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卷 ...
-
晚阳光怪陆离,自碧落骤然降临,薄云老实羸弱,边缘又被落霞染红三分。凉风缭绕颂京城,飘忽不定,辗转悠哉,短暂游历一周后稀微散开,沉寂在苍茫暮色里。朱漆城墙剥落下指甲盖大小一块儿,乍看陈旧斑驳。
南照身边有位引路宫女不远不近跟着,手里拈盏没浸油的灯,点不燃又暂时寻不到替换灯芯。
她瑟缩着看了一眼南照,双唇哆嗦抖动,心跳如雷,南照就这么想起沈合玉来。
往年夏末世叔都会用他那只破渣筛,播自己种的金银花。草药摊不平了,摇晃两下,杂枝子也会絮絮抖落,与此时屈膝跪地的宫人毫无二致。
他想笑,却又心怀苦楚,面颊僵硬,落得咧开嘴了也不知摆出何表情。无论什么都行,只是哭便罢了。
南照本觉得,他此刻的模样是不该让世叔瞧见的。
日落西沉,昏天暗地,他撑起右手开始摸索,神智仿佛被人凌空提起般,漂浮荡漾。
世道若轮回,苍山应泣血。
手臂被御医的竹板笔直夹上,绑带收紧后,小腿上的血才堪堪止住。步履迈大些时,刀伤仍是隐约发痛。
他俯身够门,这里曾住着世间最在乎衣容的温润公子。
仅拴一柄锄刀做锁,推搡间也不用太大力,却没哪个宫人敢擅闯。
南照弯腰,从前他轻嗅桃花,总能在花繁叶茂中得那人浅浅一望。
今日游过此门,清风吹拂,城墙连柳,刀柄甚微凉。
过往如镣铐,让他蜷缩着直不起身,手脚沉重,更拨不响名为世俗的琴弦。他如笼中困兽,于身于心,都未见自由。
南站拉开门,跨过门楣,腿伤开裂。那人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恰似尝尽劫难,游历众生归来的苦行僧,孤寂拜地,他虔诚又痛苦。
“世叔,我如今为你受累,对你有愧。”
药香盈鼻,熟悉亲和一如矜贵世叔。
登基以来,他所见皆是勾心斗角,朝堂内有太多无火硝烟,外有太多浮生苦难。多日不曾表露的委屈与压力混杂,满腔泪水,此刻正宛如雨下。
南照挥了衣袖,宫人无声告退,他们逐渐探出这位年轻主上的脾性。
身居高位的贵人,每每月圆之夜定要将自己锁上一整晚。
开始他们尚担惊受怕,翌日报晓的宫鸡开始啼鸣,却又见南照好端端站在门外,任凭奴婢上前浣面束发,佩戴冠冕金绦,他们激动欣喜地差点喊出声。
南照话不多,底下人也不敢问,只能盲目推测。
两年前,兵部尚书柳原之被刑部李兆弹劾私吞军饷,大大小小牵扯出十几个郡县太守都尉。高官引颈受戮,小人物下狱立案。
唯沧州郡守极其贪生怕死,忍受不住诏狱刑法,主动招认,按压罪状书,坐实柳原之罪行。
锦衣卫奉命探查与柳私交甚密的官员商贾,搜集人证物证。才发现这柳原之就任期间,竟与太后身边大宫女暗通款曲,不仅私吞了军饷,还倒卖宫中物品,贪污受贿,贩售人口,纵容手下暗探刺杀官员百姓。
民间有儒生悲愤难泄,自发写下诗文声讨,收集柳原之大小罪状,统共罗列一百五十条。
圣上得知龙颜震怒,满案文书及笔砚皆被推扫在地,倒戈的烛火黑夜中点亮了整座川西殿。
后来他狼狈地被一众宫人搀扶,席地而起,注视那座烈火下灼烧得像头狮子般的殿宇。怒火攻心,一口糟心老血刹那喷了满阶。昏厥前还不忘下令近侍传出口谕,封锁各宫捉拿大宫女。
禁军直属圣上,向来听令而动,办事如风。
在各宫搜查进展顺利如风,只是到景延宫却吃了一嘴灰。
这大宫女得太后力保,藏在老太太寝宫,外人无法捉拿。两宫人马僵持不下,只得去请示陛下。
老皇帝尚在昏迷,传国玉玺暂由摄政王沈合玉待掌。
那位一向温文尔雅的沈世叔,直接修书,将犯人从诏狱提出。
他当着景延宫上下的面儿将人割个半死,血流如注,用井绳绑至大殿前。伤口盐焗着,口中灌参汤吊着,犯人哀嚎撕心裂肺,不绝于耳。
沈合玉摸准两人利益相连,在旁稍动了些口舌。不多时,大宫女自愿认罪、画押,大案了结,一切水到渠成。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朝廷腥风血雨尚有余温,各郡空缺还未补上,龙榻上的人却撑不住了。他虽贵为天子,早些年崇尚长生术和不死丹,朱砂浸入反而坑害了他。弥留之际,只留沈合玉一人榻前侍疾,众皇子妃嫔乌压压挤满外殿。
昭华殿小巧,他们落跪的地方都没有。
老皇帝垂死前不断长叹,与吊死鬼般阴森难缠的哀嚎皆灌入众人耳中,带着海水倒漫,淹没般窒息难受。
室内昏晦,未燃一只灯,透过窗棱,连自由的光都变得阴沉暗淡。宫人说,自上元夜火后,圣上便再见不得火光。
老皇帝半眯眼,声若蚊吟,气力枯竭。沈合玉附耳听完,看到他终于闭上眼。
南照身后的妃嫔突然开始嚎啕。她入宫尚晚,未有子嗣,如昙华初开的一生如今只能追随先帝去了,奴才婢女一拥而上,才制止住她血溅当场。
挣扎中,一个碎嘴嬷嬷膈应道:“奴婢知晓娘娘对陛下忠心无二,但殉葬是这般荣耀门庭的事,就算下去,也不能乱了位份。您呐,还排在老后面呢!”
此言一出,漆嫔的念想彻底被击垮,衣衫褴褛的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然后绝望咬舌,自尽了。
沈合玉孤身立在先帝遗体旁,目睹落定尘埃后,转身摇头叹息。
“苟活同完卵,求生若朝雾。如此困顿,如此微茫。”
血喷出来刹得满堂猩红,一向娇惯的贵人抱头鼠窜,昭华殿乱如一锅沸汤。
南照安安静静,透过层层幔帐,将视线缓慢往上递呈,寻那双寂寥的眼。
“世叔。”他蓦然开口,无声念一遍。
沈合玉恰巧此刻回头,两人视线相交,海水一朝褪去,曜日重启,南照忍不住伸手,假若能留住他。
宛如求芯灯火,自沧目山南迎风直上,去觅顶端夜空,渴求星光救赎。山色未改,晨曦无缕,往后总能看清眼前事物。
他挽衣衫迎面走,殿内清风飘扬,吹起他的发丝,天已大亮,众目睽睽下,沈合玉郑重将明黄金匣交由南照双手托住,暗纹浮涌。
“苍天有好生之德,许殿下念想,成殿下所愿。”
“好世叔,多谢。”南照低头,闭目谢的虔诚,又道,“我于城南购置了间别院,小巧精致,想赠予您安度晚年,您?”
“不必忧心。”沈合玉把手拢进袖中,清冷如水。他眉眼下落,注释眼前的小皇子,温柔似海上雾。
沈合玉缓缓开口:“陛下命我做辅,待殿下前途显尽,大道无疑,臣便能功成身退。”
芰荷制衣,芙蓉集裳,衣带飘然,未染污浊,忧患济世,率先垂范,先国后家,这就是沈合玉。
家国大爱于私事前,沈合玉也有自己的打算。若能为乱世中所有苦难人,求得一安稳栖身之地,是他这五年出世返京的唯一诉求。
先帝命短,挑选储君变成当下最迫切的事情。
七皇子尚年幼但心思熟虑,二皇子骄纵难控却也能当大任。
一切本轮不到南照。只因国宴上草草相视,沈合玉在心里考量许久。
那日春花繁盛,天朗气清,颂京城举办盛大千鸟节,宫中设宴款待文武百官,珍馐佳酿端上来,觥筹交错,换了又换,一轮再一轮。
他被几位相熟武官灌下烈酒,脸颊浮涌热气,胡姬期盼与他亲近,他头痛不止,装醉推辞,独自下楼醒酒,撑手搭在水楼木窗棱上百无聊赖。
风吹过,透过桃花丫枝,飘来繁杂花香。于叠瓣春华下,沈合玉瞥见池中水台上独自抚琴的南照。少年模样温顺,落落白衣长袖,揽尽天下风姿,柔弱不可方物。
春风无蔽物,檐下动人心。
沈合玉随手抽下一枝花,翻身下栏,轻功点水,移步换景,转眼上了水台兰亭。
少年听见背后落地声响,眯眼不解回顾这位不速之客,微微皱眉。
沈合玉转到少年身前,年轻人的视线始终追随他。
“这花与君甚相配。”他蹲下身,眉眼弯弯,眸中含星,手掌缓缓摊开,正中央躺着一朵嫩粉娇华。
鲜花赠美人,搭讪界最老套的招数他尽知晓。
少年仰头含笑,手藏在袖中,自然而然地拂开,缄默摇头。发红的眼尾,让沈合玉误以为是羞于表达,不好直接用手去接。
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唐突,于是将花放在琴头,歪头侧伸右手,对少年示意。
回应的仍是沉默,这次少年把另一只手也收回袖中,直接抱琴起身。
“不喜欢花吗?”沈合玉追上,穷追不舍。
矜贵少年目不斜视,冷冷开口:“不喜欢男人送的。”
沈合玉愣住,心下暗自点头,原来不是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