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六老板

6、探病

　　少了名严苛的老师，本就匆匆的日头愈发急促了，是以这日落黄昏，关郁仪恍恍惚惚准备归家的时候，忽觉得平素好进好出的教室门都在她跟前摇晃了。

　　她抬头看了眼拦在门口的人，默默转头眼神搜寻了几次，认命地转回来。

　　正好听到那高挑的影子不轻不重嗤笑道：“徐明惠今天没空，你那小鱼儿一见到我守在门口，早被吓跑了。”

　　沈岑梅停顿了一下，没好气地道：“我长得不凶，也不会吃了你！”

　　关郁仪心说，您这前言刚把小鱼儿吓跑了，后言说的忒没信服力。

　　但这话可不敢和高傲优秀的沈大小姐说，毕竟也是人前人后温婉大方的千金。

　　“齐先生病了，你这人也太没良心了！”

　　听听大小姐这句控诉指责，关郁仪心中五味陈杂。

　　且不提她和齐先生的关系这一层前有大庭广众之下讲她读的诗不好，后有和柳和湘一起向教务长申述，建议她放弃本专业，总不至于倒霉催地碰见了这样的先生，还要感恩戴德吧？

　　也不知道沈大小姐是否知道这些内情，但沈岑梅又说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学校传统的三年级和一年级结队的姐妹组，你是本地人，抓阄的结果就是你分到了齐先生……”

　　关郁仪不敢漏掉沈岑梅脸上的神情，幽幽的怨念，好像在说，“是我分到的齐先生就好了，你身在福中不知福。”

　　这可真是，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叫她怎么说……她只觉得齐先生可真是个超级无敌的麻烦。

　　沈岑梅的幽怨转瞬即逝，还是那个冷傲的沈大小姐。

　　沈大小姐是以北平第一名的名次进入这所学校的，北平的姑娘就近的学校很多，又是自身和家世都有底气的姑娘，跑来金陵城，自身有足够的底气骄傲。

　　想想除了昨日在校门口似是而非的警告外，关郁仪还是第一回和她搭上话，确实该受宠若惊。

　　“那什么，沈同学，齐先生只是着凉感染风寒而已，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吧？”关郁仪这样说道，转眼就听见沈同学坚定的声音道：“用得着。”

　　行吧，她大概知道了，沈岑梅并不知道齐朔的“病”。

　　好端端的病了，八成是伤口感染发热了，但这位大小姐显然不知情。

　　算了，浑水她趟进去了，告不告诉沈岑梅呢，大小姐不怕麻烦，唯一要考虑的是齐先生会不会杀人灭口。

　　杀沈大小姐肯定是不会了，至于她……关郁仪打了一哆嗦，还是不冒险了。

　　至于大小姐去探病，齐朔暴露了什么可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

　　心中这样想着，关郁仪那点仅存的良心也没了。

　　她面带微笑，“这样啊，有了沈同学的探望和祝福，齐先生一定会早日康复的。”

　　沈岑梅：“你不跟我一起去？”

　　关郁仪口中干脆利落道：“我没钱。”

　　探病哪能人去就成了，当然要买点东西了，毕竟她可是为了省下食宿费，宁可每日里上下学在路上耽搁两刻钟的人。

　　女孩子心思细腻，结伴逛街的时候都能猜出来几分，不拆穿不代表不知道啊。

　　沈岑梅拍拍胸脯，不当回事儿，“费用我全包了。”

　　不是你怎么这么大方啊，大小姐？

　　这年头还有这样博爱的人，世所罕见。
　　。
　　关郁仪：“实话跟你说，我不想去。”

　　沈岑梅明显愣了片刻，良久无语，大可不必如此直白。

　　话说到这份上，沈大小姐再自信也接不下去话茬，关郁仪点点头挎着包走了，沈岑梅在原地恍恍惚惚。

　　关郁仪哼着小曲儿走出校门，迎面冷风吹了她一哆嗦，好歹裹紧了厚衣裳，金陵的秋天来了，但不显落拓，总有些寒风里的傻花永开不败。

　　街上吆喝的报童穿着补补丁的衣裳跑得满头大汗，不敢久坐歇息，凉风落汗少不得又得病一场，不好说病这一次就得去阴曹地府报到。

　　“号外！内战持续，华北沦陷！疑遭政府出卖！”

　　哪个政府？报童也是极有眼力劲儿的，自然知道什么话能当着什么人的面说，否则也没办法活到现在。

　　关郁仪本来已经打算离开，此时却在心中暗暗叹道：希望沈岑梅还没走。

　　她要去探病了。

　　女大的门口，沈大小姐抱着一束纯白的山茶花四顾张望，像只刚从窝里飞出来的鸟一般张望着不知所措。

　　眼尖地瞧见其去而复返的关郁仪沈大小姐矜持迈着步子走过来问道：“是不是又想和我一起去探望齐先生了？”

　　关郁仪看她和徐明惠吵过几次，也算摸清了这是个顺毛驴儿，笑着点头道：“我觉得沈同学你说的很有道理，齐先生患病，身为受到她最多关怀的学生，我怎能不去探望呢。”

　　话音刚落，就见豪爽大气的大小姐将山茶花塞给她，从包里取出一沓银元来，洒脱不羁道：“随便花。”

　　关郁仪抿唇笑看她，沈大小姐自己察觉了，她的架势好似家中的纨绔兄弟对着梨园里的名角儿那般一掷千金。

　　沈岑梅红着脸加了句，“但是只能花在齐先生身上。”

　　“不必，你自己留着给齐先生买买买吧。”关郁仪把散发馨香的山茶花还给她，“走吧。”

　　踟蹰不前的沈大小姐犹豫再三问道：“关郁仪，你知道齐先生的住处吗？”

　　关郁仪的眼珠子不自觉地上下飘忽了一会儿，她要是说了知道，怕是沈岑梅今后吃饺子都不用蘸醋了，若是说了不知道，谎言也就撑一时半刻。

　　沈大小姐见她这副模样就知道了。

　　“为什么你都知道齐先生的住处，我问她，她却死活不告诉我？”

　　是委屈你了，关郁仪别过头看撇嘴又低落的大小姐，不落忍安慰她，“学校安排她带我呀，齐先生又不是咱们专业的先生，她为了方便我找她就把住址告诉我了。”

　　沈岑梅道：“所以你也是第一次去？”

　　关郁仪：“……唔，天色不早了，探病总不好趁天黑吧。”

　　沈大小姐赞同，不同她掰扯纠结这些，终于跟了上来。

　　开学也有两三个月，她们虽然常能见到，但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这条路不算太近，总沉默着尴尬。

　　关郁仪闲着便问道：“你是北平人，齐先生好像是金陵本地人，你们怎么认识的？”

　　以她的角度来看，若是没什么天大的情分，大小姐绝对瞧不上任何人。

　　同班有位和沈岑梅骄傲得不相上下的女孩子，名叫余锦华，据小鱼儿收集的情报，这位余小姐的出身不比沈岑梅差，就家族的影响力而言，比沈家还强那么一点，尤其是家族里人才辈出，涉猎极广，总之，办事儿求人，求到余家总有办法。

　　大抵骄傲的人各有自己的傲气，这两人互相看不顺眼，日常见到对方的交流，要么翻白眼瞥向别处，要么冷冷一哼。

　　所以关郁仪以为，沈岑梅认识齐朔一定有个特殊的经历。

　　沈顺着日光游离越过远处粗壮的刺槐树，长街缤纷的梧桐叶，沈大小姐忽然道：“北平和金陵这会儿看也差不多，黄叶冷雨满地秋。”

　　关郁仪便识趣不再问，两厢沉寂许久，她以为要沉默一路的时候，沈岑梅又开口了。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齐先生比我大五岁，我四五岁的时候就认识她了，她祖父和我祖父算结义兄弟，祖上有前清同朝为官的渊源。”

　　“齐先生的父母定居金陵，她也是这儿出生长大的，她七八岁的时候上京养在她祖父身边，我是后来才认识的。”

　　关郁仪笑道：“怪不得，这也算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这叫什么青梅竹马。”

　　关郁仪不解其意，见沈岑梅神情古怪道：“你和徐明惠关系不错吧，她没和你说起过？”

　　“什么？”

　　“这么说也算的话，我和徐明惠才是正经八百的青梅竹马，隔着道墙，跟我一起爬墙头被我祖父拿藤条抽过的情分。”沈岑梅说起来还是别扭，也不知小青梅怎么长成了泼猴？

　　关郁仪没想到还有这层关系，又听她继续道：“哼，不提她，还是齐先生好。”

　　“齐先生祖父严苛，十几岁的时候带她出国游学，回来过一趟，那几年国内不大好，街上随便打死人，我出去玩差点死了，幸亏有她才获救，再之后她留洋海外，一回来就听说来这儿教书了，所以我也来了。”

　　关郁仪戏谑道：“是英雄救美，一见倾心？”

　　“才不是。”沈岑梅道：“我对齐先生只是景仰，再说我已经名花有主了。”

　　倒也不意外，现今哪家有点门户的千金少爷，早结了婚约，看沈大小姐这模样，应该挺满意的。

　　意外的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居然对两个女人之间情爱的说法并不避讳。

　　沈岑梅不知是不是看出她所想，宽容大方道：“北平的达官贵人有包养戏子的，有和洋人春风一度的，男子和男子，男子和女子，发乎情，止于礼，自然女子和女子也可以。”

　　不知不觉间瞧见满架蔷薇，齐朔的住处到了，正说到此处，迎面见一面色铁青的人。

　　身形高挑修长，纤细但不失力量，短发冷眸，眼窝深邃，堪称精致，尤其是生气的时候，一双眼睛像刀子一样活刮人。

　　雪白的衬衫，领间系了方墨绿色的丝巾，高腰宽裤窄皮带，脚上蹬着一双矮方跟皮靴，分明是丈宽的逼仄小巷，硬是走出来万马千军的气势。

　　关郁仪一早瞅见了，还拍了下自己的脑门，心说，以后得养个良好习惯，每日出门前记得看黄历。

　　再看沈岑梅，慢条斯理，整了整大小姐的仪态，山茶花抱在怀里，端起北平城金贵小姐的气派，疏离又不失礼貌问候。

　　“柳先生好，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您。”

　　关郁仪硬着头皮低眉耷眼道：“柳先生好。”

　　柳和湘淡漠道：“嗯。”

　　“前面正是齐先生的住处对吧？” 沈大小姐先问关郁仪，不等回答转头又问柳和湘，“柳先生也住在这条巷子了么，那真是好巧，居然能和齐先生做了邻里，天大的好运气。”

　　关郁仪心说，你这张嘴也够能颠倒黑白的了，没看柳和湘先生脸都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