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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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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扬州城有一条并不起眼的小路,路两边杨柳依依,清泉潺潺,偶现一两间屋舍俨然,有农人在屋后俯首耕作。
忽然传来轰隆隆的踏马声,由远及近,很快一记车队便出现在眼前,清一色高头大马,领队的四人冠袍带履,锦衣光鲜四人之后跟着一辆由六匹骏马驾驭的辇车,车身镶嵌金银玉器,宝石珍珠,雕刻龙凤图案,一派尊贵之气。
农人看的呆了,暗暗咋舌,虽说扬州乃江南富庶之地又毗邻京城,多得是贵胄巨贾,但如此豪气的还是头一回见到。
农人不知道这辇车内坐的正是当今天子朱宇峥。
此时的朱宇峥并没有空欣赏田间春景,而是在低头批阅奏折。他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棘手的事情,本就如刀刻一般的面部线条,因肌肉的收紧而愈发锋利。
辇车外间候着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赵金水见屋内许久没有动静,悄悄透过门缝张望,只见皇上依旧一动不动,玄色燕弁服在他身上格外的妥帖沉静,胸前的金绣团龙怒目而视,一如他果决的性格。
对于这个少年皇帝,赵金水是服气的。
虽弱冠之年,正是意气风发之时,行事却极是老成,当年武帝驾崩得早,留下创业未半的摊子和刚刚束发的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朱宇峥,那个时候朝纲混乱,人心涣散,明枪暗箭,防不胜防,朱宇峥用了五年时间,将一切整肃干净,个中的智慧和隐忍外人难以想象。
皇上样样好,唯独一点叫赵金水担心,他似乎对男女之事毫无兴趣,终日只知道工作,至今后宫还是空空荡荡。太后几次发狠要对外选妃,都被他以政事太忙为由推脱过去,实在不知往后会是哪个女人能得到他的垂青。
突然车外传来一声马的嘶鸣,接着辇车缓缓停下。赵金水慌忙打开门,询问车夫发生了什么事。
“晋王的马不知为何失控,直愣愣地往旁边田地里冲去。”车夫答。
晋王朱宇文是朱宇峥的堂弟,与朱宇峥一同长大,如亲兄弟一般。成年后,朱宇峥并未将他放置外地就藩,而是留在身边作禁军统领,贴身守护他的安全。朱宇文也确实尽心尽职,除了做好守卫工作,平日从不多过问政事。
赵金水一听慌了,这马好端端的怎么会受惊?正琢磨怎么跟皇上回报,只听里屋一道指示:“赵金水,你下去查看。”
“是,陛下。”
赵金水一溜下车,虽然年纪大了,但腿脚还是很灵活,巡视一圈后回报:“陛下,地上有许多瓷器碎片,许是哪一片锋利的瓷片伤到了晋王的马。”说完呈上从地上捡起一个碎片。
朱宇峥接过翻看,眉头一紧,沉声道:“定窑瓷器,产于北方定州,南方并不常用。”
赵金水答:“陛下明鉴。照奴婢想,该是哪个从北方来的商队途径此地,不慎翻车,随车带来的瓷器便碎了一地。”
这一条路未置官卡,确实有许多外地商队选择此路,赵金水的说法未尝不可能。朱宇峥眼下还有要紧事情去做,没空深究马受惊的缘由,于是道:“派一个人去找晋王,天黑之前务必带回行宫,其余人等继续赶路。”
“是!”赵金水接到指令,转头向外,扯着公鸭嗓子叫,“继续赶路!”
这边受了惊的马在田间一路狂奔,朱宇文只觉得耳边风声呼喷,眼前的景色一闪而过,他来不及去想自己身在何处,更来不及去担心皇上朱宇峥那边是什么情况。
不知跑了多久,马儿突然一个急转弯,朱宇文措手不及,摔下马背,眼睁睁望着马儿高举前蹄,嘶叫一声,向着远处绝尘而去。
朱宇文的左脚脚踝处隐隐作痛,他试图动一动,却发现这一关节异常僵硬,心道不好,八成是伤到内里了,必须赶紧到城里找个大夫看看,别落下个病根。
想到这,他即刻撑起身子,一瘸一拐地来到一处陌上高地,举目四望,想看看有没有车经过能搭上自己,可目之所及,只有池塘里的鸭子,闲庭信步的鸡群,还有不知打来的一只大黄狗虎视耽耽盯着他。除此之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朱宇文苦笑,好歹自己是王爷,又是禁军统领,平时在京城有一帮人前呼后拥,行止皆尊贵显达、从容淡定,此刻沦落到这乡下偏僻之处,颇有些虎落平阳的落魄。
不过朱宇文很快调整心态,眼下不是抱怨的时候,好在时候尚早,自己又略懂些玄黄医术,先简单处理下腿伤,再慢慢等人经过。
就在朱宇文准备从衣袖上撕下一条布条,用来固定腿部的时候,远远见一男一女两个人从田间小径走来。
看的并不真切,只觉得这男人很瘦,麻布青衫罩在身上空空荡荡,气质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背着一个比人还宽的大背篓。男人后面跟着一个丫头,丫头手持旗杆,正巧有风吹过,吹起旗子,上面赫然露出一个“医”字。
朱宇文慨然,竟然在此地此时遇到大夫,该说不幸还是万幸!
………
受金大夫的安排,苏琼和金枝出城到乡下给一户村民看病。这两个小姑娘打小师从金大夫学习医术,照理金枝是金大夫的女儿,学的应该更好,可是苏琼天资聪颖,看书过目不忘,知识一点就通,所以二人出师后,凡有出诊任务,都让金枝给苏琼打下手。
苏琼也乐得束发戴冠,一副男子打扮。其实她有着清丽脱俗的容貌,金枝每每感慨,只要她愿意打扮自己,定能美到乱世倾城。
只是她从不把美貌当回事,甚至不把自己女子的身份当回事,做事随心随意,偶尔说个浑段子逗逗姑娘,或是跟街坊吹吹小牛,甚至兴致所起还能沾点小酒。
金枝几次苦口婆心,“你再这样下去,可没人愿意娶你了。”
她回的倒是狂妄,“扬州城里还没有我看得上的男人。”
金枝一眼发现了朱宇文,用胳膊肘捣捣苏琼,低声示意她:“快看,那边有一个公子长得好生端正。”
苏琼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有一个男人坐上田上,明眸皓齿、翩翩如玉,是个美少年。只是这男人虽坐在地上,但衣着气度皆不似常人,苏琼料定此人绝非池中物,莫名感到危险,想要离他远一点。
金枝却拉着她说:“这公子正巴巴地望着咱们呢,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咱们去瞧瞧。”
“他遇到难事跟你何干,何必去给自己惹麻烦。”苏琼道。
“嘿,平时爱管闲事你头一个,怎么这会儿缩起头来?”金枝问。
二人正说着,突然听见这位公子发话:“先生请留步,在下有一事相求。”
这下苏琼想躲也躲不了了,金枝倒是志得意满,笑意盈盈地问:“公子有何事相求?”
“我从马上跌落,崴伤了脚,烦请先生给我医治医治,在下必有重谢。”朱宇文答,目光望向苏琼。
“重谢是多重?”苏琼紧接着问。
朱宇文一愣,自己不过客气客气,这大夫倒是一点不客气,也罢,只要她能医好,多少钱都不是问题,于是笑笑答:“先生任意开价。”
苏琼点头,并不急着提钱,只是问:“脚动得了吗?”
朱宇文摇摇头。
“鞋子能自己脱吗?”苏琼又问。
朱宇文犹豫了一下,今日穿的马靴绑带十分复杂,每次都是下人替他穿脱的,加上脚上又有伤不能动,恐怕光靠自己不能脱下来。
苏琼见他犹豫,心中猜到几分,悠悠地问:“要帮忙吗?”
“如果先生能帮忙,那是再好……”朱宇文的话还没说完,苏琼打断:“脱一只鞋另加二十俩。”
“好说。”朱宇文爽快地答应。一旁金枝却尴尬地脚趾抠地,恨不能抠出个房间,把自己藏进去,苏琼这家伙怎么还干起了趁火打劫的勾当呢,自己的脸都被她丢光了。
苏琼愉快地坐到朱宇文身边,替他解鞋带。身体相靠,朱宇文突然问到一股幽香。
他目光微微上抬,只见这先生脸颊如凝脂,还带着一抹红晕,交领之下的脖颈细腻白皙而诱人……朱宇文不由微眯起眼睛。
苏琼将朱宇文的鞋子完全脱下,他的脚躁已经肿大了一圈,肌肤呈暗紫色,看来伤的不轻。
金枝倒抽了一口凉气,望向苏琼,却见苏琼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睛,看不出神色。
几个弹指过去,苏琼依旧一动不动,金枝开始担心,苏琼毕竟也是刚出师不久,这情况很可能是她力所不及的。
突然苏琼抬起头,面含笑意对朱宇文说:“给你讲个笑话吧。”
金枝嘴角一抽,绝望地闭上眼,果然苏琼是搞不定了,讲个笑话也好,缓解一下情绪,不至于最后被人打。
朱宇文觉得有趣,要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点头示意她继续。
苏琼不疾不徐地开口:“有一个少年上山里玩,路上遇到一只狐狸,心血来潮远远冲它大喝一声:'孽畜!还不快快现出原形?'狐狸愣了一下,突然开口说话了:'这原本就是原形啊!’少年听到,大叫一声:‘妈呀,有妖怪!!',然后撒丫子跑了,狐狸嗷地一声跟在后面,边跑边叫:'哪儿哪儿有妖怪啊?别丢下我呀!吓死我了!'"
苏琼说完自顾自地笑起来,全然不顾形象和另外尴尬的二人。
直到苏琼发觉到不对劲,止住笑,忽闪着大眼睛问:“不好笑吗?”
金枝给了她一个关爱智障的肯定眼神。
朱宇文还在思考她这笑话是否别有深意,突然左脚被猛地一推,伴随着“咔”地一声,脚腕传来剧烈的疼痛。
疼到额头冒汗,朱宇文目光一寒,下意识要抽出佩刀,却见苏琼站起身,拍拍手道:“只是脱臼,已经安好了。”
朱宇文试了试脚腕,果然可以活动了,疼痛也减轻不少,他哑然失笑,原来这女扮男装的大夫还真有两把刷子,在极短的时间就判断好伤情,更难得的是能照顾到伤者的感受,担心伤者因害怕而乱动,所以出其不意将关节复位。
朱宇文站起身,解开腰间挂着的玉佩,说:“神医真乃华佗转世,一块玉佩,聊表心意。”
苏琼瞟了一眼,这玉佩色泽光鲜透亮,水润温和,没有一丝杂质,是和田玉中的上上品。
嗯,满意。
苏琼不动声色的收下玉佩,提醒他:“你这关节虽然已经复位,但仍不可多动,这一个月以静养为主。至于肿胀,每晚用湿巾冰敷,不出五日,即可消肿。”
朱宇文见她眼波流转,顾盼生辉,不由笑说:“先生的话,在下谨记。日后若有缘再见,在下必定要请先生听一曲梁祝。”
苏琼心中咯噔一下,原来他已经看出自己的女儿身,不过面上并未慌乱,反而哼笑一声:“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眼下公子还是想想怎么回城吧。”
“请问先生如何回城?”朱宇文问。
“这里离城不远,我们走走,不出半日便到了,只是你的脚刚好,是断不能走那么远的。”苏琼说。
“这……”
苏琼看他犯难,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可是自己个弱女子总不能驮着他回城吧?突然想起早上路过此地时,遇到放牛娃出去放牛,估摸着再过一会他该回来了,灵机一动,让金枝从背篓里拿出一串糖葫芦给他,对他说:“拿好了。”
朱宇文有点懵,这是哄小孩儿的吗?
苏琼却是浅笑嫣然道:“千万别吃,吃了就回不去城了。”
说完也不解释,带着金枝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