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里花（三浦x叶问）》虎虎儿

6、蜃里花6（三问）

　　6

　　那是一晚惶惶，叶问是不清楚这前前后后因缘果报的。在这一轮恩怨中，他因自己的国家民族得了最终的胜利，便成了彻头彻尾的外人。但确乎是如此的，三浦愿意身殉的天皇，以及许多人竭力守护的日本国，这一切与他是无关的。他只是这座精致庭院里，偶过的贵客罢了。
　　即使说朋友，他与三浦，也并不是如此亲近的关系。
　　但又有些别的什么，说不出道不明的事情在那里。
　　于是叶问不去想，他只是没来由记起，那个人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散乱的长发里有着极淡极淡的辛辣味道。那是酒的辛味，盖过了三浦身上惯常有的淡淡的熏香。
　　叶问觉得这是不该的，那个人或者傲慢自负，或者平静冷漠，又或者在湛青的天光里转过一枝血艳欲滴的三醉芙蓉……这些都是该当的。千不该万不该，总是不该有着那样没落惨淡的光景。
　　叶问知道，那一瞬，他脏器里有着撕扯阵痛的痕迹。
　　英雄老，美人暮。
　　人间悲情事，也不过如此。
　　可英雄明明尚未老，光景却为何到了穷途末路一般？

　　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闭一闭眼睛，又是天光大亮。
　　而后，三浦又来了。

　　叶问一早起来便在庭院里见着三浦，埋在一片绚烂花色中，只有纯白摆下的一幅墨色纹路瞧的清楚。
　　“三浦先生？”叶问这么招呼，然后就见着那人，三两转，白生生从花中来。
　　“早安。”三浦笑一笑，瞧瞧叶问的脸色，便笑颜又深了些。“昨晚失礼了。”
　　“哪里话。”
　　“今天可还有兴致到道场来讲谈？”
　　“那可好。”

　　道场里口说比划，宾主尽欢。一招一式讲的兴起，又是下场印证一番。
　　谁也不防着，短短几日罢了，国仇家恨都远了，门派鏬隙荡尽，连心防竟也溃退千里。
　　三浦见着叶问，他套路应对，细细讲来，眉眼里有着温和的神色。因着太温暖，连自己心里堵起来多少烦恼事，也忘了。一个失神，就给叶问抓住了手腕，两根手指扣着脉门。
　　叶问说，人体经络，医药学说，同武道也有万千关联。你看你这脉象，就是躁了。
　　给叶问一说，三浦心里到更是急，抽手回来拢进衣袖里，只是笑。

　　“今天是祭奠的日子，我会去参与祭祀，叶君是否有兴趣看看日本国的风俗？”中午时，仆人送了饭食到道场来，三浦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相邀。
　　“到也好，正好同李钊一同去游览。”
　　叶问欣然应许，只当是这番旅行中该当的余兴节目。

　　那是在寺庙里的祭奠。
　　三浦因有着参与祭祀的责任，所以盛装打扮早早去了，留下个伶俐的学生陪着叶问和李钊同游。虽然是异国他乡的风俗祭祀，却同叶问心里的祭奠集市没有多大的出入。随便走走，便是笑逐颜开的摊贩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狐狸面，纸风车。
　　吵吵闹闹跑过膝边的孩子们。
　　欢乐的祭奠最后是花火，炮声腾然而起响彻云霄，就好像战时叶问听过的所有炮响。但这些开在夜空中的花，不会带来任何死亡和悲痛。
　　真是个美好欢乐的晚上，叶问这么觉得，同李钊谈谈笑笑，更是千般快事。
　　慢慢推着轮椅走到祭奠尽头的鸟居，长长的石路那一边，远远就能看见三浦黑色和服上耀眼的金丝绣线。
　　还有另一个人在那里，黑暗中瞧不清的面貌和极普通的衣服。
　　“三浦先生？”叶问远远的叫住前面的人，可三浦却并没有回头来看一看。
　　等走的进了，叶问注意到，拦在三浦身前的，是一个脸上有着疤痕的男人。他上下打量一下叶问，满眼不曾掩饰的恶意。
　　“佐藤？！”
　　李钊的惊呼让叶问成功的想起这个人的脸，那时候他的脸上还没有这条丑陋的疤痕，但那恶意的眼睛却是不曾变的。叶问甚至还记得，这个人曾经做过的一切。然后他从佐藤的嘴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带着仇恨入骨的口气。

　　“叶问？”
　　佐藤认出来人的一瞬间震怒起来，他看着三浦，脸上有着阴晴不定的颜色，然后，是歇斯底里的愤恨。“三浦将军果然喜欢漂亮的东西呢。”
　　“你在说些什么。”
　　并不对这次偶遇有着久别重逢的喜悦的三浦，淡淡的反驳。正要转身离开，又给佐藤欺到身前来。本来不该被人轻易得手的，只是确实不曾防到这一遭。脸颊上一疼，已经给佐藤不轻不重的捏了一把。
　　“真可惜，三浦将军也是这么漂亮的东西呢。”
　　怒气腾然蹿起，三浦当真从没受过这一种的轻侮，正待要挥起一拳，却给人从后方牢牢捉住了。
　　是叶问。
　　然后自己最欣赏的徒弟也跑上来，死死抓住了他。叶问似乎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气息极近的落在耳后。可愤怒笼住了思路，中文又太过艰深。才刚在叶问手中挣一挣，发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落在佐藤手中。
　　事情发生的也许很快，但在三浦眼中便成了一格一格进展的慢动作。那个曾经的下属张开手掌，轻轻顺着发稍摸上来，慢而□□的手法，就像是惯常有过的，调戏妓女的手段。然后轻轻一拉，被完好固定住的头发便止不住的滑下来。
　　三浦几乎听到发梳滚过叶问的衣服又落在地上的声音，还有自己的牙齿互相摩擦的声音。混乱中不知给谁抱住了腰抓住了手腕，牢牢扣紧了，竟然动弹不得。
　　佐藤竟然又欺进了些，带着恶意的呼吸就喷在脸上，近的让三浦必须强行抑止自己想要躲避的冲动。然后佐藤开口了，他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字句间有着恨到极处的恶毒。
　　他说，我真恨当初没能杀了你。你亲手杀了多少人，你自己最清楚清楚！杀人者死，为什么你还活着？！你，你们这些掌权者，贵族老爷。你们挑起了战争，骗我们说这是为了我们的国家，然后抛弃我们。你们把所有人赶上战场，你们才是杀人犯，下流的骗子。那么多战友都死了，为什么偏偏只有你没有死？！！！！！
　　一字一句，近乎胡言乱语又歇斯底里的诅咒。
　　三浦听着这一切，呼吸忽然变的艰难起来。他用力的呼吸，却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
　　他看看佐藤太过接近的脸，那上面有着战争留下的不会消失的伤痕，于是一切愤恨恼怒的心都钻到心里，把一些三浦藏起来的东西连骨带血掘了出来。
　　他看着佐藤的眼睛，眼底满是佐藤曾经熟悉的那种最深最深的冷酷。
　　“你够了。”
　　三浦这样说，嗓音里有着未散尽的刹气。那就是浴血而生的修罗才有的气势，佐藤见过那样的三浦，在战时，毫不犹豫的把千万条性命填进炮口之下，只为了胜利。那样的三浦，便杀人如麻的厉鬼也会对他感到恐惧。
　　看着这样的三浦，佐藤不由得便怯了。

　　三浦冷冷看着佐藤退了一步，不再多说，挣开拉着他的两个人，头也不回的走远去。
　　叶问看着这一切发生，所有异国的语言都是谜团。他所知道的，只是自己看到的那一切。他注意到三浦的怒意时，便在背后抓住了他的手腕。
　　于是身形略微矮些的叶问，就只能看到三浦的脖子，平缓的线条从领口里延伸出来，又埋进发稍里。然后连这些变也看不到了，三浦盛怒中散开的长发滑下来，挡住了叶问的视线。他扣紧了他的脉门，后来又拖住腰，死死捉住这个盛怒中濒临失控的男人。三浦的脉搏快而急躁，那是有杀意的频率。
　　然后佐藤好像凑了上来，用叶问听不懂的语言恶毒的说着什么，然后三浦的身体猛的绷起来，就像一只临到绝境的狮子。
　　接着又一层黑色的头发滑落下来，就像水，不，是黑的海潮。一层覆着另一层，层层叠叠的漫开来。叶问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卷在头发里的精巧发梳随之滚落到地上。然后才注意到，一缕头发的末梢正夹在佐藤的手指间。
　　这是轻佻的戏弄，叶问醒悟到这一点。他甚至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一瞬间，他看着三浦，就好像看到了月光下的恶鬼阿修罗。可待到三浦转身离开，叶问却只看到那背影，有着伤痛入骨的颓唐。

　　“我们走吧。”
　　然后叶问听到李钊这样说，转头看看李钊。
　　那是一张波澜不兴的脸孔，却有着刺痛脊椎的恨意眼神。

　　回程时，叶问不明所以的一遍遍去想发生的事情，却只是一次次想起黑的海潮漫开在鼻尖之前，散发着轻轻的香气。然后又一层，覆盖了另一层，淹没了一切。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的太快，叶问还没来得急忖出个因果进退已经卷入其中，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