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湖听风集》方乙

1、景泰

　　南陈皇帝拿着朱笔细细的批改着今天的奏折。御书房里珈蓝香轻轻的从博山炉里弥漫而出，一旁的郑山悄无声息的递上一杯老君眉。

　　陈帝将茶一饮而尽，抬头瞥了一眼臊眉搭眼站在角落里的太子陈景泰，叹了口气，“说吧，今天又为什么被太傅重罚了？”

　　“书没背出来，太傅骂我懒惫，我顶了几句嘴……”

　　陈帝看着全身都散发着“我不服！”气息的长子，脑仁有点疼：“是不是贪玩了，为何没背出来？”

　　“阿爹，给你三天能把一本《治略经注》背出来？怕是不吃不喝不睡觉也不行吧？那老匹夫就是诚心为难我，谁稀的理他！”陈景泰愤愤不平的抱怨道。

　　陈帝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也知道长子受了委屈，“你之前没和太傅说明三天不可能背的完一本书吗？”

　　“说了呀，可太傅说我是太子，理应勤勉……反正这帮酸儒哪个看我都不顺眼，说什么都白搭！”

　　陈景泰觉得自己万分委屈，又不是我自己要当太子的。从记事起就没过过一天舒坦日子，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要练武，要习字，要背文章要算数，还要和一帮子男男女女斗心眼。

　　年纪小时不懂事，觉得先生们都是当世大儒，只要认认真真跟着学就行了，哪知无论自己花了多少心血，下了多少苦功，都头来都被批的一文不值。

　　等大了一点，陈景泰总算明白了，这些人说到底就是冲着大陈朝，冲着开国陈帝来的。

　　前朝是世家持国，即便到最后烂透了，他们这些读书人也觉得那是正统。倒是带着一帮泥腿子掀翻了金銮殿的陈帝，即使自己也是出身世家，却因为靠武略立国，被那些读书人轻视。

　　说来可笑，要是这么瞧不上，那你别出仕啊，安安心心的呆在哪个没人烟的荒山野岭吃薇菜呀。干吗要开山门广收弟子赚名声？

　　真是又要当什么又要立什么！

　　更可笑的是陈景泰阿娘难产而亡之后，皇后一位空虚。所有的世家都争先恐后的把家中的女儿往后宫送，一波又一波，前浪还是年纪正好娇艳如花，后浪就急不可耐的涌进来了。

　　陈帝看着自己的长子，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十二岁的少年已经到他肩膀高了，陈景泰长得半点不像发妻，和他就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一样。每次端详他就好像看到当年那个困于穷山别院，满腹愤懑不平的执拗少年。

　　只不过当年那个别扭少年只是发誓要建功立业，让卢崖陈氏的宗家刮目相看，不要再欺辱他们这支旁系别支。

　　而眼前这个别扭少年却只想着逃避责任去过逍遥日子。

　　果不其然，陈景泰接下来又是老生常谈：“阿爹，我可不可以不做太子？哪怕去海边做条咸鱼也比现在强！”

　　陈帝冷笑了两声：“做咸鱼？那你可知要做咸鱼先要是条死鱼？你这条命是你阿娘拼着自己那条命换来的，你要当死鱼也要先问过你阿娘的在天之灵？”

　　“阿泰，你远比我和你阿娘聪明。你眼睛比谁都亮，脑子比谁都快，可唯独心智不坚。他们那些小把戏我一早就清楚了，我也可以要了他们的脑袋让他们安静一段日子。可是这个天下终归是你的，你要学会如何与他们相处，更要学会如何让他们为你所用！”

　　陈帝苦口婆心的教导自己的儿子。只有父子俩时，他也从来只像个普通父亲那样和儿子推心置腹。陈景泰喊他都是“阿爹”，自称都是“孩儿”或是“我”，而不是像后宫别的孩子那样称呼他为“父皇”，自称是“儿臣”。

　　陈景泰什么都好，文治武功样样出众，比他想象的最好还要好。可就有一样，没什么耐性，不耐烦和别人虚与委蛇，懒得装。但是这个世道，即使是贵为皇家，也有许多的不得已。

　　这天下不仅是姓陈的天下，也是天下人的天下。

　　陈景泰如何不明白这些，他阿爹只能护得住他一时，护不住他一世。若他不是太子了，恐怕都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但是他满腹的牢骚总要发出来，否则他感觉自己都快要疯了。

　　陈帝也知道，老这样下去不行。他自己见识过那帮人折腾人的手段，一件很小的事都能把你损的生不如死，他自己已过不惑之年，有时候都忍不住想杀人，更何况一个敏感多疑的十二岁半大小子？

　　想到此处，陈帝做了一个决定！

　　若文华殿都是那帮文人说了算，那紫宸殿总不是他们的一言天下吧。

　　大陈开皇十八年春，陈帝下旨，太子景泰临朝听政，伴君理国。

　　一时间朝野剧震，前朝后宫暗潮涌动。

　　以太子外祖镇国公张氏为首的武勋一派，欢欣鼓舞，意气风发；

　　而以宰相琅琊王氏为首的世家文人一派则颇受打击，一再上书力陈：太子年幼，心智不稳，学业未成，还需在文华殿多学几年，及至弱冠再临朝听政较为稳妥。

　　太子太傅更是在紫宸殿前号哭不止，数落太子种种顽劣，直指陈景泰不堪大任。

　　陈帝冷眼看着这帮人的唱念做打，心中恨得滴血。自己与发妻盼了多年才降生的心头肉，就被他们这样贬的一无是处。

　　再看陈景泰坐在下首，低头不语，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想来都习惯了。

　　陈帝咬咬牙，于是又下了一剂重药。

　　“太子已经临朝，那便是大人了。着礼部为太子臻选太子妃，今年中秋大婚！”

　　此诏一出，整个紫宸殿顿时又乱了！

　　看这个情形，陈帝是铁了心要陈景泰即位了。世家文官们之前还想在王贵妃所出的二皇子身上做文章，对太子一再打压，却也与太子离心万里。

　　若是这次太子妃的人选也是出在武勋之家，那就又再失一局了。

　　而这时候整个大殿上最震惊的非陈景泰莫属了！

　　阿爹，我是个女人，怎么能讨老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