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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暴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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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我无缘无故爱你吗,我爱你,是因为我知道被你爱着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连觽终是忍不住胸口的起伏,把那堆纸片一扬,双手捂住脸颊,失声痛哭。
半晌才道:“我不想你那么辛苦了,可我没能做到,是不是……”
陆闯的声音终于响起,连觽听不清,他觉得那声音滋啦滋啦地如同电流穿过荧幕,或是穿过别的什么介质,像sound stage那样非常有现场感,直往他每个毛孔里钻。
“对不起,我真的很爱你。这是真的。”
“但我没想过要和你结婚,从来没有……”
那张只有结婚双方和证婚人名字的“纸”被递到连觽跟前,曾经,这张纸就是婚姻的契约,可是契约是要两个人共同遵守的,少一方都不可以。这实在太像一张“废纸”了,没有照片,连熟悉的中文名字都没有,陆闯的名字,首字母C还有涂改的痕迹,怎么看都不够庄重严肃。
没有包红色的皮,没有烫金的“结婚证”,没有国徽,没有钢印。没有任何一个陆闯生长的土地上,传统或是法律给出的承认。
在这个社会,结婚证的作用大概除了让人心安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维护自身利益了,他们没有子女的可能,那么就只能剩下对财产的保护。
这张纸背后,就有巨额财产纠纷。尽管连觽昨天才在上头签字,但三年过去了,分居两年就算离婚这件事,就算他们不符合法律没有资格向纽约的法院申请,可它……似乎……在这里本来就没有任何作用。
连觽签字,只是“认”了。
可他不认陆闯不爱他了!
“你闭嘴!”连觽哑声咆哮,“闭嘴,陆闯你给我闭嘴!”
“去市政厅是我逼你的吗?你不愿意我还能强迫你?我问过你多少次,是你自己愿意和我在一起的!”
他深吸一口气,俯身在地上随便捡起一样东西,真的是随便一样,都写满了陆闯的爱意。
《巴塞罗那往事》时的毛毯,《烽火关山月》的空喷雾瓶子,《落日余晖》的断凳子腿、废注射器,《艳蕊凉》时那和连觽吃了扔了的糖纸一模一样的彩虹玻璃纸……
《远山遗梦》时,装过姜汤的一次性杯子,感冒药盒子,破了的道具衬衣,干瘪的药膏,购物袋,甚至连元素餐厅每日送餐的收据都留着!
连觽各个时期的杂志封面剪贴画,风干的红玫瑰书签,圣诞老人泥塑……
照片,他们从《远山遗梦》时候就有的合照,到在一起,到结婚,到分别后连觽的每部戏剧照、每一段新闻、采访、颁奖礼上的礼服绅士。
太多了,满满一箱,陆闯的大半生。
唯独没有《深海》获奖时的照片——连觽获得终身成就奖,真正成为终身影帝的照片。而那本就是连觽为了陆闯才去拼命挣回来的。
他从来,从来就没有怨过陆闯给他签了好几部片子,也没怨过陆闯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带走了他的大部分财产,只怨,陆闯骗他内心世界一片苍凉。
“你十一岁就跟着我跑,现在呢?啊,陆闯,你看看这些东西,”连觽跪坐在地上,狼狈地抓起那些记录,忽地,他推倒了所有的日记本,“我有病,我的心像石头。可即便是石头,也早被你捂化了!陆闯,你告诉我该怎么办,你现在想让我做什么,你才能不这么狠心!”
陆闯狠狠地皱眉,连觽猛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肆无忌惮地大颗大颗往下淌,灰蓝色的眸子极致悲伤,像永无晴日的深海,一个沉陷的与世隔绝的空旷世界。他努力挤出一个笑——
陆闯不喜欢他情绪失控,他刚才是怎么了呢?老男人了啊,怎么还跟小朋友发脾气?
“我错了,我错了。小闯,不生气啊。”连觽忙在一地混乱里翻找药瓶,稀里哗啦地往外倒,一把塞进口中,紧张地看着陆闯,怕他再蹙眉,囫囵急道:“叔叔听你话,吃药,我没病,我没病,我没病……”
“不生气了,小闯,不要生我的气。”连觽的眼泪决堤,笑得很温柔,精致的喉结艰难地吞咽着,不讲究地抹了一把脸,毫无形象地在身上擦了擦。可他手刚抹上去,才发现他还穿着结婚那天的礼服。
而陆闯,此时穿的是同款。
陆闯很少穿正装,如今包裹得严严实实,少了痞气,多了禁欲的严肃感,让连觽害怕心慌。
脚边有一张银行卡,从存折里掉了出来。
连觽默默地捡起,翻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他把存折贴在心口,仿佛上头还有温度。
存折很旧了。十六岁开户存了一大笔,之后陆闯每个月固定打进去300块,一年又一年,里头有五万多。除开这个,《远山遗梦》的酬劳,刘跃民给的钱最后到陆闯手里只有七万块,在他23岁生日前也打进了存折,还有比较大的数目就是后来参与话剧和唱片录制,不过在他26岁的那年冬天,取出了一大笔。
现在共计余额五十万整。银行卡背面贴着便利贴——
“赔叔叔的。”
走马的注册资本,恰好五十万。当年是连觽出资的,陆闯还了。
远山破产,但走马和唯爱西盈利十分可观,今年初,两个公司整合到一起,搬去了南国海岛,那里四季如夏,是陆闯喜欢的夏天。陆闯喜欢迈阿密,但陆闯不出国了,那就去椰林葱葱的海岛吧,那里除了没有环岛小火车,夏天的一切都有。
叶卓恒带来的档案袋被连觽一点点,慢慢的,像做针线活一般仔细地拆开。
一张老照片掉下来,是奶奶家那张全家福,在照片里的小婴儿正背面,贴了一张便利贴,写了三行字——
“把陆闯加在这里,可以吗,叔叔?”
“我也有家了,谢谢你,连觽。”
“我爱你。”
接下来,是数张财产转让合同,第一份就是暮云星海24号别墅。
《固定资产转让书》,转让方,陆闯的字迹写了他自己的名字,受让方,空白,等连觿签字。两页纸的合同,末尾,甲方仍是陆闯的签名,有法定代表人,有红色的公章。
然后是走马和唯爱西的转让合同,已经生效,因为这两份合同的受益人是夏澜生,但紧接着还有一张公证过的委托书,上面写着,夏澜生只是代为接管。
连觽的手不禁开始发抖,他不敢往下翻,可下面的纸张还很厚。
正在这时,连觽仿佛听见沙发上的人动了一下,陆闯好像在说:“连觽,我先走了。”
“不行!”连觽猛地上去抓住陆闯。
陆闯好轻啊,怎么这么轻呢?犹如一张纸,骨头硌人,削尖了的木头似的。
“呵,你害羞了吗?”连觽把陆闯抱紧了,喃喃自语道。他不让陆闯走,走了,他去哪儿找啊,这人坏的很,是个小骗子,演技真的很好,让他很长的时间以来以为自己被甩了,其实不是的,陆闯就是害羞了,这孩子皮儿薄。
“你得陪我看,我……不敢。”连觽捏紧陆闯的骨骼,让那硬邦邦的力量支撑自己。不知道药是不是起了副作用,他这会儿有点幻觉,觉得陆闯的皮肤很烫,心脏咚咚地跳的特别有力,像下一刻,就要告诉他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然后笑着和他讨好求饶,说自己错了,求叔叔饶了他。
连觽心里默数了24下,翻开了下一页。
“连叔叔,别人谈恋爱都要写情书,尤其你们那个年代,情书这东西是人人都必备的吧?
哈,小闯不乖,又笑话你老了。
你不老,你是我的小王子。
你从小到大应该收过不少情书吧?这个冬天,我也想写给你,不知道夏天来临的时候,这封‘匿名情书’会不会寄出去。我希望不要寄出去,因为我是真的不想离开你。
我没想过自己是你的初恋呢,真的。每每想到这事儿啊,若我有尾巴,定是支棱起来满世界招摇了。当你向我求婚的时候,天知道我高兴得要一口气冲上珠穆朗玛峰,告诉世界我的梦想成真了。
因为,我的梦想,从来只有你。卡妙、恒星、玫瑰、王子、爱人……巨星、影帝、传奇、神话、男神……
你在我心里有无数的形象,我却最喜‘男朋友’,最爱‘老公’。只有这两个,才像告诉我自己,你是我的。谁让我一直觉得自己在做梦呢?然而我最难忘的,还是在九岁那年的夏天,在奶奶家的院子里,在一片洋甘菊花海里,见过你,见过彩虹——这世界上最绚丽多彩的光,和所有的美好。我想,那会儿我就向往你,我的生活就是以你为目标,无限去靠近你。
这对我来说,很难。我怕弄脏你,最怕你发现我不仅是你的粉丝而讨厌我。就是因为怕这个,所以我每次去看奶奶,专挑你不在家的时候,心想,如果我始终靠近不了你,至少你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贪婪的我,我是你不知道的‘弟弟’,‘兄弟’这二字,让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一层断不开的联系。
我很自私。这么多年既希望你有恋爱的消息,最好是婚讯,因为我听奶奶说你十六岁那年的事,所以真心希望你能收获圆满的爱情、婚姻、家庭,我甚至还想啊,如果有那一天,我就厚着脸皮让奶奶帮我说说情,让我给你的孩子做个保镖啥的。
可笑吧?我的梦想真的是一会儿一个变呢。
却又很不想听见你传出恋情,只敢想一小会儿,然后就努力赚钱,攒钱,去买玫瑰,送给我的小王子,去他去过的每个城市,假装只是他的一个忠实影迷。
我下过无数次决心,暗恋只是我一个人的事,不管你知不知道,无论你未来去哪儿,我的感情就在这儿,只有你,不是你就不行。不是你,我就打一辈子光棍儿,老了去当个花农,去沙漠里种玫瑰,去把另一件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
你怎么就喜欢我了呀?回头想想,只觉不可思议。好像九岁那年的黄蝴蝶被我捉住了,彩虹真的出现了,然后我就被幸运之神眷顾了,应该是终生的吧?因为你答应我,我们要在一起,比百年还要多一点。
……我不想骗你,我不想离开你。可我不得不这么做,我想回来找你,每一天,只要,我能回来。
可我没有勇气让你看见我。
我尽力了,真的,这三年我每一天都渴望活蹦乱跳地出现在你眼前。其实这件事,我在柏林电影节前就知道了,因为吕笑婷来远山闹事,她激动之下说出了口。我以为她只是恶毒,是在诅咒,毕竟她以前就做过这事,她还咒过你!我情愿她咒我,也舍不得让她说你一句。
怎么就叫她说中了呢?幸运之神怎么就不眷顾我了呢?我和你说好了一辈子,怎么才几年我就要食言?我还没好好爱你呢!
我最不想伤害的就是你,最不想欺骗的就是你,连觽,我的连叔叔啊,我好疼,一天比一天更疼,疼起来的时候我想死,死了就不疼了,我想死了无数次,可我不能啊,我死了,我最爱的连叔叔怎么办?我是你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我要没了,你可怎么办?我说要照顾你的,你这人……哈,说句特别糙的,恶心你的,我的连叔叔你就是那‘马屎皮面光’,你一点也不会照顾自己,最起码,你连个饭都不会做,我说了要给你做饭,我说了等你老了养你,我说了那么多那么多,可我做不到了,一样都做不到了。
一辈子有多长?我定义的是比一百年多一点。后来,我不奢求那多的一点,现在……我只想要那一点。一点都不行吗?”
信纸在这里,被大片水晕染花了,纸张很皱,仿佛被深重的痛苦倾轧过无数昼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