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桃夭（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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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伯虎被放出诏狱那日，应天府迎来了第一场秋雨。
他换上旧衣，被推搡着走出来时，第一个看见的，是文徵明和沈周。
两人打开油纸伞，快步走过去为他遮雨：“可算等到你了，我与沈兄还以为记错了时辰。”
唐伯虎越过他二人，往后面望了望：“就你们二人？”
沈周迟钝，随他目光往后看：“嫂夫人要帮徵明看顾画室，没空来。”
文徵明嫌他这个画痴眼神不好，低咳了两声才解释：“知府大人被贬官，前几日已经出发前往苏州了。”
唐伯虎怔愣了一瞬，下意识问道：“因何事？”
他在诏狱多日，对外头发生的事情一概不知，就连今日出狱，也是被突然告知的。
“她给陛下递了奏折，不知缘何惹陛下发了怒，上官大人与华太师两人力保，才没被罢官，如今被下派至苏州府了。”文徵明简单解释了一下，却也是云里雾里，不知真相。
唐伯虎思索了一阵：“华太师为何会帮她？”
文徵明也不过是听来的消息，具体如何他也不知，只能摇了摇头，又补充了两句：“只知当时御书房只有陛下，上官大人，华太师与知府四人，其余一概不知。但那日出来后，知府便被贬职，前往苏州府上任。接着几日前，她来告知我们，你今日会被诏狱放出来，让我们来接你。”
说到这份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沉默良久，才开口问：“她可有托你留话？”
文徵明摇头。此时沈周却插话：“知府来寻过我，留了一幅画，说是送我的，我瞧了半日没看出端倪，有没有可能是想托我交给唐兄？”
唐伯虎拉着他，抬腿便要往他画室去。
文徵明连忙过去扶着他：“慢些走，你全身是伤，看过后便陪你去先找大夫。”
说罢，他又望了一眼沈周，深觉他难得脑子开窍了一回。
“是啊唐兄，你伤势严峻，别累着了。不过相识良久，我倒是第一回见你如此着急，那知府是你什么人？”可怜沈周这个画痴只在画上有点儿好眼神，扶着唐伯虎走时又问起如此痴傻的问题。
唐伯虎顿了顿，苦笑一声，竟不知如何回答。良久以后，他才轻声道：“是我心有妄念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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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伯虎踏入苏州时，春日已经来了。
他出诏狱后伤势严重，陆陆续续养了半年，才算大好。其实中途也曾想过直接到苏州来，可转念一想觉得如此容仪实在不好，又安心养起了病。
苏州是他老家，可也有好些年没回了。他抱着一瓶春枝下船的时候，便瞧见百姓们正热闹地围着城门侧边的公告栏。
他走近，听见百姓讲是知府大人正征集大伙儿作画，准备在花盛的日子与大伙儿一起去小花园踏春。
“这小花园不是往常大家的爱情胜地么，咱们知府大人可是想征婚？”
“可不是么，咱们知府来了有半年了吧，不仅模样清俊，每回捉采花贼也亲力亲为，半点不矫情，可比上任好太多了。”
“说起来，知府大人年纪几何了，不知道我家小儿合适不合适。”
苏州百姓远离京都，日子过得是相当好的。每日闲话家常能从城东唠到城西不带重样，如今得了新的话题更是七嘴八舌。
突然有人拨开了外头看热闹的百姓，穿着一身粉白衣袍，怀里还抱着一瓶桃花，挤进了报名处。
负责组织的官爷给他抹平了宣纸，递上笔。
只见那人连瓶子都没放下，接了笔就落纸中。
他在画桃树。树下是个坐着的男子，他懒散椅在藤椅上，眉目微闭，手上拎着一个酒瓶，像是醉得醺然。
落笔浑然天成，惹人称奇。
直到把画呈给官爷，他都没说话。
“兄台，画还没署名呢！而且今年也不是寅虎年呀！”苏州百姓说话软，哪怕说的是官话也有几分亲昵。
唐伯虎抱着花枝回眸，眉间笑意盈盈：“在下字寅，肖虎，麻烦官爷将画送到知府大人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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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春日的阳光极好，小花园里全是百姓，围着看热闹。知府也难得脱了那身官服，找了个凉亭与大家一块儿鉴画绘画。
“知府大人，春光正好，你怎么不打扮漂亮些？”
知府浅浅地笑，低声回：“平时官服穿惯了，没太留意这些，回头我找婶娘指教，还望婶娘莫嫌弃。”
大伙儿哄笑，吵嚷嚷的好不热闹。
唐伯虎步入小花园时，看见的便是知府正与大伙儿嬉笑的模样。
他记忆里的知府总是绷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总有点让人不敢与她亲近。如今看见她如此，反倒有些称奇。
想来这苏州府倒是有些与众不同的魅力。
他正感叹着，却不知凉亭处的众人也盯着他瞧。
“这位兄台气度不错呀，知府大人。”
“就是不知为何抱着个瓷瓶，不嫌重么？”
“我记起了，这不是那日在城门画桃树的么？那天就捧着这瓶了，怎的如今还抱着，装了什么精贵宝贝呢！”
七嘴八舌地对他评头论足，只有知府大人抬眼望他，没有说话。
只见他缓步向自己走来，抱着个大瓶也不放，里头插了枝桃，衬得他面容迷人。
“应天府东街画摊布衣唐伯虎，拜见大人。”
“从应天赶赴苏州，旅途遥远，你来此处，所谓何事？”知府双手背起，在袖里摩挲，神色未明。
唐伯虎抬头：“求见大人一面。”
苏州百姓在旁都噤了声。
他们府大富贵，大场面哪个没少见，如今这阵仗，怕是有故事。
“你有冤屈？”
“没有。”
“那来见我是为何？”
“道歉。当日牢狱之中，伯虎出言不逊，惹大人气恼。如今出狱，理应来此致歉。”说罢，他深深作揖。
知府大人松了手，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问了出口：“我给沈先生的画，你看了吗？”
“不仅看了，还带来了。”唐伯虎抽出画轴，在桌前展开。
百姓凑些脑袋纷纷来看。
画里是个姑娘，一身笔直站在桃树下，手里攒着枝桃花，像是在等什么。
“这不是大人嘛，这鼻子这眼，可真像！”
唐伯虎听见，不由轻扬起笑来：“大伙儿说这是大人，大人您认为呢？”
知府不答，只是继续问：“你来寻我，可是看明了画中意？我并未气你，你也无需道歉。”
诏狱中的对话虽然让人气愤，但她也曾出言不逊。
她被调派苏州，来不及等他出诏狱，便画了此画，以寄歉意。
唐伯虎摇头：“我来此，给大人回了一幅，大人可曾看过？”
“你这是何意？”知府不明就里，低头寻他的画纸。
唐伯虎替她寻了出来，把画纸摊开对她道，“我来苏州，所求有二。”
“什么？”她不明就里，看着画中人满是茫然。画纸上的男人俨然是他唐伯虎，躺在那张破旧的小藤椅上，懒洋洋的赏桃。
“待我把画填充完毕，再告知大人。”唐伯虎提笔落墨，寥寥数笔竟将手握桃枝的知府大人画入了画中。她正低头对着醺然的男人笑，桃枝摇曳，缤纷落入两人怀中。
知府难得红了脸，有个答案忽然跃出水面，惹得心脏乱跳，不敢应声。
“在下来此，所求有二。”只见唐伯虎抬头正视自己，眼眸含笑，眉间风流。“一是寻人，二是娶妻。”
知府打量他的眼，越发难辨情绪，她拂开跌落桌案的桃花瓣，眉眼扫过周遭看热闹的百姓，没有说话。
百姓知趣得很，嬉笑着往后退了好几步，默契地扭过身捂住了耳朵。
“你当知道我是何出身。”
“我知道。”
罪臣之后，冒名入仕。
“那你也该知道我志向何在。”
“我知道。”
兴国安邦，守护百姓。
知府突然沉了音调：“我这辈子，依旧会与宁王不死不休。”
“我知道。”
远调苏州，不过是再次等候时机。
唐伯虎重新拿起画卷，递到她面前：“我不仅知道，还是你永远的同路人。”
知府垂眸，心中有了决断。
“那人你寻到了吗？”她低声问。
唐伯虎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问，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唇角含笑，欲扬未扬：“就在眼前。”
言外之意越发明显，知府沉默下来，可见他一脸自信模样，竟也不觉笑了，眼眉弯弯，脱口而出：“妻呢？”
唐伯虎也跟着笑：“亦在眼前。”
桌案上的桃枝被春风吹拂，桃花瓣离开枝干，跌落在画卷里男子的怀间，轻轻摇摆了两下，再也没去别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桃夭（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