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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返京(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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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当年都传,你的爵位是张左相灭门后父皇给你的安抚,但三哥知道,并不是这样。你是父皇最宠爱的小儿子,文武双全,虽说十二岁封王有些早,但不代表徳不配位。”
李延生摸了摸他的头,当初母妃生弟弟的时候难产,差点命丧黄泉。父皇在祖宗祠堂跪了一天一夜,整个太医院和京师登记造册的郎中都被关在宫里想办法,接生婆婆更是多达八十余位。
母妃疼了四天五夜,才生下柏生。而他之所以取名柏生,也是因为柏树斗寒傲雪、坚毅挺拔。
“当年唐贵妃酒后胡言,说母亲妖媚祸国,父亲一纸诏书就将其打入冷宫,并且革了其兄礼部尚书职,贬为侍郎,至今不予重用。”李延生笑着自斟自饮,“凭借母妃的盛宠,你就是出生即封王,我也不觉得诧异。”
“九哥虽然是唐贵妃所生,但也是侍奉父皇身前,文武俱才的风流人物,是父皇的亲生儿子,父皇……”
“你觉得是父皇随便找个理由除了他?”见他不语,李延生摇了摇头,“虎毒不食子,父皇当初是想过保他的,勤政殿里,刚开始的时候,父皇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一直念叨该怎么办才能把龙袍和华冠的事解释成代帝制作,但后来刘太傅频繁入宫,不知怎么父皇就改变了主意,突然像变了个人,说什么也要治老九死罪。”
李柏生的记忆中,父皇总是慈爱的笑着,他几乎从未对自己动过怒,就算是发脾气,只要母妃瞪他一眼,也会换成一副笑脸。不过,父皇严肃教育自己的时候,母妃是从不插手的。
“九哥被赐毒酒那天……”
想起九哥,李柏生和他的交际并不多,但七岁那年,京师凤凰山中九哥竹林舞剑的场景,却始终记得真切。
明眸皓齿,身形矫健,人剑合一,片片竹叶在光影下飞落,水蓝色的衣衫翩跹,如诗如画。
“赐毒酒那天,正是炜生十九岁的生辰。”
“三哥,九哥真的不是替你?”
明知道不论三哥给出什么样的回答自己都会疑惑,可李柏生还是大胆的问了出来。
自己要防着三哥,可不能只防着三哥。
“我可以发誓,绝不是替我。”
李延生仍旧笑着,只是笑容中充斥着落寞和无奈。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早已不重要,人死如灯灭,就算掀起旧浪,查明了吴王案又能如何?
一场鹅毛大雪,可以盖住世间万物。皇权之下,真相到底是什么,还不是皇权说的算吗?
李柏生想起那晚校场上八哥的神色,他以为李荀生的怀疑矛头都指向了三哥,却不知道自己是一厢情愿的会错了意。
“三哥可见过八哥了?”
“还是他回京那日见过,八弟结实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李延生举起的酒杯又放了下来,“边关困苦,八弟吃了不少辛苦,可他又什么都不愿意说,父亲有意留他在京,却没有一个恰当的台阶。”
李柏生咀嚼着兄长话中的意思,心知他是让自己去求父亲。他知道如今京中局势看着四平八稳,实则暗藏汹涌,如果八哥能留在京中,肯定会是震慑五哥党最好的一股力量。
他明白三哥的意思,父亲日渐衰老,皇权更替这种关键时刻,自然是力量越雄厚越好。
“柏生。”
“嗯?”
微风吹动着檐下的红灯笼,光影摇曳。李延生突然叫了他的名字,却又不言语,只是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你愿意相信三哥吗?”
“我既问出口,就是愿意相信三哥的。”
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互无猜忌,明明寻常人家最稀疏平常的事,在帝王家却成了奢望。李延生虽对皇位志在必得,可也在乎一家人的心意相通。他见不得母亲流泪痛心,也不想按照既定计划走到最后那一步,可……世事无常,结局如何,天可定,人何如?
“三哥,张左相……”
“你要记住,现在不能再这么称呼他了。不管在哪里,都要称罪臣张谦。现在五弟刨根究底的在找我们的毛病,你不能给他落下任何口实。我也不能,你八哥也不能。这次边南城突发战事,你八哥是凯旋了,若是铩羽,定会被老五找借口弹劾。”
李乔生是中宫独子,一直觊觎太子位,对于皇上独宠徐贵妃、几度欲废后的事耿耿于怀。每每抓住李延生哥仨的错事,都会想尽办法无限放大、做尽文章。
“柏生知道了。可是三哥,张谦当年是怎么被扯进去的呢?”
李柏生小心探着他的口风,如果说张谦被定为九哥的亲信,那五哥和三哥为什么可以全身而退呢?
“张谦门第显赫,但身份其实很尴尬。他是左相,是我的太傅,又是皇后的表弟,五弟的表舅,就算他想支持一位皇子造反或者提前登基,按理说也轮不到母舅家族毫无翻身可能的九弟头上。”
对于张府的极刑,李延生也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按理说如此显赫的氏族门第,张谦身居高位,其长子张松清乃史上唯一的文武双状元,立下战功赫赫,长媳虽是唐家幺女,但唐家除了贬官也没有受到其他牵连,怎么单单就张府逃不掉呢?
犹记得那年父皇异常愤怒,一脚踹翻龙案,为张府求情的奏折散落满地……
“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父皇到底是牵连了张府,还是忌惮张府。”李延生盯着弟弟,半晌继续道,“父皇接连给张府指了两位皇子做女婿,这是一件很蹊跷的事。”
“如何蹊跷?八哥拒婚,张松雅自尽,我与张松风的婚事本就是弥补张家痛失爱女……”
“小弟,你不能用普通人的思维去看这件事,你是皇子,要站在皇家的立场,站在当时的处境,去全面复盘。”
打断他幼稚的话,李延生疼惜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柏生啊柏生,你到底还是个孩子,想法过于简单,哪有皇帝会真心弥补臣子的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帝王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恩赏惩罚皆为天恩,因为儿子悔婚,臣子的女儿就自尽了,天家颜面何存?
为了你日后不会触怒圣颜,或许为兄要点一点你了。
“三哥,那你复盘给小弟听。”
“好,你是三哥最宠爱的小家伙,三哥就把自己的想法,分享给你听。”
拎起冷酒,李延生给侍从一个眼色,合欢连忙将冷酒端到一旁,换上一壶温热的。
“在我看来,张家败就败在太干净,又太出色。”
“怎么说?”
李柏生不解,为官干净出色,不正是圣贤推崇的好官吗?如果这也是错,甚至是罪的话,不是鼓励为官的都以陈涛之流为榜样吗?
“张谦既给我这个太子做老师,又给五皇子做舅舅,一脚踏两船,此为一罪。张松清文夺状元不可置否,武抢太傅之子内定得武状元之位,此为二罪。张松雅被八弟拒婚后,自尽以抗流言,实为抗争皇权,此为三罪。张松雅自尽,张谦重金筹购丧服,抢先夺得世人同情,逼父皇不能治其罪,此为四罪。为安抚张家,平悠悠众口,将张松风指给你为正妻,使得父皇丧失颜面,此为五罪。九弟处搜出龙袍,张谦在众人自保时站出为九弟伸冤,触犯龙颜天威,此为六罪。九弟被赐死当日,张谦联合朝臣弹劾五弟战场失手打死战俘,此为七罪。单独的一件事拎出来看,可能没什么,但这七桩罪放到一起,再赶上一个特定的时机,就是致命的极刑。”
捏着酒壶,视线中小弟眉头紧缩,李延生微微一笑,手腕倾斜,清澈醇香的酒水,和着月色,倾泄而落。
“特定的时机是指……”
“禹州战败,主将正是张松清。”
仰头将酒水倒入口中,余光中窗纸上慈虹的身影映在眼帘。嘴角微微上扬,虽然她不愿意理睬自己,可终归是让自己知道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自己还能奢望什么呢?
深夜畅谈,李延生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真诚的为李柏生分析了局势。这一番话,让李柏生极为震撼,他一直单纯的认为张府的祸事仅仅是因为九哥案的牵连,也只能是牵连,却从未想过,幽深君心,局势似海,张府的祸早就在很多年前就埋下了伏笔。只待一个所谓的恰当时机,就能全线崩盘。
当然,三哥的话他不会、也不能告诉慈音,一句也不能。
第二日,外出时,李柏生的脸上仍旧洋溢着单纯的笑容,他的眸子里是慈音纤瘦的倩影,只是每每想到张府可能是政治牺牲者,他又忍不住心疼。
“李瘸子,你干什么呢?付钱呀!”
嘴里叼着一块桃酥,慈音笑着将食盒递给孙强,然后继续拉着师姐向前面的店铺逛去。
“小弟,李瘸子是?”
便衣常服的太子付了银子,担忧的看了一眼他的腿。
“受过伤?”
“没有,装的。”
李柏生笑嘻嘻的学着慈音的样子,也挽起了兄长的手臂,将头靠在他肩上,一边摇晃一边往前走。
街上的人见二人如此亲昵,不由的纷纷躲闪。但李柏生非但不觉得害臊,反而一跃蹦到了他的背上,两条修长的腿一前一后的晃着,引的李延生也笑了起来。
慈虹听见笑声,顺着慈音手指的方向看去。虽然已经做好了会四目相对的准备,可当看到李延生的笑容时,还是冷下了脸。
“三哥,三哥停一下,我想要那个拨浪鼓,你买给我呀。”
李柏生捞起小摊桌上画着童男童女的拨浪鼓,下颚如儿时般搭在他的脖颈窝处,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喜子与合欢相视,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奈何。普天之下,能让太子爷当脚力的,也只有这位爷了。毕竟,连太子的儿子永历都没有享受过这种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