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背后》雨萌

2、第一章

　　席梦到美国的第一天，金德文便给她算了一笔帐，内容如下：金德文每月奖学金收入，1200美元；房租每月200，电话网络60，吃饭200，日用品100，其他开销40，共600，省600。对于这笔帐，席梦虽然心中觉得苛刻，但也没理反驳——第一，她初来乍到，不知美国真实的生活水平，一切只能听从稍有经验的金德文。金德文说行，那就行了。第二，金德文家中的情况她是知道的。不说以前，单现在，金家为了金德文出国的事情，还欠了一屁股债。有多少，金德文却总是含糊其词。一会儿说有三、四万人民币，一会儿又说加上银行贷款利息有五万多，然后又说要给担保人一些人情费……但不管如何，这笔债一定不少，席梦想。除此以外，金德文还想要给家里盖个洋房，大概10万人民币。这一点，席梦觉得是应该的。所以对于金德文说的“节流”，席梦无从反对，也就只有安于眼前的家：一幢百年洋房中十几个屋子中的一间。卫生间是楼里五六户人家共用一间；灶台和床就隔了一张吃饭的桌子，以至于一起油锅，被子便一股油腻味。这让席梦想起旧时上海里弄中的红砖房，似乎也是这样的。十几户人家挤在一幢楼里，一间屋子同时具备厨房卧室客厅等多种功能。
　　灶台边的冰箱的轰鸣声让席梦到美国后的头几个晚上经常梦见飞机轰炸。床尾的一张小桌子放了一台电脑，桌前是全屋唯一的一张椅子——真皮的老板椅在零零拉拉的屋中显得格外不搭掉。但是新婚燕尔，清苦也觉得甜蜜。席梦甚至很回味旧时上海的味道。比起金家，这样的小窝舒服多了。席梦阿Q的想。
　　席梦第一次去金家，坐了8个小时火车加5个小时汽车，在崇山峻岭中绕了3个多小时，又坐了半个多小时的蓬蓬车，颠的她下车就吐到黄胆水都出来，在金德文的搀扶下软绵绵的又走了十多分钟泥泞的山路才算见到了金德文简陋的家，一溜排开三间房，尽头是饭厅和厨房。墙是泥打的，屋顶的瓦片参差不齐，漏了的地方只是马马虎虎的铺了一层稻草。连窗户还是纸糊的，漏风漏得厉害。在四周一溜的新洋房中，显得格外扎眼，格外寒碜。
　　正是晚饭时间，饭厅里一盏8瓦的灯泡悬在饭桌上方，不但要照亮整个饭桌还要稍稍带到隔壁的灶头，着实是吃力。桌子是八仙桌，不过吱吱咿咿的，连着全家唯一的圆板凳也是一摇三晃的。席梦坐得格外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就把他们家的宝贝弄散架了。其时她心疼的不是他们家的这些“古董”，而是身上的羊绒衣——直到听到“咯咯咯”的声音，她才发现，原来桌子地下还有些“客人”——金家的几只老母鸡。突然噗的一声，一砣鸡屎就拉在了坑坑洼洼的地上。
　　这顿饭，席梦是一粒米一粒米的送进嘴里的，至于桌上看上去乌漆漆的几大碗不知吃了多少天的菜——席梦是看都不敢看，只是一门心思的低着头扒拉着眼前大海碗里的还混着不少谷壳的饭。
　　对于金家的赤贫，已有心里准备的席梦还是觉得意外。恍惚中只觉得似乎时光倒流回了几十年前的革命老区——电视上便是这么演的。
　　金家几代贫农——贫到没有一分田，都是靠给别家当长工和雇农过活，鼎盛时期也只是个佃农。因此金德文的爷爷生平唯一的愿望就是有自家的三分田。这个愿望直接反应在了金家独苗——金德文爹身上，德文爷爷给德文爸爸取名叫了金三田。不知是不是名字娶对了，解放后，金家果然被分到了三分薄田。靠着这三分薄田，在□□的时候，金家还捡到了一个童养媳，便是德文妈。没人知道德文妈叫什么，只知娘家姓李。后来在64年第二次人口普查的时候，村委会的人才给取了个名字，叫李红旗，但是很少有人这么叫。年轻的时候都喊“金家么妹”，等嫁了德文爸就改喊“金家媳妇”，现在老了又被称为“金家嬷嬷”。
　　自然灾害的时候，德文妈家乡颗粒无收，饿死了无数人，德文的外婆也在其中。德文的外公无力抚养两个年幼的子女，带着他们一路乞讨赶到了金家，讨了一碗粥，见金家好歹还有点吃食，便把小女儿留了下来当了童养媳。那年德文妈六岁，德文爸八岁。
　　许是家贫，气也短。金三田一辈子只是默默的守着自家的三分田，到了老，话更是少了，一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响屁来。这一点，金德文、金德武兄弟俩多多少少遗传了点。倒是金家么妹金德水却是像了妈，唧唧喳喳的。不同的是，德文妈只是不停的自言自语，发泄着肚子里的憋屈，而德水则是噼里啪啦的说着自己的主张，只是无人听而已。
　　金家到了德文这一辈算是出头了。金三田虽然目不识丁，却知道读书重要，因此就算家徒四壁，也要砸锅卖铁供三个孩子上学。可惜时运不好，德文考上清华数学系那年，赶上大学并轨，学费平白无故长了几倍。等到第二年德武考学，只能选了不太费钱的师专。而第三年的德水只能读个更不费钱的中专了。德文毕业后随大流出国读博，家里再也拿不出一分钱来。最后还是德文高中班主任不想可惜了自己的学生，出面担保帮着向银行贷了几万元高息款，才解决了德文赴美的申请费、签证费、路费等前期费用。
　　当然这些都是金德文告诉她的。因此金德文对于金家，是有承担的。席梦也深知这一点，在出国前托了母亲帮中专毕业后一直在家待业的金德水在上海外企找了份还算稳定的操作工，希望以此也能帮帮金家。席梦不知的是，她的好心却让德文妈心里不舒服——她并不希望小女儿离家那么远。当然，这是后话了。
　　金德文说要省钱还债，给家里盖房子，席梦是赞同的。但是对于金德文紧接着的后面那句话，席梦却觉得疙瘩。
　　金德文说：“像今天的这朵玫瑰花，就是浪费的。下不为例。”金德文的语重心长让席梦心里吃了莼菜一般，粘糊糊的却又吐不出来。玫瑰花是席梦前几天跟德文开玩笑的时候说的。席梦说恋爱这么久，你就没送过我玫瑰花，这次你去机场接我，总该拿一支吧？金德文当时支支吾吾的，好一会儿才说“好”。席梦当时没多想，却不知这随口的一句话，倒成了她的罪证了。这不由得让席梦一晚上都在想她妈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