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清风》木叶子.

73、青青子衿

　　康熙咬着牙冷笑连连：“儿子…呵…朕的好儿子…”
　　我跪在地上不再说话，康熙转身走了两步，回身冷冷道：“老十三现在被关在养蜂夹道，那个地方阴冷简陋，不是你这身子能待的。他犯错受罚，但是朕不能罪及无辜。”
　　我听康熙不再怒吼，心里放松了些许，轻声道：“皇阿玛，儿臣只是想陪在他身边，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境况如何，儿臣都只认他是儿臣的夫君。儿臣当初怀上莫离，皇阿玛曾来看过儿臣一次。那碗被儿臣失手打翻的药根本就不治头痛，那是儿臣从外面偷偷配的堕胎药，药性极凶。以儿臣这副身子，喝下去很可能一尸两命。但只要能保他平安，儿臣的生死又算什么？皇阿玛，黄泉路不过是奈何桥孟婆汤，儿臣连死都不怕，又怎会怕什么养蜂夹道呢？”
　　“记得朕曾经跟你说过，死很容易，但活着却很难。”康熙在我身侧停住，沉声道：“你若死了到一了百了，可你有想过你的额娘么？”
　　他提及良妃，我的心头蓦然一颤。
　　眼前，恍恍惚惚闪过那一抹在风中晃动的，白色的背影。
　　她这一生所经之事皆不顺意，我和八阿哥两人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放心不下。可是生在天家的我们，却都不能给她放心的承诺。
　　老天既然偏爱，生她一幅倾城容色，又为何百般作弄折磨，使她良苦一生，郁郁难欢呢…
　　我伏在地上，心中满溢着对良妃的愧疚，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康熙转身朝御案走去，只道：“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朕不想见到你。”
　　视线中玄色的朝靴一分一分走远，我怔怔地凝视着它，忽然咬了咬牙一使劲扑上去，死命抱住康熙的腿，哽咽道：“皇阿玛，儿臣求您了，让儿臣去吧。儿臣不孝，今生若无法报答额娘养育之恩，来生情愿托生为一枝梅花，长伴于额娘窗前，以恕这一世的罪孽。可如今儿臣别无选择，儿臣做不到守在府中静观其变。儿臣此生苦乐皆在十三爷一人身上，就算是受罪，儿臣也绝无半句怨言。皇阿玛…”
　　“放开！不要让朕再见到你！”
　　康熙咬着牙怒吼，我却恍若未闻，死死地抱住他的腿，一任泪水宣泄。康熙忽然转过身，猛地抬起脚向我踹过来，怒吼道：“滚！”
　　胸口处剧烈的一痛，我被康熙一脚踢开，在地上连滚几个滚，瞬间的天旋地转。终于停下的时候，只觉全身剧痛，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地充斥着一阵阵嘈杂。喉咙间，腥腥甜甜的滋味在丝丝蔓延。
　　我强自支撑着支起身子，抬眼向康熙看去，却只见他怔在原地，只是睁大眼看着我。我再也没有了力气出声恳求，嘴唇动了动，猛地一张，噗的一声，浓稠的鲜血喷出，染红了乾清宫青灰色的地面。
　　意识瞬间被抽空，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子猛地一歪，便再也没有了知觉。

　　空气中弥漫着融融的暖香，身侧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我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里模模糊糊，似乎是一抹嫩粉色的身影。
　　我还没有看清眼前的人是谁，便听到了她清脆的声音：“十三福晋安好，福晋既醒了，奴婢这便去请娘娘过来。”
　　听着说话的语气，仿佛站在床前的应是一个小宫女，她说完这句话便却行而退，我心里却是一急：请娘娘，请哪个娘娘？应是良妃吧。康熙…将我送回储秀宫来了？天啊，我当日一口血吐在乾清宫，额娘若是知晓…
　　视线终于不再模糊，我的思绪却被眼前所见到的景象打断。
　　华彩流玥，满目珠翠，这间庄重贵气的屋子，不是储秀宫。
　　怔怔地环视四周，心里不由泛起阵阵疑惑，店内摆设似曾相识，偏偏我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耳边传来珠帘响动之声，我微微转头，那被宫女们簇拥而来的竟是一身宫装的德妃。我连忙挣扎着支起上身，伏在榻上微微欠身道：“臣妾参见德妃娘娘。”
　　“好孩子，快躺下，别多礼了。”德妃快步走到我的床前，扶着我重新躺好，顺势在我床边坐下来，叹气道：“你这孩子，平日怎么看不出来，性子竟是这样的倔强。巴巴地跑了去戳你皇阿玛的痛处，这不是平白的把自己搭进去么？”
　　我垂下眼不说话，德妃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本宫只道你往日乖巧守礼，却不想性子原也这样刚强。不过说到底是为了胤祥那孩子，也是你为人妻的本分。也罢…本宫不多话了，你便在这里好生养着吧，莫要再胡思乱想，自己的身子才是第一位的。”
　　“多谢娘娘。”我抬眼看她，知她一片真心实意，心下也不免感激。费力地提起唇角笑了笑，轻声道：“臣妾给娘娘添麻烦了，只是不知，臣妾为何会到了娘娘这里来？”
　　“是你皇阿玛送你过来的。”德妃为我掖了掖被子，叹道：“那天你浑身是血，连本宫看了都唬了一大跳。要是给良妃妹妹看到你那时的样子，那不是要她的命么。所以皇上把你送到本宫这里来，让你先在这儿调养一段日子。这事良妃妹妹还不知道呢，日后也不必和她提起就是了。”
　　我只轻声应着，便垂下眼不再说话。德妃又坐了一会儿自去了。自此我便在永和宫住了几天。德妃得了皇命，不许我出宫去。我亦不想给她添麻烦，只得每日呆在屋子里，怔愣愣地瞧着那隐约可见的乾清宫一角发呆。
　　又过了几日，李德全忽然登门造访，我正自诧异，他只请了个安：“德妃娘娘万安，十三福晋金安。”随后对我道：“万岁爷吩咐奴才给十三福晋引路。”
　　德妃忙问：“去哪里？”李德全垂手站住，道：“回德妃娘娘的话，奴才奉旨带十三福晋去养蜂夹道，还请娘娘不要阻拦。”
　　“怎么，真的要去那种地方？”德妃惊诧之余，担忧地看看我，我冲她安慰地一笑，旋即屈膝一礼，轻声道：“臣妾多谢娘娘这几日来的照拂，娘娘放心，臣妾只是去那里呆上一段时日，照顾十三爷饮食起居，不会有什么大碍。今天的事，还望娘娘不要告诉额娘，臣妾感激不尽。”
　　德妃轻轻颔首，末了转头叹了一口气。我转身朝李德全笑了笑：“有劳谙达带路，咱们这就走吧。”
　　李德全躬着身在前面带路，一路上并不多话。我们在皇宫里左拐右绕走了约莫有半炷香的工夫，进了一个有侍卫把守的小角门，方才到了一座冷清的院落前。这座青灰色的院落与皇宫中各处金碧辉煌的宫殿相较，显得那样格格不入。李德全在院墙的拐弯处站住了脚，顿了顿，躬身道：“十三福晋，奴才只能送您到这里了，福晋自己进去吧，奴才告退。”
　　“等等。”我转身叫住他，微笑道：“有劳李谙达亲自跑这一趟，回去请和皇阿玛奏明，就说，儿臣叩谢皇阿玛，给了儿臣一份这样大的恩典。”
　　李德全怔了怔，低低叹了口气，苦笑：“福晋，您这是何苦…”说完也不停留，摇着头自行复命去了。
　　我回过头，凝视着眼前高高的院墙，心中百转千回，思绪早已凌乱。
　　我的丈夫此时与我不过是一墙之隔，只要跨进那扇门，我就能再一次见到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心头竟然升起了隐隐的害怕。
　　疯狂的思念，到头来却又害怕相见，人说近乡情怯，到真如我此时情状。而我害怕看到的，又是什么呢？
　　轻手轻脚地绕到院墙的另一侧，屋子后窗半掩，我倒着实惊喜。透过窗子向屋内看去，光线昏暗，只隐约看清屋内的陈设。简单的一桌，两椅，一张挂着灰色素帐的床，还有一个普通到没有任何花纹装饰的木柜子。小小的一间房，简陋，却并不脏乱。
　　桌子前面坐着一个年轻男子，此刻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书。面色沉静，并无丝毫忐忑与惧怕。我透过窗子小小的缝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许是双目适应了室内黯淡的光线，也许是我想看清他的愿望是那样急迫，我看到他瘦了，原本合适的衣服，此刻穿在身上竟有些微微的空荡。他黑了，原本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暗。他憔悴了，一向光洁的下巴，几个月没见，竟也蓄了一层密密的胡茬。
　　看着看着，双眼不由得被雾气笼罩。胤祥啊胤祥，这就是你给我的承诺么？临行前是谁搂着我，在我耳边说他会照顾好自己，会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边。是谁曾经信誓旦旦的地我说，此生绝不会留我一人孤单…
　　在你向前一步替四阿哥接下罪名的时候，你可曾想过我么？我要的很简单啊，为什么你不明白…
　　胤祥…为什么你不明白…
　　不知自己在窗前站了多久，就这样怔怔地着他，连眨眼都舍不得。胤祥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了一下头，我一惊，慌忙离开窗边，躲到了墙角的阴影里。
　　屋子里传来脚步声，胤祥正朝窗边走来。我藏在角落里，看到有一个清瘦的身影映在窗子上，那身影默默地立了一会儿，转身缓缓地消失了。
　　直到确认胤祥已经离开了窗子，我才从阴影里走出来，使劲咬着下唇防止自己呜咽出声。
　　顺着院墙再一次缓缓走到门边，我却始终没有勇气跨进这座简陋的院子。原因，只是因为不知该如何面对此时的他。
　　抱着膝盖贴着墙根坐下，我将头埋进臂弯里，闭着眼睛，轻轻吐出一声叹息。凉凉的风贴着我的脖子滑过，原来，已经又是一年秋天了。
　　天色一点一点地阴下来，我并未去在意。一连几天便是这样，厚厚的云彩一层压一层地阻挡着阳光，只怕又有一场雨要下呢。
　　我蜷缩在墙根下，一直捱到了傍晚，头顶上的天空一直阴沉沉的，凉风不住在我身旁来去。终于，沉云缓慢地翻动了几下，几点雨珠便淅淅沥沥落下来。
　　我轻轻抬起头，对着雨珠怔怔地看了半晌，缓缓摊开手掌。冰凉的雨滴落在我的掌心，破碎成一朵一朵晶莹透明的莲花。
　　碧色的流彩暗花千水裙是今年生辰之时康熙特特赏下的，青丝坊的顶级绣娘用银线在上面绣了鸾凤图样，暗显天家富贵。只是此时此刻，它逶迤在满地的雨水中，便连那高高在上，渺万里层云的银凤，也已失去了夺目的光泽，黯淡于一片深色的阴湿当中。
　　稀疏的雨丝渐渐密集，串联成一张银色的网，铺天盖地地落下，我便在那网中，只能翘首凝望，却永远无法挣脱。
　　冰凉透明的雨自天空洒落，视线中所有的景物都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单调的雨声混杂着叶片的轻响，潇潇洒洒，在空中演奏出一片清灵的绝响，在地上蜿蜒出一条条绝望的泪痕。
　　这场大雨，勾起了记忆中无数个熟悉的瞬间。
　　如同那次空无一人的马场栏外，我立在伞下，看尽一片萧索之气，暗叹自己的糊涂，却在一个转身不经意间坠入情网，自此再也挣不开，逃不掉。
　　如同那次在塞外中箭，梦中，大雨倾盆而落，胤祥嘶吼的声音回响在苍穹，他说，上天入地，他也要寻我回到他的身边。
　　如同那次跪在乾清宫的院落里，我怀着莫离，却只求康熙能够赐我一死。冰凉的雨丝淋得我浑身湿透，我在雨中流泪，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悲伤的绝望。
　　如同那次我看到了太子的秘密，被瑞常在推进湖中。阴沉的雷声响彻九天，暴雨中狼狈的自己，几经起落，脑海中却依然是他熟悉的笑脸。
　　多少次，感觉自己三百年的一场轮回，都只为，他这温存的一笑。
　　院子里骤然响起木门的吱呀声，我浑身一颤，不由得便扶着墙站起身子，一步一步挪到院门边，扶着门站在那里，静静地向院中望去。
　　隔着重重雨帘，我看到那熟悉的白色身影站在房檐下，环抱双臂，静静凝望着天上直直洒落的银丝。模模糊糊的视线里，我竟好像看到了他唇边的一抹淡笑。
　　云淡风轻，安稳得好似一切动荡都从未发生过。他就那样站在那里，无慌无乱，无惊无惧，淡淡笑着传递令我安心的气息。我不知道他在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是否有过犹豫，但我知道他此时此刻一定不悔无怨。也便够了，还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值得呢？
　　他仰头看了半晌，默默低下头来，不知在想些什么。视线不经意地往我这边扫来，我来不及躲避，却见他见到我猛地怔在了那里，神色间满是错愕。
　　我站在院门口，也怔怔地望着他，一瞬间阻隔着我们的大雨仿佛都不复存在，天地间万籁俱寂，连时间都似乎凝固。空旷的院子里只剩了我和他，站在彼此的两端，痴痴对望。
　　我看到他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
　　我听到自己的心，在一遍遍呼喊他的名字。
　　他缓缓张开手臂，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我踩着满地的雨水飞冲过去，撞了他满怀。他的手臂收紧，将我死死地搂在胸前。下巴低下来，抵在我的肩膀上。我嗅着他身上熟悉的那抹淡淡清香，泪水轰然决堤：
　　“胤祥…胤祥…”
　　我哽咽着唤他的名字，伸出拳头，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脊背。他默默地任我发泄，只紧搂着我，紧到我衣衫之上的水迹将他的衣服也弄的透湿。半晌他在我耳边喃喃吐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我不要听！”我拼命摇头，哭道：“我不要听！对不起不能代替任何东西，以后我再也不要听你说起这三个字，再也不要！”
　　“好，不说，我不会再说。”他宠溺地轻抚着我的背，顺着我的话道：“我说过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没有人可以从你身边带走我，不哭。”
　　“你说过不会离开我，那现在呢？”我在他怀中哽咽，他将我轻轻松出怀抱，伸出手，爱怜地撩拨着我额前的湿发。忽然打横抱起我，向房中走去。
　　进了屋，他将我轻轻放在那张朴素的木床上，回身关严了门窗，将我身上已经湿透的衣服脱下来，用被子将我裹紧。方在床边坐下，搂着我轻声叹道：“我欠四哥的太多，不能看着他被人冤枉。赌这一把，只有两个结局。如果最后事情真相大白，我会回到你身边，好好弥补这几个月的亏欠。如果…如果我没能逃过这一劫…”
　　我抬起头看他，他低下头冲我淡淡一笑，道：“那我一定会化成一阵清风，天天守在你身边，夜里，我会进入你的梦中，让你不会孤单。”
　　“骗人，要是再也看不见你，要是再也无法让你抱紧我，要是你守在我身边而我却不知道，那算什么白头到老？”我伸出手在他胸口锤了一拳，继而缩在他的怀里哭泣，他揽着我，静静地坐了半晌。直到我终于止住了哭声，他方缓缓开口道：“如儿…我真的没有在做梦么…为什么你会到这种地方来？”
　　“我去求皇阿玛，我求他让我和你同罪。”我轻声说出这句话，他的身子一颤，沉默了半晌，方叹气道：“傻如儿…”
　　他牵起被角，轻轻擦去我眼角残留的泪珠。我靠在他的肩头，轻声笑道：“胤祥，我唱首歌给你听，好不好？”
　　“好。”
　　我缓缓开口，声音缠绵，悠远，轻轻地注入两个人的心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来，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胤祥起初静静地听着，后来慢慢地将我放开，从腰间取下竹萧放在唇边，用轻轻的乐声与我相和。我与他相视而笑，张口续道：“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乐声中我静静地凝视着他，轻声问道：“既然我都决定要与你同生共死，你到现在还不肯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胤祥的动作顿了顿，放下竹萧，长长吐出一口气：“好…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