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蛰伏深海

1、一

　　泉坐在宿舍的一角，静静地听着日语磁带，心中默默地跟着朗读。
　　这是一个初夏的星期日中午，有一丝微风徐徐从阳台吹入，带着楼下花园中初夏的芬芳，让人昏昏欲睡。
　　同室另有七个女孩，来自不同的地方，这时都已放下蚊帐，躺在床上午睡，享受这个难得的假日午后。
　　泉却没有睡，还有太多的日语单词没有背熟，新学的对话也不能流利地说出，泉想想明天还要和新来工场实习的几个日本男孩交谈，就逼迫自己一定要记住这些对话。
　　宿舍外面传来阵阵蝉声，已不再有微风吹来。虽只是初夏的中午，但在广东这块亚热带的土地上，却已有了逼人的炙热。
　　泉走到阳台上，看到菊井从日本人宿舍中走出，向厂外走去。
　　“他出去做什么呢？他才刚来中国，又不会说中文，根本不熟悉这里的环境，他一个人出去，不怕迷路吗？”
　　泉想着，但她抬眼望去，看见娱乐中心门口那一袭雪白的纱裙，便晃然明白过来。

　　“暮雪，你看漂不漂亮？”阮清拿着一个很可爱的钥匙扣在泉面前晃动。“是菊井送给我的，他从日本带过来的，他还说明天借几盘日语歌CD给我听！”阮清将钥匙扣放到泉的手中，一下坐在泉的床沿，踢掉脚上那双雪白中根皮鞋，用手扇着风说：“这个该死的天气，都还没到四月，就热成这个样子，要是到了七月岂不是要热掉一层皮！唉！这时候 若是在家里的话，还可以穿一件毛衣呢！哪象这个地方，真他妈的热！”
　　泉看了看阮清，“他妈的”三个字和这位身穿雪白纱裙，且经常故作斯文的女孩子未免有些不相配，可这才是这位小姐的本相。也只有在她面前，阮清才会如此地无所顾忌。
　　阮清和泉同省，却不同市，两人也算是老乡，所以才会如此交好。阮清和泉说过她的过去，高考未中，在一家私营的品牌服装店当售货员，本来干得挺好，却因老板格外关照而引起老板娘的猜忌，百般刁难，只好辞工不做。回到家中，父母整日唠叨，说她只会败事，连卖衣服这么简单的工作都做不好，以至丢了饭碗，以后还怎么可能在社会上好好立足。阮清耐不住父母的唠叨，四处奔忙，可是在阮清所处的那样一个没落的小城市，经济萧条，待业青年无数，找一份工作真是难之又难，一气之下，阮清背起包袱，毅然南下，经过三次跳槽之后，终于跳到这家日资企业，在总务部门做起了贵宾室的接待员，也就是这样遇到了泉。
　　泉很羡慕阮清的坦荡，什么事都侃侃说来，不会脸红心跳。泉知道阮清一直把她当成最好的朋友，从没欺骗她什么，甚至这几个来中国工场实习的日本男孩刚来的时候，阮清就直言对她说：“暮雪，那个叫菊井健一的还不错吧？个子高高，人又英俊。我偷看过他的档案，他父亲便是我们这家公司的一个董事菊井风泽，有钱人家的孩子，条件不坏哟！我要追他，说不定嫁入豪门，东迁日本，那这一辈子就不用再愁了！”那时她们两个刚在公司内部举办的日语学习班上课，她和阮清都只是在混日子，因为是上班时间学习，才乐得加入的，根本没想过要把日语学成怎样。可一有了动力，阮清顿时便变得认真无比，每日晨起朗读，还买来一大堆日语会话书和磁带，练习日常用语。泉也受了她的影响，一时对日语感起了兴趣。
　　泉问：“第一次约会怎么样？”
　　“没什么，带他到街上逛了一圈，我日语还不行，太多不会说，还好读高中的时候英语学得不错，就这样日文杂着英文，实在不行，再凑上几句中文，连比带划的，还能勉强交谈！”阮清捋了捋垂下来的刘海，打了个哈欠，“逛了这么久，也累了，借你的床用用！”说着，便倒在了泉的床上，也不理会睡皱身上那袭雪白漂亮的纱裙，不一阵，已是酣然入睡。
　　泉低头玩弄着那个来自东洋的钥匙扣，又看了看床上睡姿颇为不雅的阮清，心中竟有一丝茫然。
　　“人要怎样活着才算好？”泉问自己。泉有自问的习惯，当她还在那个贫困的山村时就有这个习惯了。泉姓陈，陈泉谐音“成全”，这让泉感觉自己就好象自己的名字一样，生来便是成全别人而活的。为了成全父亲和新的女人幸福，自己和弟弟跟了贫穷的妈妈；然后为了成全这个贫困的家庭，刚读完初中，泉便出了校门帮母亲做农活；再为了成全弟弟能有钱读书，泉十七岁便南下广东，过上了打工的生活。
　　每个月挣的钱都仿佛不是自己的，发工资的那日，对他人来说是最开心的日子，可对泉来说，却似乎代表着一种灾难。数着那薄薄的一叠，这是自己一个月加班加点，在生产线上辛辛苦苦赚来的。可是，那一叠特殊的纸张却只能在她的口袋里躺上几个小时，便又被送进一间绿色的房子，邮去那个贫困的山庄。
　　“房子已经开始盖了，砖头买好了一部分，便盖了一面墙，已再没钱买材料了。妈说等下个月姐再寄钱回家时再买……”看着那几行歪歪扭扭的字，泉的眼泪不由又掉了下来。房子等着要盖，不盖是不行的。泉想起幼时一下雨便是她家的灾难日子，四处漏水的茅草屋顶，地上满是水，她和年幼的弟弟用脸盆舀着水，泼到屋外，水似乎永远也舀不完，上面漏水，屋外的水又朝屋内流。终于，她和弟弟都累了，她抱着弟弟坐在桌子上静静地看着屋外下着大雨，屋内下着小雨。
　　泉是接到弟弟这封信后转厂的，她借了厂里QA部门一个叫萧暮雪的女孩的毕业证，跳槽到了现在的这家日本公司。或许是那张毕业证明的作用，再或是她在简历上写着曾有QA工作经验的作用，在十几个面试者中，首先便选中她去面试。泉说着自己编派已久的谎话，还有萧暮雪教给她的种种应对，再加上她本就是个聪明秀气的女孩，她被录用在这家日本工场的QA部门工作。
　　从进这家日资企业到现在已有一年半了，薪水已是以前那家厂的一倍，家里的房子盖好了，可是母亲终于久劳成疾地病倒了。母亲的病是要治的，弟弟的书也是要读的，而这一切又都是要钱的。泉只有再做下去，今年二十，明年二十一，将一个女孩子拥有的最美好时光泡在那满是日光管分不清白天黑夜的车间里。
　　泉很羡慕阮清，不单羡慕她的坦荡，更羡慕她的无所牵挂。想去溜冰就去溜冰，想去跳舞就去跳舞，想买衣服的时候，只要身上的钱够，就可即时买下。泉就不可以这样，她身上的衣服都是工业区夜市上买回来的地摊货或是二手货，至于跳舞、泡吧，更是她所消费不起的娱乐。泉所有的工余时间，便是在工厂的娱乐中心渡过的，或是图书馆看书，或是在免费球场打打羽毛球、乒乓球，最奢侈的娱乐便是花上一块钱，在工场内部的影视厅看一晚录像。一块钱可以看两场，而外面的电影院十块钱才可以看一场。
　　泉便是这样麻木地生活着，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未来，一个多么渺茫的词语，泉从未寄希望于此。
　　阮清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梦吟般地呢喃着：“暮雪，我见到富士山了，见到樱花了，真美啊！中国就是没有这般美丽的景色！”
　　泉知道阮清在说梦话，对于她的梦话，泉很不以为然，心中默想着：富士山再美，也美不过我家乡的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