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短篇》南山骨

2、无尽夏

　　1.

　　罗茜第一次和罗蓉说这世界有飞猪的时候，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

　　阳光炙烤大地，空气沉闷得好似带着压力，裸露在外的肌肤被静止的热浪包裹。头顶树梢墨绿的枝叶被烤出油光，不甘愿般在人身上投下斑驳树影。

　　“你知道人类肉眼能分辨的最快速度是多少吗？”罗茜捏着一根雪糕，饶有兴味地看向罗蓉。

　　“老师教过吧，0.05秒。”罗蓉舔着已开始融化的雪糕，答道。

　　“没错！也就是说，当物体的移动速度够快，0.05秒就完成进入和离开你视野的过程的话，你是看不见它的哦。”罗茜神秘兮兮地笑了笑，任雪糕滴下粘腻的水。

　　“你快吃吧！一会儿手上黏糊糊的多难受。不准碰我！”见她似是想要抓她校服，罗蓉立即没好气地说道，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我看见飞猪了！速度超快，小于0.05秒的那种。”罗茜趁着她还有最后一点耐性，急忙把话说完。

　　罗蓉面无表情地看了她片刻，说道：“傻大个，先把雪糕吃了，我没带湿纸巾。”

　　听见妹妹这么称呼自己，罗茜脸上兴奋的神色淡下来，低低地“哦”一声后大口吃起了雪糕。

　　雪白的雪糕融化后滴落的水，竟是透明的。

　　2.

　　罗茜性格开朗，为人大方，和班里的男生女生都能打成一片。且她身高一米七五，在初三这个年纪无疑属于鹤立鸡群的个头，加上一百六十多斤的体重，整个人看起来比很多老师都要高大结实。

　　班上的女生喜欢和她在一起，因为安全感爆棚。有她在，不止不怕男生欺负，也不担心自己显得难看。男生也喜欢和她一起玩，因为她运动神经发达，足球踢得比很多弱鸡男生都要好，为人爽朗开得起玩笑，丝毫不娇气。

　　自打上学，罗茜的身高就一路领先同龄人，几乎没有坐过最后一排以外的位置。明明是双胞胎，罗蓉却随了母亲的外貌，看起来娇小而精致。也不知是从何开始，罗蓉不再叫她姐姐了，而是叫“傻大个”。

　　爸妈听见后说过罗蓉几次，后来见她坚决不肯改这称呼，想着都是亲姐妹，且罗茜也不怎么计较的样子，也就由得她了。

　　午休时间短暂，吃过午饭的罗茜和罗蓉，在校内的小卖部吃了根雪糕后就立即回教室了。两姐妹虽是同一个年级，但不同班。

　　罗茜下午的第一节课是体育课。

　　这种天气上体育课是真的折磨人，所有人都心浮气躁地在操场上列队。铺了橡胶颗粒的操场跑道上，被阳光蒸出一股球鞋底子的味道，从下至上混着热气直往人鼻子里钻。

　　“陈梓逸！”体育老师大声呵斥道：“你不看我讲动作要领一会儿又乱做！”

　　列队在最后一排的一个男生无奈地大声答道：“老师我怎么看啊？罗茜在前面立着跟座凯旋门似的，我看得见嘛！”

　　听见‘凯旋门’三个字，全班都大笑起来，有些笑得前仰后合仿佛这笑话能解暑。

　　罗茜回身就拍了那男生一记，然后也跟着笑起来。

　　体育课的列队是女生在前男生在后的，老师只得叫罗茜站去最后一排，以免挡着别人。

　　罗茜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笑着跟陈梓逸换了位置。

　　她背过身的时候，一滴透明的水滴掉落在地面，迅速被蒸干。

　　真的太热了。

　　3.

　　初三的课业很繁重，能考入什么样的高中基本决定了以后能上什么样的大学。罗家两姐妹的成绩和外貌一样有很大差距，罗蓉在年级名列前茅但体育成绩奇差，罗茜除了体育成绩几乎没一门课过得了平均分。

　　“蓉蓉，再半年就中考了。你有空帮你姐补补，不能连高中都上不了。”

　　“我哪有那时间啊，我也想考进北一中好吗！补习班都给她报好几个了，专业老师都教不出来你指望我？”

　　“你姐最近好像心思不在学习上，你知道为什么吗？”

　　“切……那傻大个什么时候把心思放学习上了？前阵子还跟我说什么看见飞猪，我看她就是飞猪。”

　　啪地一声脆响自门缝里传出来，躲在门外的罗茜听见她妈妈有些生气地说道：

　　“怎么说话的！你平时不叫姐姐就算了，现在还人身攻击了是吗？”

　　“嘶——别打头啊，打傻了！”罗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心虚，“不就大我三分钟，叫什么姐姐……”

　　“什么飞猪？”

　　罗蓉停了片刻才说道：“说是速度特别快，一般人看不见。咱家对面楼不是有人养鸽子吗，她说那些飞猪要躲避飞来的鸽子，那会儿会稍微慢一点，她就看见了。”

　　“然后呢？”

　　“没然后了啊。”罗蓉的声音听起来很无辜，“哎呀，估计就是她做梦或者怎么的胡说八道来着。我要写作业了！妈你出去吧。”

　　罗茜转身，飞快地离开妹妹卧室门边，回到自己房间。

　　片刻后，果然听见自己的房门被敲响。

　　“茜茜，有时间谈谈吗？”妈妈推开她的房门，脸上带着笑。

　　“可以呀。”罗茜跟着笑道。

　　妈妈走进房间，坐在她书桌旁的床边上。

　　“最近成绩有些下滑，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呀。”罗茜眨眨眼，“作业这么多了，哪有时间有心事啊。”

　　倒也是。

　　妈妈沉吟片刻，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说：“要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和妈妈说。你妹妹没心没肺惯了，不是个好的聊天对象。”

　　闻言，罗茜顿了顿，倾身向前低声道：

　　“妈妈，我看见飞猪了。这个世界有飞猪，飞猪能带来奇迹。”

　　4.

　　明亮的接诊室中，医生办公桌面上都摆了好几盆多肉绿植，有些圆圆鼓鼓的非常可爱。罗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在看见医生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时，就立即收回了手。

　　『迎合型人格，自卑、敏感、多疑，缺乏人际交往的界限和原则，并伴随强烈的自我否定。』

　　精神科医生李风池一边在罗茜的病历上写下这行字，一边抬眼看了看她，然后笑着搁下笔。

　　“你看起来和照片上不太一样。”

　　罗茜有些拘谨，手指不安地交握着。

　　“因为，奇迹出现了。”

　　“什么奇迹？”

　　“飞猪带来的奇迹。”罗茜双眼放光，“医生你知道吗，飞猪真的能实现人的愿望！”

　　“是吗？那真是太好。你向它们许了什么愿？”李风池十指交叉撑着自己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问道。

　　“我希望能像妹妹一样娇小。每次看见飞猪飞过，我都这么许愿！你看，我现在真的和照片上不一样了，我瘦了好多。虽然个子还是有点高，但再也没有人叫我凯旋门了，妹妹也再没有叫过我傻大个了！”罗茜神采奕奕，似寻到毕生信仰一般，“我会继续努力许愿，很快我的个子也会变矮小的。”

　　原来如此。

　　比起一般的抑郁症或者妄想症，罗茜的脑电波是平稳的。她的幻想并不具攻击性，更类似建立了自我麻醉的信仰，这种状况用药物治疗或电击治疗很可能效果都不好。

　　在她的世界，飞猪其实是无害的，就算一直存在也没什么问题。持续消瘦可能是目前最大的危害。

　　“审美这件事，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其实是为了物种繁衍而产生的概念。”李风池说道，“初中有生物课吧？”

　　罗茜点点头。

　　“就人类而言，因社会结构和文化沉淀之类的的原因，审美的标准并不统一。而且，外貌这种事，并不是你以为的需要有奇迹才能改变。”

　　罗茜想了想，问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李风池扬眉，状似轻松地说道：“当然。整容、减肥、健身，都可以让人看起来判若两人。我觉得飞猪这么厉害的存在，应该用来许更难以实现的愿望。靠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麻烦飞猪也未免太失礼了。”

　　罗茜若有所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什么愿望？”

　　“世界和平？”看见罗茜略呆滞的神色，李风池笑了，继续道：“说笑的。但是人生这么长，总有一些事是你拼尽全力都做不到的。那时，可以试试向飞猪许愿，也许能帮到你。”

　　罗茜离开后，李风池和她的妈妈谈了谈。建议她不要强调飞猪不存在，虽然这确实是妄想症的表现，但还没到需要强制干预的地步，只尽量在行为上引导罗茜忽视飞猪的存在，从而弱化飞猪对她的影响。当然，这需要时间和耐性。

　　孩子的恶意往往被无辜和天真掩盖，轻描淡写的几个玩笑，足以在敏感脆弱的心灵刻下伤痕。

　　每个人的学生时代可能都有这样一个夏天，闷热，潮湿，带着粘腻的体感。还有无处可说的，透明色的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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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限定词：猪在天上飞
规则：写任意地点或空间，主角不能脱离这个地点或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