷叫。北信介就又恢复了那副木头人似的脸,在几番劝闹腾的我保持安静无果后,转身把我轰出了房间。

      小气鬼。我气得故意踩了他房门口一地的狐狸脚印。在他发现前晃着尾巴跑去找结仁依寻求庇护了。

      *
      时不时会有些客人来拜访北信介。

      多半是些熟面孔。其中有总是一身稻米香味的人,也有耷拉着眉眼看上去难以亲近的人。有个满头金发的人最喜欢捉弄我,好在他来得相对少一些。要到下雪的日子才难得一见。北信介待他们态度不错,瞧见他们来时周身的气氛就缓和不少。结仁依也喜欢他们,会给他们端出甜甜的点心和好闻的茶。

      我到这个家后第一次见到他们,是在蝉鸣最为喧嚣的时候。

      “哇,北学长家养狐狸啦。”我那天正在过廊上午觉,被陌生男性人类的声音惊醒,迷迷瞪瞪地爬起身,咚咚咚的脚步声已经离我很近了。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一前一后盯着我打量,我毛骨悚然,以为还在梦里,拔腿就想跑,却被那个玉米色头发的家伙一把托起,搓着我脑袋上的毛揉个不停,“好软好可爱哦。”

      这人讲的话分明和穗美铃差不多,我眨眨眼,却不知为何让我产生了掉进天敌窝的错觉,拼命想从那双手中挣扎出来。

      “阿侑,你这样会把它吓到的。”旁边和他长相相似的男人来帮我解围,和拽着我不放的这位相比,很显然身上有食物香气的那位要更可靠一些。但我的心头还是隐约笼上了不好的预感。直觉让我开始锐声呼唤北信介。银发的男人于是指指我,“你看,弄疼它了吧。”

      “哪有,我很温柔的好不好。是阿治突然凑近它才会叫的啦。”笑眯眯的男人把我举到高处,我越是四肢僵硬地乱舞,他越像哄小孩似地挟着我在空中来回移动,嘴巴里还唱小曲似地念叨着,“好乖好乖。”

      “我们明明长得一样。”另一个男人开始反驳,“是你一开始就不由分说抱起它的错。”

      “什么!明显是阿治你的错吧!”“阿侑的错!”

      我在他们自顾自陷入争吵的间隙,终于找到机会跳到木地板上,尽我最快的速度,三两步冲向客厅。身后男人们的争吵声却始终没有停歇。“啊,狐狸跑了!都怪阿治你一直喊。”“都说了是阿侑你的问题吧!”

      笨蛋吗。我甩头,想换个地方寻一片清净。结果狠狠地撞上了人类结实的小腿。对方和我似乎都受了一惊。“狐狸?”颇有种毫无干劲之感的男人弯下身来看我,一双狭长的眼睛盯得我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尾巴扫到了另一个人类,“北学长家什么时候养狐狸了?”

      “我说刚才双胞胎在外面吵什么呢。”我听到声音后转头,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正叉着腰,笑着往外看,“看到动物立刻就会闹腾起来,那两个人还是小学生吗。”

      我深有感触地点头。北家的年轻人都年纪不小了,但偶尔还是会有一些带着幼崽的人类来探望结仁依。那些个头不大的小家伙,发现我时的言行举止和刚才那两个人如出一辙。

      看来今天也是得努力保护好尾巴的一天。我偷偷叹了口气。

      “我刚才好像听见狐狸在叹气……”无干劲男挑起眉毛,尾音减弱,“是错觉吗……”

      “啊呀。是狐狸诶。”没等另一个人回应,又有两三个男人从过廊走进来。他们看到我后的反应倒普通得多,仅仅是礼貌地围观,伸手前会小心翼翼地试探我的态度。但我头一次见到那么多人聚集在北家的客厅里,身心都充满恐惧与疲惫。让他们揉了一会毛就钻桌底下去了。

      北信介这才和祖母端着托盘走出来,觉察到我缩进了桌底,蹲下来朝我伸出手,“米子。过来这边坐好。”我如获大赦地溜向他,像找到了巢的鸟,安全感油然而生。暗下定决心今天一整天都不要离开我的饲主。

      人类男性们在客厅里落座,热热闹闹地唠些闲话。起始话题当然是贴在北信介腿边的我。有个眉毛很粗的人类好奇地问北信介,为什么突然养狐狸了,还有养狐狸感觉怎么样。“弟弟捡回来的。不知不觉就一直养在家里了。”他一板一眼地如实回答,顿了顿,补充说道,“养习惯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过于意料之中的答复,我甚至都懒得生气,只拿尾巴拍了他两下,这个人,这种时候就不能夸夸我可爱之类的吗。

      我接着趴在地上听他们聊天。狐狸话题终于结束之后他们又谈了点近况,还互相约定了时间准备回高中母校探望教练。其中“排球”这个词频繁地出现在他们的口中。很多对话我听不太明白。但我猜测他们念叨的东西,应该就是被北信介摆在架子上的那个蓝黄相间的圆状物吧。我记得和那个球摆在一起的,还有一副框起来的奖状和几张照片。那些物品都摆在我够不到的位置,但我却不止一次看见北信介小心地将它们取下来,用布轻轻擦拭的模样。

      是和这些人一起玩的吗。我扫了一圈那些人类的脸,又转头看看北信介,还是木头人似的,却偶尔也会弯弯嘴角,真稀罕,我立起身,想排球这个东西在他心里占了多大的分量,他们是不是因为排球度过了很有趣的一段时光。

      北信介一定是他们的老大吧。我事不关己却又美滋滋地猜测到,狐狸对这种事情就是敏感,从刚才他们聊天的状态我就能轻易地判断出,北信介肯定是他们之间首领级别的人物。哎呀,是不是曾经他们的伙食也被北信介严格管控着呢……

      “北学长,我刚才好像看见你们家狐狸在笑……”或许是我正坐思考太久了,之前察觉到我叹息的男人又一次像窥见了什么不该看的秘密似的,诧异地望着我。不好不好,我收敛了一下幸灾乐祸的表情,若无其事地叫了一声。

      “瞎说什么呢。狐狸怎么会偷笑呢。”叫宫侑的人类把手在面前甩了甩,他似乎把在过廊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仍然开心地凑过来揉我的耳朵和尾巴。丝毫没有被我警戒着的意识,嘴巴上还念着,“乖哦,乖哦。”

      “啊阿侑,随便碰米子的尾巴的话——”北信介正想制止,已经晚了。我在男人发出惨叫后重新摆出一副无辜面孔,能怪我吗,是对方先动的手。

      客厅倒是迅速陷入了混乱。北信介敲了敲我的脑壳,转身去柜子里找消毒用品。金发的男人按着手抱怨起我好凶怎么能咬现役运动员。旁边有比较年轻的人担忧地问没事吧。也有一脸习以为常地在憋笑或者摇头的人。其实我下嘴知道轻重,血都没出。但我突然觉得耍耍那个人很有意思,不依不饶地张开一口白牙追着他低吼,被北信介训了才停下来,心满意足地看着宫侑倒吸冷气的模样。在一片嘈杂声中,我还听到了一句熟悉的发言,“你看,都说是你吓到它了吧。”

      不用想也知道是哪个人讲的。

      我要等到下次见面被报复了,才咬牙切齿地意识到自己惹上了一个不太好惹的家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对小动物抱有宽容之心的。那时候的我尚无法领会如此浅显的道理,洋洋得意地蹲坐着瞧热闹。不远处的庭院内树木葱茏,三两只白蝶慢悠悠地在光影的交界处盘旋。

      我眯起眼,扬起头。

      是个好天气。

      *
      我到这个家的第三年。穗美铃结婚了。

      她是在天气还没升温的时候搬出去的。待凉风渐起才回来。也没有待很长时间就又离开了。穗美铃头一次在我眼前消失那么长时间。开始我以为她就是出门玩去了,像我一样总还会某天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立在家门口的。后来听了结仁依的话,我才明白她以后可能要好久才能再回来一趟。因而当她再要离去时,我在玄关叼住她的裙角呜呜咽咽。

      “米子。”北信介在旁边帮忙拎行李,大概以为我在故意捣乱,呵斥我道,“不可以。”

      我摇摇头,坚决不让步。穗美铃就蹲下身,摸摸我的脑袋,“哎呀,米子舍不得我走是吗。”她转身朝门外等待着她的男人示意了一下,笑着抱了抱我,“我还会再回来的。下次给你带好吃的。”松手的时候想起了什么,又开玩笑似地叮嘱了一句,“不要总是惹信介生气哦。”

      我才没有呢。虽然我在心里这么说,但一旁的北信介当真一副严肃的表情,我只好松了口。目送穗美铃坐进车里后,我垂下头,无精打采地甩了甩尾巴。北信介好讨厌。我看见他回来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却听也不听,掉头躺回睡垫上生闷气去了。

      去年春天的时候,成良上了大学。

      我不知道东京是什么地方,听上去就好远。北信介也去过那么遥远的地方吗,我忍不住想道。但北家人对于成良能去那里都一副高兴的模样,所以我猜东京应该是个好地方吧。北信介似乎也挺开心的,虽然没有像母亲那样好几天都笑眯眯的。但在成良背上包准备启程的那天,北信介特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对他说了句加油啊。“谢谢。”成良应了一声,拿手摸了摸后脑勺,欲言又止,“我总是在麻烦信介哥呢……以后我会努力独当一面的。”

      “哪里的话。”北信介笑起来,“你一直都是我们家引以为傲的男子汉。”

      成良沉默了一会儿,吸了吸鼻子再抬起头来把目光转向我,“我放假就回家。米子乖一点,不要总给信介哥添麻烦哦。”我不服气,气势汹汹地叫了两声,对方边哈哈大笑边揉我的脖子。系好鞋带后,青年重新站起了身,“那么,我出发啦。”

      “一路顺风。”当哥哥的应道。

      那已经是有段时间以前发生的事了,我缩在毯子里想。两个月没见到成良时,我也曾不安地在他的房间里踱来踱去。捡我回来的男孩的味道已经变得很稀薄了。但高中生本来假期就经常参加合宿。忙起来可能好几天也见不着人影。倒不至于像找不到按时上下班的穗美铃让我那么的不习惯。隔一段日子见到成良又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我就没再操过多余的心,只管睡我的觉去。

      但现在穗美铃也离开了。父母亲又忙。有时候空荡荡的屋子就剩下结仁依和北信介了。

      我翻了个身,摆在睡垫旁边的玩具已经很旧了。是成良买给我的,毛绒布偶被我咬出了好几个口,都被北信介拿针线一一修补好。“下次不要再弄坏了哦。”北信介把玩具还我的时候总爱多唠叨两句。我不管,之后还是怎么开心怎么玩。反正北信介嘴上这么说着,下次弄坏了把玩具叼到他面前哀求,他还是会帮我修。

      “信介他,给人感觉什么都能做到对吧?”我蓦然想起上周穗美铃揉着我的头说的话,那个时候她在整理房间,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好在翻相册,见我很感兴趣的样子,笑着给我一张一张介绍起来。那张是穗美铃和好朋友们拍的合影,这张是北信介小学毕业仪式上拍的全家福,甚至还有成良刚出生时的照片,皮肤皱巴巴的好像电视上播的小猴子。她接着往后翻页,我瞥到有穿着和成良相似制服的北信介,把爪子搭上去按住。穗美铃轻轻啊了一声,“这是信介他们排球部去参加全国大赛前照的。”

      我凑近仔细看,鼻子几乎要贴到照片上。果然找到了认识的面孔,对一脸明媚地比手势的金发男子龇牙咧嘴。

      “信介从初中开始就在打排球。却几乎没有上场的机会。当时我还特别担心他,想都这样了高中肯定不想继续了吧。结果他高中不仅接着打了下去,还当上了队长,在全国大赛登了场。”穗美铃将那张照片取出来,语气充满怀念,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对歪着头的我笑了笑,“人很麻烦吧。奇怪的烦恼很多哦。”

      我晃了晃尾巴,作为答复。

      “我出生的时候,爸妈的工作还没有那么忙。也不住在这儿。就连成良出生的时候,还至少能请到假。”穗美铃把手中的纸片放下,换了一本相册,哗哗地翻动,指给我看,“但是信介出生的时候,却几乎一点照顾他的时间都没有。所以信介从小就是在这儿由祖母带大的。”

      透明的薄膜下出现好多张人类小男孩的脸。刚学会走路的,躺在结仁依怀里熟睡的,拿着标满红圈的纸张的,许许多多,比我的爪子还要小的北信介,被印在一张又一张卡片上。墨色的发尾好像狐狸的尾尖尖。

      “后来爸妈工作调动,我也跟着搬回老宅住。一开始还真不知道怎么和信介这么沉默的小孩相处。”穗美铃把滑落的短发拢到耳后,这是我头一次见她流露出不像姐姐的神色,“信介总是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懂事,乖巧,优秀。堪称完美的模范生。却连家里人有时都看不太明白这孩子的想法。没有欲望,没有缺陷,没有失去理性的时候。交心的朋友也不是很多的样子……我有时候就在想这种毫无破绽当真是件好事吗。”

      “但我后来去看了他们比赛就知道了。”她把那张照片拾起来,我也蹲在一边端详,我不太懂人类评价这种纸片的好坏标准,不过上面的所有人似乎都笑得很开心,连北信介都扬起了嘴角,“就算不说出来,也能明白,他也有特别珍视的、重要的东西……信介有信介自己的步调。”

      “当信介说要继承祖父的田去务农的时候,说实话我担心是不是长男的身份和责任感束缚了那孩子。毕竟他是拥有很多选择的。”姐姐顿了顿,语气像是卸下了什么负担,“不过现在想通了,既然这是他经历过前二十几年的人生走出来的道路,那就顺从自然吧。”

      “我也该往前走了。”穗美铃举起一只手,灯光下有什么东西在她指根处闪烁。她揉了揉我的下巴,将指头抵在唇边,“抱歉啦,拉着你讲了半天。今天说的话是女士间的秘密哦。”

      我眨了眨眼,嗅到了某处细微的潮意。明天要下太阳雨了,我钻进她怀里,在蹭她胳膊的时候阖紧双眼想。

      其实我也都知道。

      成良去东京以后,我曾好长时间蹲在他的房间里。傍晚北信介满屋子找我,最后在成良的书桌前停下脚步。我正仰着头发呆,嘴里叼着成良送我的布偶小熊。不管什么时候来,屋子里面总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令我讨厌的灰尘。舒适的凉风擦过我的毛。空气在这个古宅里自在地流淌着,连通过廊与所有人的居所。

      北信介坐到我身边,“成良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回家了。”他拍拍我的背,声音低柔,“我也很想他。”

      两片残花从窗外飘进来,打着旋坠至他与我的脚边。

      北信介有北信介自己表达感情的方式。

      无须抬头,我也知道落在我身上的阴影属于谁。

      我终于不再和他置气,来人还没说话,我就自动跳下了睡垫,走到了他的脚边,糯软地叫了一声。北信介有些意外,怔了怔,还是一如既往地摸摸我的头,语调平缓地开口,“吃饭去吧。”

      我们就一起朝着灯亮的方向走。

      *
      屋外的树枝变得光秃秃的某个早晨,我浑身一个机灵,翻身起来,抖了抖耳朵。

      北信介身边一套扫除装备整整齐齐,看见我进了客厅,隔着口罩喊我别乱跑。我没作答,兴奋地直接奔向庭院。望天的时候白点顺势掉到鼻尖上,让我猛地打了个喷嚏,在凉丝丝的地上打了会滚。

      下雪了。

      在这个家生活了五年,每到有雪的日子就是我情绪最高涨的一段时期。北家的父亲尤其觉得好玩,老同事家养的橘猫一到冬天就不爱挪动,我们家狐狸怎么上蹿下跳没个消停。结仁依就抚了抚我背上的毛,说多好呀看着就精神,是来年的好兆头呢。

      北信介也因此不太约束我,只勒令我不许跑远,不许添乱。我当着他的面甩甩尾巴装个乖样,转头他大扫除去了,我就冲到外面刨雪挖冰,总要冻得一身毛湿漉漉的,才踩着碎步钻进被炉里睡觉。水滴了一路也不管。最终难逃被他教训的结局。

      好像人类在这个时期总是有很多事要做。北信介也不例外。我经常看他正坐桌前拿毛笔在纸上写字,白绒绒的笔尖每次下落前都要沾一团黑乎乎的水。头一次见到的那年我趁他不注意,尝了一口,难喝到我当场呕吐。次年有所长进,只准备揪根毛笔玩。北信介也有所长进,发现我凑近了立刻把我拎起来丢去给了穗美铃。

      “你就听话一点啦。”穗美铃安抚了我一声,没忘记在我伸出爪子的瞬间,把手中装虾片的袋子举高。我闷闷不乐地缩进被炉里,最后被电视屏幕上花花绿绿的画面吸引走了注意,才终于在年前给了北信介一个清净的下午。

      他们所称的“新年”总是会有很多人聚到家里。父亲母亲,成良,穗美铃,还有很多我认识或者不认识的面孔。不管大家去了哪里,都会或早或晚地重新围坐在这个家的客厅里。结仁依会开开心心地去准备食材,北信介也跟着忙活。有时他们会在桌子中央架上一口漂亮的小锅,不一会儿就咕咚咕咚地冒起白气,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香味。夜里还会突然有响动声,跑出去庭院张望,会发现远处夜空中五颜六色的星星正四散坠下。

      北信介在这个时期固定要出门,穿上平时不太穿的衣服,踩着走路时会嘎达嘎达脆响的木质拖鞋,和家人或者一起玩排球的伙伴们出门。他不肯带我去。但看在他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买点小玩意的份上,我还是心胸宽阔地原谅了他。

      这样新奇且热闹的日子会持续一段时间。待到积雪逐渐消融,大家才会依次散去。

      等家里又重新剩下我们两人一狐时,北信介闲下来也会陪我和结仁依一起坐在过廊上看雪。男人先给祖母肩上披一件针织外套,再给我拿来一条薄毯,这才能坐下来慢悠悠地呷口热茶。这种时候,往往是整个屋子最安静的时光。

      再过些日子,那些枝丫上就会重新生出茂绿的叶,花圃里柔软的土地会钻出小小的芽。风会染上潮意,又被烘出燥热,直到重新转凉。一日一日,一年一年,我蹲守在这个家的庭院里,见证着这些往复的变化。

      但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我想。就像我在玄关看着成良和穗美铃迈出步子,什么时候,北信介或许也许会带人回来,也许会让指根变亮一点,也许会抚育一条崭新的生命,但也许就让日子这么单调却平静地持续下去。不过毋庸置疑,他会慢慢地、慢慢地在稻穗摇曳的田间里变老,在这个透着古旧气息的老宅里变老。

      而我呢,我啊——

      起了一点风,风里还带着未散尽的冷意,让不禁我缩了缩脖子。北信介起身搀结仁依进屋取暖,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唤我。我扭过身子瞧他,男人的眼瞳是浅浅的棕色,让我想起山峦上扎实的古松,他朝我伸出手,“过来这边。”

      我抬起腿,跑向温暖的地方。

      没办法,直到死亡将我埋进干燥的土壤里以前,就让我陪伴在你身边吧。

      信介。

      fin.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狐之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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