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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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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灵威镖局押了一趟镖。
从开封到荆州,几千里的路程,一行镖师跋山涉水,餐霜饮雪,提着心掐着嗓子眼儿,眼看就要走完这程,不料却仍是在荆州城门外被人截了胡。刹那间剑影刀光,最后竟落得个人财两空。
可巧的是,这趟镖的主顾,恰是大名鼎鼎的淮南王,灵威镖局在白道上最大的靠山。王爷一怒之下收了牌份,灵威几代人积下来的名声也就此毁于一旦。
彼时镖局的管事好说歹说才熄了淮南王的怒火,掌柜卸下一身傲气和尊严甘愿去他府上做奴,此事才能不了了之。
但祸不单行。灵威胡氏四个兄弟,大哥去了开封淮南王府,自此音信全无;二哥恰是那趟镖的镖头,客死他乡;老三又操劳过度,不幸感染恶疾匆匆离世。
姓胡,行四,道上的人喜欢叫他胡四爷。他是负责收拾烂摊子的那一个,也是半推半就坐上头把交椅的那个。镖局里的人盼着他能让灵威东山再起,可在这不问春秋,年在不惑的胡四爷手上,一年半载过去,曾经在河东县扬名立万的灵威镖局,依旧是慢慢衰落了下去。
与之相反的却是城西的金龙镖局。传闻自汉代而兴,掌柜姓刘,祖上原是为汉王室做事。自灵威出事后,这一直办的不温不火的金龙镖局生意却是日益兴旺了起来,就连店铺也连着扩了几倍。
用胡四爷的话来说,刘掌柜脸上的肉,都愈发放肆了。
两年前,某个清晨。胡四爷方给柜台上的香炉添了香,便有个女人挎着一只青布包裹,大马金刀地往门前一立。
晨雾还在漫着,缭绕的烟雾朦朦胧胧,影子融成模糊的一团。听着动静,胡四爷漫不经心地瞟了她一眼,手上仍是轻轻地拨弄着炉里的香灰,问道:“阁下所来何事?”
年轻女人闻言才动了动身子,约莫是在活络自己的膀子。方才还如傀儡般毫无生气呆愣着的人此刻已是踱步进了正堂,两臂环胸四下打量。她把随身包裹往会客的长桌上一掷,挑了半边眉毛重新看过来。
胡四爷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背了一柄长刀,用赤红的刀鞘裹着,刀柄正中镶了一颗皓如明月的白玉。
这玉虽白得透彻,洁净无瑕,给人的感觉却像是被血腥的气息滋养了似的,泡在血海里浮浮沉沉才最终被人打捞上来。四爷心下一紧,怕是来者不善。
虽这么想着,他面上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灵威镖局。”女人开口道,“你就是胡四爷?”
胡四爷站在柜台后头挺了挺身子,看她一歪一斜横在长椅上像个无赖。“正是。”
女人忽然笑了,嘴角一勾,眼里漾开来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你这掌柜的当不下去的话,大可以交给我来做。”
听闻此言,胡四爷身后脊背蓦地冒出一层冷汗来。来者不善的揣测显然是被证实了的,现下只是不知道这女人究竟要有何举动——若是要真刀实枪地打起来,那他也只有走为上策。四爷心里盘算着究竟该逃往何处,眼上更是蒙了一层阴翳。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谬,你也可以说我疯了。”女人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但我能向你证明,我是一个足够出色的镖师。这样,你让我在你这儿做几天活如何?”
胡四爷道:“姑娘倒是好眼光,能看得上我们灵威镖局。”言外之意很明显,灵威如今身败名裂,能维持麾下几名镖师的温饱都是个不小的问题,她一个新手,在灵威做事无异于自毁前程。
兴许是他的神情过于悲戚,又或许是他的语调太过无可奈何,女人像是根本听不得这种语调,她“啧”了一声,听上去颇为不满。
“金龙现今做得如日中天,我这样一个籍籍无名的后生冒到他们那儿去,谁乐意收我?”
“那你又如何能断定我会收你?”胡四爷反问她。
女人鼻腔里哼了一声,又挑了半边眉毛,微微颔首。她本就生得高大,放在男子堆里头都不大有异样,更别说本就在女人里是个出挑的个头了。
她朗然一笑: “你不得不收,因为你退无可退。”
胡四爷唯有沉默。
自出事的三年来,镖局里头的大小镖师或是因为灵威前景渺茫而主动另寻高处,又或因为灵威时常入不敷出而由他自行劝退离开,留下的只是些勉强够格的,而这些人又怎能让灵威复兴。
眼前这个女人,虽不知道她的来头,但单看样貌便能判断出在武艺上定非等闲之辈。尤其是她身后这把镶了玉的长刀,显然是饮了血的家伙。这样的人做镖师,实在够格。
片刻,他叫住了后院演武的两名年轻镖师。
“试一试她的身手。”
女人霎时提了兴趣,从长椅上一跃而起,长刀一挥,轮转一圈扛在肩上,冲那二位仍愣在原地的镖师勾了勾手指——“你俩一起来吧。”
胡四爷垂首立在后院一角,看那女人挥刀拆招,蜻蜓点水地往对手衣角上一勾一点,笑着摆摆手说你输了下一个。那刀倒不像柄刀了,倒像只附着在她手上的活物,看上去沉重,一招一式却又灵活轻巧。
女人这样的好身手本就不多见,更何况是在如今百废待兴的灵威镖局里头。几个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女人把一柄重刀挥地像只匕首般轻松,愣是震地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她倒是点燃了所有人的斗志,每个人都抡起家伙说要和她比试比试。女人也像是个人来疯,也不惧,只笑着说好啊那就再来一场,比他个地老天荒的。
结果却是所有人都被她比了下来,后院闹闹腾腾,像是集市般地人声鼎沸。
“停。”胡四爷望着已然高悬的太阳,冲女人招了招手,“你留下吧。”
女人猛然顿住攻势,杀气收放自如。
“早说嘛,白费什么力气。”
她又收刀入鞘,活络起膀子来。
此时一直立在四爷身后的花甲老人走向他。他是上一辈的镖师,灵威镖局里除了四爷最为德高望重的人,胡四爷先父最得意的手下。
“马前辈。”胡四爷是这么称呼着,冲他做了一揖。
“此人——此人来路不明,你当真要收她?”马连元倒不客气,问得直截了当。他的目光倒没怎么离开过场中的女人,眼里含着打量与不信任的意思。
“无奈之举罢了。”胡四爷轻叹一声,眼里流转着与先前并无二致的悲戚,蓦地目光忽又凛冽起来,“你们当中,谁的武功在她之上?且不说道上仍有比她武艺更为高超之人,若是再遇上劫镖之事,你们又有谁能护镖?”
胡四爷的面色渐渐冷下来,平日随和的模样渐渐消失殆尽,逐渐浮现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来。马连元算是见着四爷成长起来的老一辈人,倒也从未见过他此般凛冽愤恨的模样,竟一时无言,只静静沉默着不语。
“所以,我为什么不留?”
马连元走后,下一个窜上来的,便是那个女人。她像是等了很久,额上还冒着细密的汗珠,笑靥倒是没变过,仍旧是那副有些吊儿郎当却又张狂的模样。
“还未知晓阁下高名?”
这反倒像是一下子问到了她的难处。女人盯着脚尖一时无言。
“…名字么,到有许多,换一个行当就换一个名儿——镖师,我还没有想好。”
四爷倒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反应,他亦愣了半晌,才问:“你都做过些什么?”
“什么都做。”女人抬起头直面他,注视着他的眼睛。
后来女人连着押了几趟镖,全都万无一失,渐渐地名声也大了起来。以至于人们在道上见着那柄镶了玉的长刀,和一面没有绣上任何字的镖旗,便知道是灵威那个新来的女镖师又要走镖去了。
也不知道是谁带起的,“玉刀”这个名字也就慢慢传开去,一直传到了女人的耳朵里。
“成,就叫这个。”
玉刀说这话的时候,正敞开肚皮在河东县最好的酒楼岁食楼里头撒欢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