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桃夭（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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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兄，你可知近日有新知府上任了？”文徵明抱着唐伯虎刚画好的画，临走前对着桃树下的男人说。
男人的衣袍一如既往的随意，垂在地上的衣摆沾了泥，又染了墨，除了一张脸能看外，哪儿都糟心。
他懒洋洋地晃了一下垂在藤椅外的手，不甚在意地回答：“那又如何？”
文徵明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没做声。宁王是天潢贵胄，就算斗下来了，他自己又能剩几口气？
文徵明轻叹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撑开了雨伞抱紧新画卷：“要下雨了，吴黎还在等我回家，先行一步。”
唐伯虎升起手臂慢慢地摆了摆，全当告别。
文徵明目光放在他手边的酒瓶上，满脸惋惜，扭头快步消失在人群中。
桃树下的男人半眯着眼，看着来往行人行色匆忙，不由喃喃叹息：“看来今日是没人听我讲故事了。”
说罢他用手背掩了双眼，躺在藤椅上一动不动。朦胧细雨落下，惹桃花离开枝头，跌在他濡湿的衣袍上，像是原本就在上面生了颜色。
他正瞌着眼，在细雨之下睡意朦胧，忽而感觉脸上没了密密麻麻的碎雨，便挪了挪手臂，睁开了眼睛。
于是他看见了，应天府衙新上任的知府大人。
“唐伯虎，对吗？”来人声音轻盈却沉稳，见他睁眼，才开口询问。
他揉了一下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来人身上的官服，不由坐直了身子。
文兄怎么没说，新知府是个姑娘。
女知府大人顺着他的动作挪了一下伞，把柔风细雨都隔在了两人外头。
她垂下脑袋，捻起唐伯虎衣袍上那朵鲜活的桃花，动作自然地扔在了地上：“我乃应天府知府，听闻你有故事要讲，今日抽空过来听听。”
“……”唐伯虎见她神情严肃，不由规矩地折了折衣摆，没作声。
“怎么，你的故事别人听得，本知府却听不得么？”
“倒也不是。”唐伯虎想了一阵，抬眼望向她，勾人的眸中难得认真。“敢问大人是何人，为何要听我讲故事？”
知府大人沉默。两眼相对，雨声打在油纸伞上，吵得知府大人有些闹心。
“本知府受命天恩，是管辖此地之人，也是为民请命之人。听闻你的故事有人危害社稷，本知府自然该过问。若你违命不从，本知府只好命人带你回府衙，仔细拷问。”女子声音朗朗，不卑不亢，分明语气温柔，唐伯虎却看见了她眸中的火。
于是他站了起来，任由矮了一个脑袋的女知府高举着伞，低声问：“若危害社稷之人，是宁王呢？”
女知府仰头看着他，顿了顿，忽然笑开：“巧了，那我是你的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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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以后，东街桃花树下的唐伯虎突然不饮酒作画讲故事了！
应天府的百姓啧啧称奇，就连文徵明和沈周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问起他来，唐伯虎还是那副懒洋洋地嘴脸，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他躲在屋中，连画也不愿画，急得沈周说话都利落了三分，喋喋不休劝他良久，听得人耳朵都要起茧子。
唐伯虎坐在窗柩旁，撑着脑袋望窗外正盛的桃花：“今年桃花开得真好。”
“唐兄！我正说话呢！”沈周拔高了音调，有些气急败坏。“不过一个宁王，你何苦作贱自己。”
文徵明也觉口干舌燥，自个儿倒了杯水，又给沈周倒了一杯。见他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又看了看天色，决定今日暂且休整一下：“天色不早，我们先走吧，明日再来。”
唐伯虎扭头看他，总算给了反应。点点头：“你们回吧，最近别来了。”
听见这话的人瞪大了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入了里屋，背影也没留。
两人虽有气，但也知今日是无果了，只好退了出去，各自回家。
唐伯虎坐在屋里，摸着自己的酒壶，喝了一口，开始细细作画。
他曾在宁王书房窥视过他的藏兵之处，他需仔细画出来，上达天听，让陛下平乱。成败就此一举，他断没有让友人与自己一同犯险的道理。
直到日暮黄昏，天色渐晚，他还没有燃灯。
“本知府说了，饮酒误事。”知府大人进来的时候，看着他手中的酒壶直皱眉。
唐伯虎下意识松手，酒壶都洒到了宣纸之上。
“……”他看着被酒晕开的纸墨，无奈地扶起酒壶：“你说话前可以先敲门。”
“你房门没关，也不燃灯，我以为屋里无人，为何要敲门？”知府大人上前查看他的画稿，虽只沾了些酒气，但地图标志却东歪西倒，尚未成形，怕是不能要了。
“可你是女子。”唐伯虎点了灯，放到桌上，“男女有别，如此不妥。”
“陛下有言，为父母官者，不分性别。”知府大人对他的说法颇为不满，反驳道，“你我之间，也应先是同袍，再分男女。”
唐伯虎愣神看了她一会儿才应下：“可以。但是大人总归是姑娘，与男子共处一室，若是被发现，会委屈的。”
“我又不怕委屈。”
知府大人觉得他莫名其妙，为官数载，捉犯审犯的事儿她都干过不少。前些日子她还亲自捉了个采花贼，压下时身上连衣服都没有，赤膊露乳的样子连府衙捕快都直呼有伤风化，独独只有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取了件披风往人身上扔，命人把他裹好后立马送到审讯刑房。
若是瞻前顾后，她也做不得这为百姓办事的父母官。
“我为大人委屈。”唐伯虎低声笑道，“在唐某看来，大人不仅是个好官，还是个好姑娘。”
知府大人望着他，久久没有做声。最后直接扭过头，步出了房门。
“无趣。你且重新画，本知府日后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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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的百姓还没猜出唐伯虎为何收了故事摊，某日就见凶神恶煞的锦衣卫大人冲进了他的画舍，连拖带拽，把人压回了诏狱。于是唐伯虎又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与百姓一样一头雾水的文徵明与沈周急得团团转，却在外头没办法进去诏狱。后来是知府大人想了法子，带了两人进去看望。
被扔在诏狱的人多数没好日子过，不是身体残缺就是非死即伤。
沈周一来就见唐伯虎这满身血淋淋的模样，竟还有力气笑，就觉得他实在是病得不轻。
文徵明考虑比较周全，拿了个饭篮子过来，打开后才问他：“你可知为何被抓？有什么是我与沈兄能帮上忙的？”
唐伯虎一身潦草，先是看了一眼身穿官服的知府大人，才将目光挪向文徵明，语气稀松平常：“呈了宁王藏兵图给陛下，陛下不信。”
此言一处，本想来帮忙的两人顿时没了声。举报亲王乃是大罪，能被扔进诏狱而非择日候斩，已是慈悲。
此事，凭他们确实无法插手。
唐伯虎似乎也看出了他们的为难，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两位愿来看望，已是有心，也无需再多做什么。”
沈周在边上，望着他向来作画潇洒的双手满是污泥，不觉红了眼眶：“你说你，若是当初不去宁王府该多好。”
“若是悔入宁王府，那又该由谁来揭发他呢？”唐伯虎知他可惜自己，却半点不为意。
“可如今你揭发了，结果又如何？”
唐伯虎沉默，过了一阵才答道：“事情做了便是做了，并非换作别人撞见就能当作没做。唐某做事求的是无愧，应得如何结果，我都能承担。”
文沈二人见他依旧顽固不明，也无意再争论，草草让他吃上几口热饭，又听他交代了一番外头的事，便离开了。
知府大人一直站在他们身侧，没有说话。她紧抿着唇，眸色阴暗难明。
直到文沈二人离开，她才开口：“我给你带了酒。”
她解下酒囊，递到他面前。
唐伯虎摇了摇头：“你不是不让我喝酒么？”
“我还让你别冲动，你又听了么？”知府大人隔着囚房把酒囊扔到他面前，语气不善，“我分明让你到府衙鸣鼓，再由我上书陛下。在府衙挨一顿打，难道会比在诏狱更疼吗？”
唐伯虎得了允许，捏起酒囊喝了两口才笑着说：“陛下偏爱宁王，若去击鼓闹得人尽皆知，逼得陛下不得不彻查此事，便是在下陛下面子。届时不止我，你也要受牵连。”
“那有如何？！”知府大人拔高了音调，似乎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又稳了稳心神，耐心道： “若你只为摘我出去，大可不必。本知府既与你同路，决不是为了牺牲你。”
“是我反悔了。”唐伯虎反驳，“我不愿再与你做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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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大人怔愣，相识此段时间，这是她第一次被噎住。
“我听百姓说，你在地方为官时，兴修水利，因治水有功被破例提拔到应天府衙。当今陛下倡议女子为官，上官大人对你也多有赞赏。扳倒宁王，于公而言是百利无一害，但于私却是得罪了陛下。你有大好仕途，何必与我同路。”
此时他坐在杂草之上，与第一次初见时更显狼狈，可眼神却比之那时更坚定。
“本官愿与你同担此责。”知府大人心里一股无明火升起，只觉他要把自己逼成贪生怕死之徒。她又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阵，开口道：“是不是我曾与你讲的事，让你改了主意？他确实害我隐姓埋名，换了身份入朝为官，但此事与他屯兵谋反无关，陛下查不到我身上。”
唐伯虎盖好酒囊，慢慢站了起来：“不是。从你来找我那日开始，我就知道你与宁王有仇。你步步为营，去应天府衙，也必定耗了不少心血。可世间万事，人心难测。陛下偏爱宁王，你手里的罪证不够有力，便难以扳倒他。所以，我得去做第一个给陛下埋心刺之人。”
他重新把酒递回去，续道：“今日屯兵之事她不信，但陛下多疑，所有罪证她必定会留着。你便等着那一天，当陛下容不了这根刺存在时，你的任何一个罪证，都会成为他倒下的理由。”
“那你呢？”知府大人嘶哑着声线，低声问。
“我？孤家寡人一个，能如此扳倒一个谋逆的宁王，也算是值了。”唐伯虎轻声笑，语气间全是无畏的懒散，“你回去吧，若是陛下不愿查此事，你也权当不知。宁王气候难成，能瞒的住今日，可到明日，不也还有你吗？”
“唐伯虎。”知府大人咬牙瞪他，诏狱里的灯光阴暗，可唐伯虎还是看清了她一脸气急败坏的生动表情。“本知府做事，从来不用别人来教。你以为你是谁，要复仇的是我，要维护江山社稷的也是我。你一介布衣，凭什么妄想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唐伯虎低头与她对视，知府大人有双玲珑眼，有一些事情却格外愚钝。
可如此大失仪态与情绪化的模样，在唐伯虎眼里，竟也生出了几分可爱来。
于是他抬起手，轻轻覆盖在知府大人的眼前，及其隐晦地低声道：“流芳百世之人，大多怀才不遇，一生苦困，我不愿你争此死后之功。”
说罢，他将酒囊塞回到知府大人手上，转过身，不愿再对话。
他能说的都已说尽。如此境况下，多说已是无益，徒增她的负担，反而更让人难以割舍。
知府大人气的人都打颤了，捏着拳头望他一意孤行的背影，只觉无力。
良久，她低声说了最后一句话，才走出诏狱。
“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我也不阻拦。你我今后各自为阵，如无必要，也无需再见。”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桃夭（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