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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秋随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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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那年中秋,秋招尘埃落定。我暂逃上海,拥有十多天的空档期忙中偷闲。那时的我还有闲心,陪外公坐在庭院里钓鱼。左不过十步大小的池子,水深不及膝。
小时候,过中秋,月亮如何如何,完全记不清,只记得有一年外婆拉着我,说带我去看“大鱼”。我兴致勃勃地跟她赶去河边,却发现只有汹涌的秋潮,哪里有什么“大鱼”?为此对外婆置气,发了好大的火,总觉得她在骗我。
那天外婆的表情很无奈,她普通话不好,只能用衢州话解释,可我彼时刚从四川回到衢州读书,衢州话也不太好,只依稀记得那天她的样子很窘迫,十指揉搓在围裙上,双唇不停嗫嚅,想辩解却又很无力的样子。
过去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大水”二字,在衢州话里的发音与普通话的“大鱼”相同。外婆叫我去看“大鱼”,其实是让我去看大水。故乡每年秋天都会起潮,借助几场雷雨,开闸泄洪。于是每年中秋前后,人人都以为是发了大水——大水,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到了外婆的嘴里就成了“大鱼”。
每年中秋我都会想起这件事,一直想着对老人家说声抱歉。当年无知,不知“大鱼”是“大水”,对老人家好一通训斥。难为她七老八十,被自己的亲外孙蒙冤。可惜等我幡然醒悟,想要去寻,才想起来,啊,她竟已走了近十年了。
苏轼说,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不止讲男欢女爱,也讲人间所有的爱。思量不思量我不清楚,但难忘是肯定的,这是我每年中秋的心结。
今年中秋,受同事推荐,漫游宏村。看到一群游客趴在石板路边,伸手往水里捞鱼,不由得又想起外婆的“大鱼”,想起童年中秋时的大水。
家里的池塘估摸着也差不多深,一只成人手臂就可触底。鱼儿游在其中,捉它毫不费力。我从小就问外公,干嘛要钓,何不下水去捞。捞起来,麻利干脆,还能蹚水玩儿,夏天多快活。
外公说,捞起来没意思,钓鱼就是钓这个过程,它的趣味不在钓起的鱼,是钓起鱼前,那漫长而不确定的等待期。你不晓得咬钩上来的是什么东西,可能是鱼,也可以是易拉罐,或是水草,或者是其他什么水底的垃圾。你懂吗,这叫“无所求”,做人“无所求”,得到回馈时才无失落。因为你本就不抱期待,最后钓上来的是什么,也就不难过、不失落了。
那时候我哪里听得懂这些,就觉得外公好厉害,大字不识的农村老头儿,也能说出这样富含哲理的话,堪称中国的乡村卡夫卡。
后来长大了,翻来覆去品味他这番话,觉得,他这话错了。
外公说要无所求,才能免心痛。可人生的最无奈之处,不就是“有所求”吗?我怎么可能无所求呢?人活在世,怎么可能无所求?就算是庙里清心寡欲的和尚,也但求一个佛祖平安。
所以人根本不可能无所求,也就根本无法做到无心痛、不惋惜。他老人家错了。我后来过年回家时吃酒,同他讲起这些,他捧着个茶杯,缩成一团,笑眯眯看着我,什么也没反驳。
我跑去后院里看,池塘还在,但是好几年都不养鱼了。我跟我妈说买点鱼苗,放进去,让外公没事钓钓也。我妈同我说,外婆去世后,外公很少碰鱼竿了,池塘里都塞满了草,早成了一池死水,没得救了。
一想到这个,就蛮难过。又是中秋,喝了点酒,想到这些,断断续续地写下来。
我妈今天打电话告诉我,舅舅要搬去城里,买三层大别墅,好阔气。然后问我妈,祖宅的地要不要,不要他打算卖给外人了。我妈说,你要吗,要的话,我买下来给你,你以后自己盖个小房子,老了在乡下种种田。
但是她说完又后悔了,说,那地方穷乡僻壤的,还是杭州好。小地方左邻右舍又都是嘴碎死的刁民,外婆当初就是被邻居们的嘴克死的,她生前总处理不好与街坊的关系。
我说我要那个地,我不怕流言。至于种田,就算了,我更想钓鱼。如果没记错,外婆应该就葬在祖宅对面的山包上,走路十分钟,矮矮的半山腰,能看到整个村落,自然也能看见我家。
我想买下来,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对着外婆的方向,钓鱼。
外公说,人要无所求地去钓鱼,我偏不,我就要“有所求”。我求我能钓上来一条“大鱼”,一条在大水里的大鱼。来日黄泉与外婆相见,我能告诉她,对不起哦,汪仙珍,当年误会了你,错把“大水”当“大鱼”,其实你也没错,这水里的确有“大鱼”。
你看,汪仙珍,这是我为你钓来的大鱼,好大好肥的一条鱼。
好大好肥的一条鱼呀,肥大得快成了一个圆。一个永远等不到当面说抱歉的圆,一个我钓上几十年鱼也撑不满的圆。
月落下,家家相聚,举杯邀美酒。后孙不孝,身无所长,不能日日常相伴,只能为你守住祖宅那块地。
我坐在地里,你看着我,我们举头望明月,然后一起,低头钓大鱼。
壬寅年中秋晚,记于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