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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眠于故梦丨11 ...


  •   那是个阴天。
      当空有乌云压顶,厚重肖烟波瀚海,灰黄如浊浪排空;耳畔是阴风阵阵,呼啸似箭驰风迫,低沉若漏尽钟鸣。葬仪台前,乌泱泱的人群比肩接踵,络绎不绝。放眼望去时,白花别领,玄服加身下,皆是一副哀婉凄恻的惨淡面容。
      天地之间的灰黑两色中,唯有一点鹅黄越众而出,稳稳立在整个木叶的视线聚焦处,沉郁的声音冷冷清清地夹在风声里,不带一丝波澜起伏地平静复述着手中的悼词。
      纵使不合规矩,也并没有人愿意挑在这种时候来平白扫兴地挺身规劝,于是千手扉间就这样理所当然地穿着一身绣有千手家徽的繁重正装,出席并主持了初代目火影的葬礼。不是以弟弟,而是以继任者二代目火影的身份。
      不知道从何时起,在这种太过私人的场合里,弟弟的位置同妻子与子女相比,已经不足重了。不过好在千手柱间生前还留有别的身份,重要到足够让整个木叶,甚至整个忍界来为他的逝世悼念的身份。于是这场葬礼也变得不再私人,而他也终于在这个身份中,找到了属于自己那不可替代的一席之地。
      头顶的云层随风翻涌,眼前的人群闻声哀鸣。
      他还记得,上次穿起这身略显累赘的正装,是在父亲去世不久后大哥继任千手族长的典礼上。那时战国时代的大幕还未落下,记忆里的秋天也还是那副天高云淡清朗嘹亮的模样。一碧如洗的天空澄净到让人不禁心生感慨,明明这个时节的四时已轮转到岁尾,万物都在静候枯荣,遍地尽是一幅生气衰颓的景象,却唯独心中的希望总是那般的生生不息——比早春还要繁茂,比盛夏还要蓬勃。
      直到如今。晴天已失色,秋天已死去。
      天地间只剩下这片如层峦叠嶂般晦暗不清的云海,和蛰伏在各大忍村间,那暗潮汹涌风雨欲来的战争角声。
      就像手中这篇漫长的文章,笔酣墨饱,字字珠玑地走完了千手柱间波澜壮阔的一生后,终于只剩下白纸黑字上这苍白又空洞的最后一行。
      他生是千手家族的希望,死是木叶忍村的荣光。
      千手扉间微微张开双唇,思绪却到此戛然而止。
      在后世的记载中,初代目火影殚精竭虑至此,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仍要将弟弟留在身边,只为了向他托付木叶的未来。
      而在史书之外,在千手柱间生命尽头最短暂又最漫长的那几分钟里,最肆无忌惮和自由无拘的片刻时光中,他明明已抛下家族的姓氏,木叶的纹章;忘却责任与使命,伦理与纲常,只愿做最单纯与坦荡的自己。然而他却连这最后的心愿也无法得以了却,终是在后人的凿凿刀笔下,披上了一层道德的伟光。
      只有扉间一人知晓,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向他托付什么,他亦没有向他承诺什么。
      或是托付心迹,或是承诺成全。
      葬礼倏尔停在了一片压抑的沉默声中。
      悲恸的人群垂首闭目,遥寄哀思,静静等待着台上之人做最后的悼词,千手扉间却将麻木漠然的目光投向了更远处的天空。那里有一束灿烂明亮的光正于晦暗最深处如出鞘利刃般划落天际,冲破云门,直直打在长眠之人的墓碑上。滚滚乌云皆因他的出现而翻腾远去,于是失色天地也随之豁然开朗。
      希望曾在秋天降诞,英雄却在秋天死去;然而木叶终会在秋天重新起舞,将火之意志从此代代相传。
      千手扉间重新看向手中悼词时,刺目的光已将所有文字都涂得模糊,于是逝去的英雄终于在一生传奇的传记里保留下属于自己的片段结局。他微笑看向台下众人,天边的光正落在他的眼睛里,也落在木叶的未来中。
      “他给了世人眼睛,让他们去寻找光明。”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束天光究竟会成为新时代的幕序,还只是旧时代离去时无心落下的遗音。

      *

      千手柱间失踪了。
      水户本以为扉间会是什么灵丹妙药,没想到最后却被他治错了病根。影卫们在木叶掘地三尺也没有找见初代目火影的身影后,漩涡水户立马将这个消息带去了日益繁忙的火影楼。坐在一堆待办文件中央的千手扉间一言未发,只等水户交代前言后语的话音落地,便直接用飞雷神凭空消失了。
      空间被撕裂时留下了细微的声响,办公室内的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先前坐在那儿的代理火影便已失去了身影。只是就这样留下一头雾水的属下们面面相觑,实在是不像行事稳重到滴水不漏的千手扉间的作风。
      他果然知道柱间在哪里。水户叹息。
      他确实知道柱间在哪里。
      破旧的赌场人声鼎沸。
      时值盛夏,正是天气最为闷热的时候,拥挤的人群更是将狭小的赌场围到密不透风。只是新开的赌局远比当空烈日还要热火朝天,赌桌边团团站着衣襟大开,或干脆赤膊上阵的赌徒,汗臭和烟草浓重的气味混杂在一起,使人闻之呛鼻,几欲窒息。然而沉浸于赌局当中的在场众人,只目不转睛凝神屏息地盯着操盘手摇动的骰盅,哪里还有闲暇的心思去在意鼻腔间充斥的股股异味。
      千手柱间混杂在人群中间,神情热烈,双拳紧攒,额头上早已是一片大汗淋漓。好在他多少知道要顾忌身份,身上装容也勉强工整,这是千手扉间踏进赌场时,唯一感到欣慰的事。
      上一秒还在眉飞色舞的荷手一眼便认出了眼前的这位不速之客,洋洋得意的笑容当场哑然熄火般凝固在了他的五官当中,甚至连手上动作也忘了如何继续。直到骰盅中的骰子失去了外力的加持,一个两个颓然跌到了桌台下,围观众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面前荷手神色有异,于是不约而同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千手柱间的身后。
      向来神经大条的初代目火影在身周愈发滞涩冷峭的气氛里足足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一转身便对上了自家弟弟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柱间在一阵惊慌失措的手舞足蹈后,讪笑着后退了半步,将大半个身子都抵在赌桌上,正因为做坏事被人当场抓获而尴尬到连出口狡辩的话都被说得结结巴巴的程度。
      扉间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兄长一边双手挠头一边费力地组织着语言,直到最后干脆破罐子破摔,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那样畏畏缩缩站成一团,颓废沮丧地耷拉着脑袋,等待来自扉间狂风骤雨般的教训。
      围观众人或是知晓两人身份,或是单纯看个热闹,皆在这阵压抑的氛围和千手扉间低沉的气压中颇为自觉地闭紧了嘴巴。倒是没有个别不知天高地厚之辈戏剧性地冲上前来痛斥二人搅扰了大家的赌兴,于是兄弟之间的僵局也迟迟不见打破。眼看大哥头顶的惨淡愁云浓厚到越发得不成体统,千手扉间微微眯起双眼,嘴角也莫名牵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
      “继续。”
      耳畔响起弟弟清冷的声音,是一如既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千手柱间惊讶到猛地抬起脑袋,冲着眼前人机械地眨巴了两下眼睛。
      “我说,继续。”
      人群中传来阵阵抽气声,以及荷手的骰盅摔落在地时发出的一声脆响。千手柱间又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他看到千手扉间心平气和地擦过自己身边,走到桌台前站定,上下打量着呆若木鸡的荷手的视线已透露出几分危险的气息。他刻意压低了声音问:“听不懂吗?”
      大约是得了这句特赦,赌场内浑浊的空气再次缓慢地流动起来。
      荷手终于回过了神,只是在蹲下身子去捡骰盅和骰子的时候,还是不无意外地撞痛了脑袋。
      后来就有了赌场老板最不堪回首的半个下午。
      柱间开怀大笑地举着钱包走出赌场时,远方的天际已擦黑,街道两旁的店铺纷纷挂上了火红的灯笼,木质门窗内的饭桌前,往来用餐的人们已经开始推杯换盏起来。他看着眼前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弯下腰来锤了锤站到酸麻的双腿,最后干脆拖了弟弟让到赌场门侧的台阶上坐下,嘴里还在复述着今次赌局上与庄家你来我往的畅快淋漓。
      “好久都没有这么痛快地赢过了。”
      类似的话已经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将鼓到涨起的钱包牢牢攥在手心里的人却还是一副笑到合不拢嘴的模样,惹得过往行人频频侧目。扉间心想若是任由身旁人在这引人注目的地方继续傻笑下去,消息被众多耳目传回木叶,即将走马上任的二代目火影非得因为纵容初代目赌场尽兴一事而遭受弹劾不可。他可不想自己的职业生涯尚未开始就因为傻里傻气的大哥而抹上污点,于是便作势要去捂柱间的嘴,却被对方轻巧躲开。
      “怎么!赢钱也不许高兴了吗!”千手柱间瞥见自家弟弟额侧暴起的青筋,仍然视若无睹般得寸进尺地梗着脖子嚷嚷道:“要知道你大哥我上次在这家赌场赢得如此尽兴,还是……还是……”
      未完的话说着说着便没了声,年长的那位刚低下头去掰着手指算起了日子,年幼的一方已分毫不留情面地嗤笑出声:“根本就没有过的时候。”
      柱间将这句玩笑话听在耳里,既没有为此懊恼也没有因此生气,反倒是突兀地笑开了一双眉眼,像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珍重的回忆般,忽而郑重其事道:“那还是我第一次被别人骗着进了赌场,个子还没有赌台的一半高,却旗开得胜,赢了个开门红。”说着说着,一双手又在身上胡乱摸索起来,好不容易才从衣物的一处暗兜里翻找到了那件许久不曾把玩的小物什。“虽然只剩下了一个,但好歹也算一份念想,不如就在这里送给你吧,算作今天的赌资如何?”
      扉间扫了一眼静静躺在兄长掌心正中的那枚朱红骰子,并未伸手去接,只嗤之以鼻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开门红?”
      “虽然看起来不太值钱,”柱间脸上仍挂着那副真诚到让人不忍心开口拒绝的笑容,手上动作却毫不含糊,硬是扯了弟弟的胳膊过来,将骰子小心翼翼地塞进他的手掌里。“但确实是很珍贵的东西。”
      “既然如此,自己好好留着便是,何必要强送于我?”
      柱间望着弟弟的眼睛,托腮认真思考了片刻,忽而也露出那种与憨厚不太相符的狡黠笑容:“因为说起来能旗开得胜或许还是托了扉间的福,”这些在记忆里被尘封了太久的往事突然破土而出时,他才发现仍旧鲜活的童年时光中即使时至今日仍残留有几分弥足珍贵的幸福的回味。“我记得当时刚从赌场溜回家,还没来得及挨父亲的骂,就恰好听见扉间学会开口叫哥哥了呢。”
      话音未落,头顶就挨了当事人的一记暴栗。
      “分明就是毫无关联的事!”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最后还是收下了那枚骰子。
      “都已经这么晚了!”暮色四合时,千手柱间从那层台阶上跳将下来,抬手搭起凉棚四下张望时那生龙活虎的模样中丝毫不见病人的衰容,甚至还意犹未尽地对弟弟说:“不如去喝杯酒吧。”
      纵使扉间没有拒绝,可是他们最后到底也没有喝成那杯酒。
      原先的居酒屋已人去楼空,似乎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没有新的商家入驻。他们在邻近打听了片刻,老板娘在这条街做了半辈子的生意,很容易便能打听出她的消息。算算时间,大概就在终结谷之战结束后的不久,她便因病去世了。后来有远房亲戚过来帮忙替她打理店铺,本想将这间居酒屋继续维持下去,也算当做对逝者的一丝缅怀,最后却不知出于什么缘故,终究没能坚持到底。
      “回去吧。”
      兄弟二人在萧条破败的铺面前怅然许久,最后还是柱间起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然而扉间并未应他,只是转过身去,将意味不明的目光投向灯火通明的街道外,头顶那处浓郁昏黑的夜色中。于是两人又默然伫立了片刻,深幽的眸底里皆缠绕着几缕略显沉重的心绪,像是在哀悼,又像在追思。直到千手扉间微抿双唇,从齿缝间漏出一行短短的叹息。
      “下雨了。”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瓢泼大雨从夜空正中汹涌着倾泻而来。
      于是他回头去看柱间,柱间也只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初代目火影无缘无故地从病房里失踪,本已是有错在先,眼下总不至于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就被困在村子外面夜不归宿。哪怕这回有向来行事妥帖的扉间为他撑腰,他也万万不敢在水户头上兴风作浪,如此胡来。好在有路过的行人好心为兄弟俩留下了一把纸伞,柱间将伞撑开握在手里,像陀螺一样绕着弟弟比划了半天,最后还是觉得两个大男人挤在一把伞下不甚合理,免不了都要被当头雨水浇出一副落汤鸡的惨状,干脆知难而退道:“还是用飞雷神吧。”
      雨水的反光下,扉间望向兄长的目光闪烁,不置可否中,只伸出手来麻利地脱去了身上碍事的长袍,将它一股脑丢去了柱间的怀里。还未等对方从怔愣中有所反应,他已背过身去半蹲下来,扭头冲身后人勾了勾双手。
      “上来。”
      柱间不肯,雨便下得更大。这几乎是不讲道理的架势,一时倒叫柱间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最后也只得在弟弟不满的冷哼声中妥协下来。好在当夜的雨势虽急,却未起风,他稳稳将纸伞撑在两人头顶,也未叫彼此淋湿多少。只偶尔会有冰凉的雨水从伞檐处飞溅开来,不偏不倚,就落在他温热的两颊上,再顺着脸庞的轮廓,隐没进身下人贴身的衣物里。
      他伏在弟弟宽厚的肩头,单手环住他的脖颈,柔顺乌黑的长发划落在扉间胸前,发梢随着对方坚实稳重的步伐一起一伏地剐蹭着柱间撑伞的手腕。天地间雨势渐退,有盈盈冷月倾洒在来时的小径上,将一行已被雨水冲刷到难以分辨的足印孤零零地留在了两人身后。
      “还是用飞雷神吧,我没有关系。”像是怕吵醒了这安静沉睡的夜,柱间压低嗓音,轻轻地在弟弟耳边说:“要是我们就这样走回去的话,守村的忍者一定会吓个半死。”
      身底下是长久的沉默,和长久沉默后一声漫不经心的轻笑。
      “大哥已经忘了这条路通向哪里了吗?”
      无论是记忆里还是现实中,他们依然在向前走。
      “我们不回木叶,我们回家。”

      *

      千手族长的老宅虽已久无人住,但亏得留守的老仆还保有一份怀旧的念想,每日扫洒下才使这栋木制结构的房屋不至于在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中受潮破败下去。千手扉间决定让自家兄长搬回这里的兴致本就来得突然,再加上那夜的雨势完全退去后已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实在不好麻烦村子里的晚辈们过来伺候,兄弟二人便这般仓促到毫无准备地住了一宿。幸得老仆张罗,倒也不算太过狼狈。
      后来柱间便在老宅中住了下来。没过多久,水户便将落在木叶中的杂事一一处理妥当了,很快也带着富有余闲的孩子们搬回了这里。陡然换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中生活,对此最为兴奋的莫过于年纪尚幼的纲手。对于这一代从小生长在忍村制度下的孩子来说,战国时代家族荣辱的观念在他们的印象中已逐渐黯淡。虽然从小便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这位千手一族的小公主毕竟从未亲眼见过本家如日中天之时的鼎盛场面,才不至于同叔父之辈那般,眼见千手大宅凋零至此而多有怀古追今的感慨。
      木叶村新建之时,无论是空地还是人手都多有不足,更何况柱间本就不是如何讲究的人,因此新起的宅邸也远不如这处老宅宽敞通达。纲手第一次住进布局样式都如此古朴的三进院落中,整个人欢喜得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马达,每日都在空落落的各式房间内蹿进蹿出,孩童清脆的笑声便随之在宅院上空飘荡开来,也为这久无人烟的古旧屋子驱散了不少沉沉死气。柱间向来溺爱纲手,自然不会因为这些小事而斥责于她,余下众人见此情景,便懒得对这顽童多加约束了。
      好在纲手也有她的克星。
      平日里柱间爷爷在家中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地位,却也要在这人面前自觉地矮上半个头。从小天不怕地不怕的纲手不过仗着有爷爷为她撑腰,可是这人连爷爷的面子也不卖,收拾起她一个垂髫小儿更是信手拈来的事情。纲手本以为搬来千手祖居之地,离木叶忍村已经足够远,总该见不到整日里被公务缠身的二爷爷了。哪里晓得扉间竟也不嫌麻烦,每日日落时分都用飞雷神往来两地,也不留宿,只用完晚饭便又匆匆赶回村子坐镇。只是虽然他逗留时间不长,每每逮住纲手在大宅里调皮捣蛋时,却总要抓她过来好生教训一番。如此算将下来,爷孙俩互相斗法的次数竟比之前柱间入院的那段时日还要频繁不少,着实苦了纲手的一张小脸。
      或许是心情忽而好转的缘故,即使少了医护的看顾,柱间的病情不仅没有继续恶化,反倒是有了转好的势头。火影的公务他早已卸下不管,也有别人代为操心,更不会有不懂事的属下敢在这种时候拿些紧急要事来搅扰他的心情,日子竟是难能可贵的清闲起来。窝居在千手老宅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只是悠然自得地坐在回廊外边,或是侍弄早些年间他最是喜爱的花花草草,或是安静坐在那儿听风赏雨对月看花,偶尔也会逗弄逗弄活泼好动的小孙女。若是遇到无风无月也暗无星光的日子,他便坐回屋子里,拿出那副陪他征战多年的朱红挂甲,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仔细擦拭起来。
      转眼间木叶已承平日久,身为火影不能随意出村的他竟已许久不曾披挂上阵过。冰凉的金属捧在掌心里的感觉依旧熟悉,他却再也没有机会在天地之间肆无忌惮地释放那些巧夺天工的木遁之术。
      “除你之外,这套挂甲是伴我时日最久的东西。”那时他手中的干布正轻轻拭过左臂上的千手族徽,从外赶回还带着满身风尘的弟弟静静跪坐在他的身前,一语未发地注视着他动作。“等到下葬的时候,便让它继续陪在我的身边吧。”
      承平年间应以文治天下,只是比起故作儒雅的御神袍,还是曾沙场浴血的战甲更适合一位天才一世的战士。那时柱间看向挂甲的目光中仍有几分留念与一丝怀想,或许就在这几分留念与一丝怀想中,未能马革裹尸而还,终成战士的一生之憾。
      屋外的最后一线天光透过屋檐漏在挂甲的甲片上,再将一抹刺目的金属光泽反射进千手扉间狭长的眼眶里,很快便随其融入那双色泽相同的虹膜之中。兄弟间短暂的沉默里,他既未开口答应,也未开口拒绝。到了这种时候,生死也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忌讳的话题,他的思绪却早已脱离生死的制囿,奔向了与之截然无关的岔路当中。
      作为弟弟,作为火影的接班人,从始至终,柱间也没有真正向他托付过什么。
      只有一枚骰子,一副挂甲。
      和木叶这种凝聚了兄弟二人,乃至更多志同道合者毕生心血的东西相比,它们是那么得不足轻重,不足轻重到千手扉间既不知道该如何答应,也不知道该为何拒绝。
      直到最后,万般思绪闪过脑海,也只能憋出一句更无足轻重的话来。
      “大哥似乎很喜欢红色的东西。”
      朱红的骰子。
      朱红的挂甲。
      他的眼神在一片朱红色里蓦然放空,人也随之出神。
      还有朱红的眼睛。

      *

      夏日,总是被蝉鸣声吵着向前走。
      屋外院落里那棵虬根盘地的老树多年来一直被照顾得妥帖,如今依旧是记忆里那副精神抖擞的模样,连带这满园被精巧雕饰的院景,也正开在四时之中最为繁茂的时候。兴许是这段时日以来实在赋闲太多,柱间忽而起的兴致,又在小院的一处角落里辟出一块空地,手栽了一株樱树的幼苗,正对着那遒劲老根。扉间每日往来之时,也见得这株幼苗如何受木遁忍者的悉心栽培,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拔高长势,转眼间便郁郁葱葱起来。
      然而夏天终究不是樱花开放的季节,即使幼苗的枝梢被催长成熟,最后也只能结出一树青翠的绿叶。
      “想要开花,还是得等到春天的时候。”
      “只可惜,木叶永远属于秋天。”
      那时的柱间究竟为何要种下一株春树,扉间没有问,后来便没有机会再问了。
      也无需再问。
      就在那年的秋日将将开始之际,这棵樱树便开出了第一瓣粉白的花。从此之后不理四季的变换,只在这远离世俗尘烟的古旧一隅,寂寞地继续着自己常开不谢的一生。
      同这株鲜有人来问津的樱树截然相反,柱间搬回战国时期千手老宅的消息很快便在木叶忍村不胫而走。多有高层不明所以,转而向千手扉间多方探听柱间此举背后的深意,唯恐初代目自知时日无多,有心相助日渐凋敝的千手一族重振昔日的荣光,却被代理火影一一驳斥回去,字里行间莫不是些小人之心的含沙射影。高层无故被泼一头冷水,此事便也不了了之了。只是初代目火影的人缘向来很好,这场小小的□□平息下去未过多久,平日里与他往来热络的朋友、学生、下属、晚辈以及那些豪门家族的族长们便递了请帖过来依次拜访。千手老宅一时间也热闹不少。
      柱间总是来者不拒,若有客到访,便将人请进茶室闲聊。那里是整栋宅落中景色最好的一处小屋,正对着满园夏景和一汪碧绿的池塘。来访者大多只问柱间的身体康健,也有生性活泼的学生晚辈会捡些木叶近日里发生的趣事来谈。只是遇上不善言辞的访客时,作为东道主总不好使场面冷落,柱间也会寻些话题以作谈资。他总是从木叶仲夏时节刚刚落幕的一场烟火庆典说起,或是同年长者絮叨这十几二十年来木叶的蜕变如何,或是与晚生们追忆史书上浓墨重彩的笔笔战役;最后连纲手也吵嚷着要做听客,他便说起年少之时在千手族中的经历。他的一生足以当起精彩纷呈的形容,如今只平白直叙,也不会因他的笨嘴拙舌而失色多少,总能叫来客心满意足地兴尽而归。他的故事太多生平太长,于是夏日也不愿做不合时宜的推手,便静静地缀在主客身后慢慢向前走。
      只是一个故事无论多么漫长,用倒叙的手法一点一点向前推进时,总会有走到起点的时候。
      就在夏日将尽时,他的故事也将说尽。只是主人叙说故事的背景已不再是那间恬静的茶室,他还是回到了空荡荡的病房里。

      *

      夏夜,溽暑难消。
      忍术尚且不算精通的少年们在一番风来雨去的折腾后,精疲力尽地瘫坐在木制回廊上。面前一方小小的院落里,歪七倒八的灌木是被用来散热的风遁刮过后剩下的一片狼藉,茂盛的草地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因为用力过猛的水遁不小心滋去了错误的方向。千手柱间看着满院凄惨的光景,心情复杂地叹出一口气来,然后伸手薅了薅垂在耳边的发梢,心虚地掩盖住其间被火遁撩焦的部分。那是兄弟二人在争论谁的忍术更为高明时,大打出手后留下的痕迹。
      片刻前两位少年还纠缠扭打在一起,你扯着我的脸蛋,我揪着你的头发,发出一连串咚里哐锵的声音。于是纸门大开的卧室内传来一阵略显不满的窸窣声,兄弟二人同时屏气凝神,挨在对方脸上的拳头也不忘赶紧变换了架势,死死捂住彼此的口鼻。直到确认睡在卧室里的幼弟只是在吵闹声中翻了个身,很快便重新睡熟后,年长的哥哥们才松下一口气。只是争胜的心思也在这段小小的插曲中烟消云散了。
      夏夜很静,只有院外的草丛中偶尔会传来一阵蛐蛐的叫声,伴随着身后的大宅里,母亲轻柔的哼唱声中几句婴孩的啼哭。辉星皓夜当空,树荫底下时而露出几点流萤,明明灭灭间随着微风舞过树梢。柱间管它们叫照夜清,说是从文识渊博的长老那里刚刚学会的新词。扉间却对萤火虫不感兴趣,只懊恼着暑热烦闷。于是柱间蹑手蹑脚地潜进主卧里,趁着父母忙于看顾新生的幺子,竟从佛间身边偷偷摸了把蒲扇出来,搁在兄弟二人中间缓缓摇着。
      夏夜的院景虽然生动有趣,日日看来也难免看腻,了无睡意的扉间干脆仰躺下来,将双臂枕在脑后,于是屋檐外的漫天星光便在这时闯入了眼中。
      未经世事打磨的少年,正是天性好奇的时候。
      “大哥知不知道,星星都在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所以星光要走很长很长的路,才能被我们看到。说不定我们看到它的时候,它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柱间也跟着他躺下,伸出闲着的那只手臂去抓天上的星星,最后不无意外地抓了个空。
      “不在原来的地方又能在哪里?天空只有这么大,我看它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呆着比较好。”
      兄长不以为意的语气惹来弟弟一声不满的冷哼。“天空这么大,星星那么小,它无拘无束,爱去哪里都行!”
      柱间望着深邃的夜空,想象着漫天星子到处乱跑,最后在黝黑的夜幕下排布成身侧弟弟生起气来眉眼五官都皱成一团的模样,一不小心便笑出了声来。扉间闻声立马半撑起身子,将自己堵到哥哥的视线前,满脸气愤又认真地问他:“你笑什么!”
      “我只是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人们还不会取火的时候,夜晚黑暗寒冷,全指着头顶的星星指路呢。如果这些星星乱跑,他们就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白发少年将信将疑地重新躺了回去,闷闷不乐半晌,终于憋出一句:“他们该学用火遁。”
      “那个时候还没有忍术这种东西,是天神从高山上取来了火种,所以人间才有了火呀。”
      “如果我是那位天神,我就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
      柱间眨了眨眼睛,转头去看星光掩映下弟弟那张稚气未脱的侧脸。“星星在天上好好的,把它摘下来做什么?”扉间也转过头来看他。哥哥那双如夜空般深黑的眼睛里,偶尔映着几颗流萤闪动,就像天上的星。
      “火苗太脆弱,一阵风就能将它们吹熄。只有天上的星星永远都亮着。”
      “可是星光是冷的,它只能驱散黑暗,却不能带来温暖。”
      那时的夏夜太热,温暖对于心智未开的少年来说并不是什么十足重要的东西,恐怕还不比冰冷的星光更有魅力。于是年长的一方继续说道:“火焰虽然脆弱,人们却懂得生火的技巧,凡是在感到黑暗寒冷的时候,轻易便能将它们重新点亮。可是星光看似是永恒的,终究会有熄灭的一天,熄灭后的星星也就不复存在了。”说完,他还要去调笑弟弟。“天神总不能每个晚上都来凡间摘星,扉间可要学会自食其力啊。”
      白发少年却只是淡淡地瞥了满脸嬉笑之色的兄长一眼。
      “大哥是火,可我想成为星光。”

      *

      纲手难得老实地坐在扉间怀里,认真听着病床上的爷爷讲他还未讲完的故事。
      “人类有了火焰之后,就有了历史。”
      年幼的孩子并不能听懂太过晦涩的道理,只单纯地眨着眼睛,满眼好奇地问:“为什么?”
      “因为每个人都在用一生的时间去努力地生起一把火。它们先是一点一点地,分布在漫长过去的不同时候,广袤大地的不同地方,看上去毫不起眼。直到这些毫不起眼的火光连绵成片,最后点亮了整条历史长河,照亮了我们回望过去的视线,又为前进的路驱散了未知的阴霾。”
      为后辈照亮过去,为现世指引未来。
      “这些都是星星做不到的事。星星在天上呆了数万年,天空也没有诞生历史和文明。这是只有凡间的火种才能做到的事情。在有限的生命里,承上启下,继往开来,履行自己的职责和使命,再将这些职责和使命,生生不息地流传下去。”
      “这就是火之意志。”
      “小纲以后也要成为这样的火种才行。点燃自己,成为这个时代的光。”
      本是对纲手说的话,他的目光却始终落在弟弟身上。
      小时候想要成为火种的人,最后却要成为供人瞻仰的星星。或许成为星星也好,他仍怀有燃烧自己也无法实现的心愿,如果成为星星的话,至少还可以一直待在天上,顺着那份牵挂,一直,一直看着地上的人。
      扉间避开他的视线,将似懂非懂的孩子放到地上,对她说:“故事听完了,去找奶奶吧。”
      纲手小跑到门边,最后还记得要扶着门框转过身来同柱间爷爷再见。女孩瘦小的身影就在此刻慢慢融进还未完全走完的记忆里,渐渐变成小时候板间与瓦间的模样,微笑着在同他道别。
      房门合上时,终于又只剩他们兄弟二人。
      “扉间也会成为这样的火种吧?”
      那时窗外的夏意寥寥,已到近乎山穷水尽的时候,秋天却迟迟未至。
      “我只是希望扉间能像个英雄那样死去。而不是像我一样,困在这张病床里。”
      弟弟走到兄长床前,仍像过去那样,单膝跪了下去,只为了能让兄长更清楚地看清他的脸。
      柱间说:“木叶也好,爱人也罢。因为心中有想要保护的东西,所以便去慷慨地为之献身。”
      千手扉间看向他时,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心智未开的少年。
      “大哥是火,是天神取来凡间的火。”

      *

      柱间已见过了所有的家人,所有的朋友,所有的学生,所有的下属,所有初代目火影仍有所托付或有所叮嘱的人。他为他们留下了荣誉,留下了财富,留下了意志,留下了叮咛,留下了所有他可以留下的东西。
      “我总是在想可以为你留下些什么。”
      他似乎已为每个人都留下了些什么,却唯独少了眼前人。他觉得倘若不是偏心作祟,那么他总不该这样的厚此薄彼。
      柱间伸手去抓弟弟的手腕,就好像真的要将什么东西交到他的手上。但此刻他分明两手空空,躺在这张单薄的病床上,连用木遁为弟弟开出最后一朵夏花的力气都没有。
      扉间回握住他的手,用温热的掌心覆上那已然干朽的枯皮,睁着眼睛与兄长对视时,一双红瞳里仍是冷冷清清的神色,就像开口说话后,从嘴里吐出的也是冷冷清清的声音。
      以至于有些过于冷清了。
      “你留下了木叶,这已经足够。”
      柱间却不知餍足地摇了摇头,从来淡然的神色也在听见“木叶”二字后突然明灭闪烁起来,就好像木叶于他而言,倏忽间变成了什么不足为道的东西般。他的双眼开始有些模糊,可是眼眶却愈发干涩。他看着弟弟仍显年轻的面容,实在无法想象他日后变得如同自己这般苍老衰朽的模样。他不希望扉间老去,衰老诚如扉间所言,实在只是个英雄气短的过程。
      “那是为弟弟留下的,总要为扉间也留下什么才好。”柱间认认真真地想了很久,最后只无奈地笑了笑,“可是除了木叶,我好像也不曾拥有过什么,我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再给他了。”
      “既然如此,不如就留下一些遗憾吧。”
      可是他说完这句话后,几近木然的目光中又陡然多出一丝留念。那情感炽烈如火,几乎要燃尽这长长夏日。
      “扉间,你还有话要对我说。再不说,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扉间……”
      千手扉间闭上眼睛的时候,耳畔正响起窗外枝头的第一片叶,从树梢匆匆落下的声音。
      他知道,夏日已尽,秋天来了。

      *

      只字未言,是最令人震动的情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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