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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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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季回到租住的宿舍,缓步走上二楼。
穿越两个飘忽的半透明身影,踢开过道上团起身子睡觉的三只黄鼠狼,看见蹲在自己房门口,瑟瑟发抖缩成一团的白茸茸毛球时,她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躬起抱起,趁身后的跳楼鬼还没跟上来,迅速开门、进屋、关门、从门边的抽屉里翻出黄符拍到门上。
一气呵成地做完这些,陈季松了口气,开始脱掉板鞋,换上室内棉拖鞋。
怀中的毛球支愣起两只大耳朵,用毛茸茸的头蹭蹭陈季的脸,晶莹剔透的红眼珠忽闪忽闪地望着她。
陈季衣服也没脱就疲倦地扑倒在床上,用柔软的被褥将自己和怀里的大兔子裹了起来。
“小季小姐,你外套没脱。”
臂弯中的大兔子扭了扭,在被窝里闷声闷气地说。
“不管它。”陈季虚弱地哼了一声,抱紧热乎乎的兔子当暖炉。
大兔子轻轻挣开陈季的手,爬出被窝跳下地,立即幻化身形,变成一位衣袂飘飘的少女。
这少女约摸十三、四岁光景,生得粉雕玉琢,银发绯眼,穿着一身莹白绣暗纹的衣裳,盼顾之间满是纯真无邪却格外惑人的风情。
最能吸引怪叔叔的极品LOLI——陈季私下里曾经这样评价过这只兔妖。
“肚子痛得厉害吗?我去帮你烧热水。”化身小姑娘的兔妖俯身掖了掖陈季的被角,旋即走向厨房,动作轻灵曼妙,广袖轻盈飘拂,挟起一阵暗香浮动。
陈季嗅了嗅,似花非花。
“皎阿,你又被夙夜缠上了?”
话音未落,厨房忽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兔妖蹲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拾起炊壶,继续放到水龙头下接水,战战兢兢地说:“小季小姐,请不要告诉夙夜,说我在你房里。”
陈季含含糊糊地应了。
她当然不会说,但就算她不说,试问整幢楼的房客,有谁不知道兔妖皎阿老把她的房间当成避难所——虽然每次都避不了难——总之,不出一刻钟,夙夜一定会找上门来。
“皎阿,乌阿哪去了?”陈季随口问。
“不知道,一整天都没见到它了。”皎阿回答得漫不经心。
“又走丢了吧。”陈季低声嘀咕。
乌阿是皎阿的弟弟,似乎生来就是个路痴,独自出门总要迷路,但每次在外边转了几天后,又能自己找回来,虽然连他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找回来的——所以,乌阿不止路痴,还有间歇性失忆症。
“小季小姐,你在担心乌阿吗?”皎阿眨眨美眸,将灌满水的电炊壶插上电源,然后笑盈盈地走回床边坐下。
陈季当然不会傻到去担心一只六百岁的妖怪,皎阿的话别有深意,她明白。
那是一段令她深觉羞耻的往事……陈季可不愿意提起,好在乌阿也根本不记得了。
于是,陈季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笑而不答,这态度看起来挺暧昧的,皎阿自以为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满意地化回本体,缩在陈季的枕头上假寐。
陈季也闭目静神,心里却默默地计算着时间。
小厨房里传来电炊壶煲水的细微呼呼声,兔妖在耳边绵长地吐息。
陈季想起小时候邻居家养的兔子,那些胆小敏感的生灵总是速度极快地翕合着鼻翼,心跳比人类快上好几倍,而眼前这只,明明就在耳边,呼吸与心跳声却几乎听不到。
虽然听不到,却在极缓慢地进行着,一如这些妖怪们的生命,缓慢而悠长,它们的世界,是人类无法想像与企及的恒远。
再过了一小会儿,陈季感觉房间外的走廊上,出现了一个戾气四溢的气息……
听不到一丝脚步声,下一刻,房门却被拍得山响。
“皎阿,出来!”
门外传来男子阴沉沉的低吼,低沉的声线里夹杂了一点危险的暗哑。
喊话的妖怪有一把充满诱惑力的好嗓音,陈季一度认为他的声音是她听过的人里最性感的,只要他不用或讥诮或恼怒的声音说话。
枕头上的大白兔瑟缩了一下,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拼命地摇着头。
陈季很同情皎阿,但她更心疼自己的房门,那个蛮不讲理的妖怪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拍碎她的门,贴在门上的黄符是父母从一位老道士那求来的,只能阻拦像跳楼鬼那样低级灵,遇上道行超过三百年以上的妖怪,只会形同虚设。
“陈季!把皎阿交出来!否则我直接闯进去了!”
拍门声暂停,夙夜开始威胁。
陈季无奈地叹了口气,撑起疲软的身子,把枕头上的兔子抱进怀里,光着脚下床往门边走。
大兔子知道陈季要拿自己换她的门,虽不挣扎却一直用受伤的小眼神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季视若无睹。
可惜她才刚走到门边,正要伸手去握门把手,门外那只暴脾气的妖怪已经一掌拍在门上……
只听“嘭”地一声巨响,木屑飞溅中,门上已然多了个半人高的大洞。
同时间,一股浓烈霸道的香气迎面袭来!
陈季忙不迭地用袖子捂住了口鼻,堪堪避免吸入毒香。
门洞外,一个穿着黑色深衣的冷峻男人还维持着出掌的动作,乌压压的长发散在脑后无风自动,长长留海遮住了左脸,露出的右脸肤色泛着妖异的青灰,眼眸跟皎阿一样也是红色,却布满凌厉的戾气。
夙夜将手掌收回宽大的广袖内,皱着剑眉扫了一眼陈季,不耐烦道:“怎么这么慢?”
陈季屏住呼吸后退了好几步,直到感觉已经退出他的毒香范围,这才挪开捂住口鼻的衣袖,用力将怀中抖如筛糠一样的大兔子朝前抛了过去。
皎阿的本体不轻,陈季虽抛得用力,也不可能抛得多远,但她知道摔不着皎阿。
只见夙夜宽大的衣袖一卷,皎阿已稳稳落入了他的怀中。
夙夜紧绷的表情这时才柔和了下来,他伸手轻轻抚了抚皎阿的耳朵,转身离开。
走了没几步,他忽然又停了下来,吸了吸鼻子,一脸嫌恶地说:“臭丫头,你又招惹了什么垃圾货色?身上好大一股咒术的臭味。”
直到感觉夙夜走远了,陈季才惶惶然地伸手去摸脸上被木屑划破的伤口,绝望地看着烂了好大一个洞的房门,愤然骂道:“恋童癖老蛇妖!”
她光顾着心疼自己的房门,对夙夜说的咒术却一点也不担心。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中咒术,既然夙夜说是“垃圾货色”,就表示这次的施术者很弱,至少比夙夜弱,既然夙夜杀不了她,这个比夙夜弱的妖物,应当也是对她构不成威胁的。
跳楼鬼于夙夜走后,在门洞外探出糊烂了半边的脑袋,脸朝向房里的陈季,黑洞洞的眼眶里似乎有两点微弱绿光闪烁了一下。
接着,它慢吞吞地穿过门洞,飘到了陈季的身边。
随着它的接近,房间内的空气立即低了好几度,陈季感觉小腹骤然受寒,又翻江倒海似地绞痛了起来。
阿季从地上散落的木屑里拾起黄符,狠狠地地瞟了一眼身边的跳楼鬼——他正如往常一样对着陈季低声咕哝听不懂的话语——随手将黄符拍到跳楼鬼没烂的半边脸上,陈季按着小腹扭身走进了厨房。
水开了,电炊壶发出尖锐的长鸣,与鬼魂凄厉的哭嚎声混在一起,活脱脱就是一出恐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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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永远是最公平的,即使是阴森可怖的鬼屋,每日迎接的晨曦也一样美丽。
陈季搬了把椅子坐在向阳的院子里,手里捧了一碗鸡蛋面条,呼啦啦地吃得很响,阳光铺在头发上,铺在起了毛球的灰色毛呢大衣上,令她整个人像蒙了层茸茸的金边,看上去暖洋洋的。
院子里有口大水缸,时值深秋,缸里种植的碗莲只剩下几枝残梗。
一个浑身湿淋淋的青衣女子下半身泡在水缸里,上半身柔若无骨地趴在缸沿上,皱着秀眉看着陈季粗鲁的吃相。
院墙的阴暗处也有一名黄衣女子,她优雅地侧腿坐着一片锦缎上,满头青丝盘成繁复华丽的样式,并插了四五朵颜色各异品种不同的秋菊,略显富贵夸张却又不失俏丽可爱。她也皱着眉头,不过却是在打量陈季脸上的创可贴。
过了半晌,她们交换了个嫌弃又无奈的眼神。
黄衫女子脆生生地开了腔:“小季小姐,就算你其貌不扬,连城西老桥头下的阿织都比不上,但你好歹也是个大姑娘了,也该注意一下形象,成天穿得灰不溜湫就算了,你脸上那是什么?花黄?”
城西老桥头下的阿织脸上爬满丝丝缕缕如黑线一般的胎记,脑子也有点痴傻,不过陈季仍觉得它长得很美,而且这么想的不只陈季一个。
蕊珠说阿织不好看并不是因为妒忌,她生性喜爱明快艳丽的东西,自然看不惯阿织从头到脚一身黑纱,同样,也看不惯陈季的邋遢。
陈季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没心没肺地笑笑,抱着大海碗咕噜噜喝起了面汤。声响之大,令两只女妖不由得皱眉。
吃完了一抹嘴,打个饱嗝,拎着空碗晃晃悠悠地渡回屋里。
蕊珠难以忍受地尖叫出声:“真是欠管教的丫头,现在的姑娘都这么大而化之?太不像话了!”
相比起蕊珠的激动,青衣的绮罗倒是从头至尾一言不发。
走到一楼的楼梯间旁,陈季左右看了看,见四周无人,就小心地推开楼梯间小房间的门,往里瞄了瞄——通常早晨陈季上课前,大黑猫都不在窝里。
陈季迅速地躬身钻进了猫妖光线极差的小房间,掀开一只到处漏棉花的破软垫,露出下面藏着的数量可观的牛肉干、辣鱼块、鱿鱼丝等包装完好的零食。
她把碗放到地上,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两只大塑料袋,开始蹲下来挑选。
像灰姑娘的鸟儿们分好豆子与坏豆子一样,陈季把自己想吃的零食翻出一大堆来放到一个袋子里,另一只则用来装已过食用期限的。
猫妖储备的大量粮食从来都吃不完,常有过期食物混杂其中,都是陈季帮它筛选出来扔掉的——吃人嘴软,总得帮着做点什么吧。
提了两个沉甸甸的袋子退了出来,陈季不忘把吃面的碗也一并带上。
“又在偷笨猫的东西吃了?”
带笑的声音自陈季身后传来,清朗悦耳。
这声音虽是男声,却带着股媚劲,惹得陈季心神一荡。
好在她立马回过神来,眼角就开始止不住抽搐——她知道身后的是谁,楼里住着的妖怪很多,难缠的也不少,但只有在面对这一只时,才能令她体会到什么叫做“麻烦”。
“我以为这幢楼里的东西都是公用的,就像你们使用我的东西一样。”她没有回头,只生硬地嘲讽了一句,然后挺直脊背,头也不回地拎着两袋沉沉的零食上楼。
她是想尽快避开,但背后的妖怪没打算就此放过她。
“你的脸受伤了。”
它柔声说着,声音突然近至耳旁,一只温热的手抚上陈季脸上的创可贴,继而用掌心盖上了她的额头。
“还有点发烧,灵力很差,这样很容易被袭击的。”
陈季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躲,无奈地回头正眼瞧他。
身后的妖怪长身玉立,月白锦缎下的身段稍显纤细,长长红发束于胸前,面容生得极好,尤其是那双细长的吊眼睛,透出浑然天成的慵懒风情,淡色嘴唇,嘴角微翘,形成一道魅惑的角度。
不过,虽然眼前的妖怪拼命想装出成熟的气质,细看之下,也不过就是人类十五、六岁少年人的模样。
眼见陈季动作生硬地避开了他的碰触,这妖怪倒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挨得更近了些。
“这几天你都会很虚弱吧,你看,身上已经被人下了咒了,要不要我当你的保镖,嗯?”
这些话,他是凑在陈季耳边说的,尤其是最后一句尾音上扬的“嗯”,更是甜腻得令闻者骨头发酥。
陈季手臂上立即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实在消受不了他的媚劲,不由得在心里暗骂:“骚狐狸,小小年纪不学好,专爱勾引人,”又想起他那芝兰玉树的兄长,忍不住更加腹诽,“明明是两兄弟,怎么他连自家哥哥的一成都不如?”
她两手都没空,只得抬起手肘顶在狐妖胸前,拉开距离皱起了眉头:“胡彧,别烦我,我今天早上还有两堂必修课,再不走要迟到了。”
小狐妖闻言嘟起了嘴,突然气咻咻地叫起来:“上课有那么重要吗?每次你去上课,朔哥就不准我去找你,我今天偏要一直跟着!”
随着它的这一声大叫,方才惑人的媚色瞬间全收,出现在陈季眼前的,只是个长得好看,却任性急躁了点的普通男孩。
陈季松了一口气,知道胡彧已经解除了它那不成器的媚术,一方面却又更加头痛:平时有跳楼鬼寸步不离地缠着就已经够烦人了,现在又要加上这只莽撞的小妖怪么?
“你跟着我到底是想要干嘛?”陈季不耐烦地大步上楼,小腹又开始涨痛起来。
“那还用说,当然是趁你虚弱露出破绽之时,将你一举拿下!”小狐妖弯起漂亮的细长吊眼睛,亦步亦趋地跟在陈季后头,语气中满是志在必得,“你是我炼制内丹的最佳药材,我可不能让别的妖怪捷足先登,况且这次对你下咒的家伙,一看就知是个修为不超过两百年的菜鸟,被这种货色抢先,咱们楼全体妖怪的脸可都要丢光啦!”
陈季没好气地翻了个大白眼。
妖怪们接近她的意图无外乎是要拿她炼内丹,尚没那本事炼出内丹的妖怪,则盼着能一口吞了她增长修为,阿季觉得妖怪们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热乎乎刚出炉的人肉包子。
不过,会把自己的意图光明正大地说出来,且一说就说了七年的,倒是只有这只蠢狐狸了……
蠢狐狸说得没错,若陈季被哪个来路不明的妖怪下咒害了性命,不光是眼前这只追着自己喊打喊杀的狐妖,整幢楼里觊觎着她的妖怪还真会全体颜面扫地。
细想起来,陈季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她除了能够看得见以外,就只有不受结界限制这一项异能了,真要受到攻击,这两样本事都帮不上什么忙,明明全身都是破绽,整天围着自己虎视耽耽的妖怪也没有一只善茬,她却奇迹般地活到现在。
回到自己的房间,陈季将要吃的零食好好地收起柜子,要扔的放在门口,碗拿进厨房刷干净放进碗柜,而后擦干手上的水渍走出厨房,把今天要用的课本塞进了帆布包。
在穿上自己手绘的帆布鞋时,陈季回头看了一眼因被刻意无视而呱噪不休的狐妖,以及房间角落的跳楼鬼。
跳楼鬼被黄符封了一个晚上,早已没力气哭,此时它全身萎缩成干尸状,甚至从破掉的头壳处冒起了青烟,完全是濒临魂飞魄散的状态。
陈季很想就让跳楼鬼就此灰飞烟灭,但又心生不忍,最后还是无奈地走上前,揭掉它头上的黄符重新放回桌子的抽屉。
跳楼鬼“喀啦喀啦”地转过干硬的脖子,黑洞洞的眼眶瞪着她,接着发出一声似哭又似惨笑的呜咽来表达他的委屈与愤懑,又一次锲而不舍地飘回了陈季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