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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嚼弄冰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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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天都是晴着,隐隐透出暑热的苗头来。但塞外是不会有炎热夏季的,如此明媚的阳光已经是到了极限。湘儿扶着我去向德妃请安。缓缓进了一重院落,穿过抄手游廊,再进了二门,正厅便出现在了眼前。
门口侍候的小丫头见了我,先屈膝请了一个双安,接着回身打起帘子,向里回道:“敬贤格格到。”
跨进门去,视线环视一周,主位上德妃赫然在座。下首的两张椅子上都坐了人,一个是十三,此刻正看着我淡淡微笑,我亦向他笑着颔首,再将视线转向他身旁的人时,却不觉一怔。
那人身穿一袭玄色的衣衫,和十三的白袍并列在一起对比尤其强烈。视线再向上看清他的容貌时,不由从心底泛起一丝凉意。
光华内敛,名器暗藏,黑漆漆的眼眸如同暗夜中的深渊,透着不可见底的深邃与神秘。峰峦一般的双眉,比旁人还要英挺几分的鼻梁,紧抿的薄唇弧度冰冷僵硬,散发着一股令人不禁想逃离的冷然气息。
湘儿用手指在我背后轻轻写了一个四字。
我定了定心神,收回视线垂下头,向前走了两步,站定了款款蹲身一福:“如意见过德妃娘娘。见过四爷,十三爷。”
“起来吧,难为你惦记着过来看看,快坐。”
谢过德妃赐坐,我刚刚坐下,正整理着微皱的衣衫下摆,却听院外靴声橐橐,似乎一行人正向这边走来,有欢快爽朗的声音一路唤着:“额娘!额娘!”
未曾见人却先闻其声,在德妃这里敢如此放诞不羁之人,一定是德妃疼爱的小儿子了。还未容我细想,那声音的主人已挑帘进了门来,原是一个穿宝蓝色衣服的少年,一张脸团团若明月,略带稚气,却倒也不失为俊秀。想到湘儿曾说这十四阿哥素来与我亲厚,过会子少不得过来问寒问暖。我心中已略有计较,忙起身轻轻退到一边。那少年进得屋来,走到坐榻之前先嬉皮笑脸的打下千去:“儿子请额娘安。”
德妃笑着扶他起身,佯怒道:“这孩子,都多大的人了,还总这么风风火火的,你妹妹可比你懂规矩多了,也不怕人家见了笑话你。”
德妃说完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十四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来,在看到我的瞬间蓦然愣住,接着便一个箭步窜到我面前,拉着我左瞧右瞧,喜道:“如意,你也出宫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瞧你。先前在宫里时我几次要去,额娘总不让,说你病刚刚好,会扰你休息。”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退后一步蹲身一福:“十四爷吉安。”
十四愣了一愣,慌忙也蹲下身子扶起我:“你这是干什么,几时变得这样见外了,起来起来!”
我站起身,向着他淡淡一笑:“礼多人不怪。十四爷,别光顾着如意了,四爷和十三爷还坐在那里呢。”
十四愣了愣,一拍脑袋转过身,走到那二人面前一揖到地,笑道:“瞧我这脑子,一见如意精神这样好,喜欢的糊涂了,倒把两位哥哥晾在这里,弟弟这里赔罪了,两位哥哥勿怪。”
四阿哥淡淡的摆了摆手,十三也是一笑,只道:“得了得了,就你是个一刻也安静不得的。和如意一比起来,越发的像个猴儿精。”
十四一笑就过了,复又转过身子到我跟前,笑道:“前些日子从南边回来,给你带了好些东西。因着额娘不许我去,着人给你送到储秀宫去了,你可都见着了?”
我笑道:“见着了,满当当的一个大箱子,十四爷这是存心要把清怡阁当仓库啊。如意在这儿谢过十四爷了。”
十四这才后知后觉的注意到了我的称呼,愕然道:“你叫我什么?”
我顿了顿,笑道:“人大了,便该当守些规矩。称呼虽然改了,关系还是没变的,十四爷莫怪。”
十四脸上原本的喜色渐渐淡去,轻轻蹙起了眉头。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没再开口说话,忽然一把拉起了我的手,转头对德妃道:“额娘,儿子找如意有点小事,先告退了,改日再来向额娘请安。”
说完还未等我反应,便拉着我飞快的跑出了德妃的行宫。
被他拽着在行宫里一路狂奔,我一边踉踉跄跄的勉力跟上他的脚步,一边急道:“十四爷,你这是要去哪儿啊?你等等,慢点...”
十四不理会我的话,发足奔出一段距离,到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才刹住了脚步,回身看着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的我,抿唇不语。
我弯着腰喘息了一阵,又轻轻咳嗽了几声,才渐渐平复了气息,抬起头看着他轻声道:“十四爷这是做什么?就这样跑出来会失礼的,有什么话在里面说不行么?”
十四静静的看着我半晌,忽然叹气道:“规矩礼数忌讳,生生的烦死人了。做什么忽然变成这样,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还是你在哪里听了什么?是那个混账奴才说的,你说出来,我去撕烂他的嘴!”
“十四爷。”见他恼怒的样子,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劝道:“没有人说什么,是我自己知道应该守些礼数。我到底不是名正言顺的格格,何苦到头来为着这点子小事叫人寻我的错处。如意不是小孩子了,在皇宫里生活万事都要小心,这点道理我明白的。十四爷不会因为一个称呼就生气吧?”
他仍旧黑着脸看我,只是面色缓和了些许。
我冲他眨眨眼,有些俏皮的笑道:“不是吧,你真的生气了?”
他定定的看着我,仍旧不说话,半晌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忽而从袖笼里拿出一条手帕,靠过来为我擦着额头上的汗,叹道:“脸色又这样白了,是我不好,一时心急,不该拉着你这样乱跑的...”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动作吓住,僵在原地愣了半晌,才动动唇角强笑道:“十四爷又不是女孩子...竟还随身带着帕子...”
他怔了怔,拿下手帕看了看,笑道:“你送的嘛,我当然要天天带着。”
我心里又是一惊,看着他手中的那条手帕,心中一时慌乱起来。
他伸过手来又要擦我额上的汗,我抬手阻住,自己取出手帕来把汗擦净,低声道:“多谢十四爷。湘儿还在等我,如意先告退了。”
怕他再说出什么惊人的言语,我匆匆行了别礼,转身快步离开。
从偏僻的角落里绕出来,转过假山,行过小桥,却在行宫里迷了路。
我平日在行宫里甚少走动,这一带本不常来。今天过来也本是想和德妃请个安就回去,却不想十四阿哥这样冲动,连湘儿也来不及带,我就这样被他扯了出来。这一带连苏拉杂役都很少走动,想找个人问路都不得。
再回去找他?又实在怕与他纠缠。虽说他没做出什么更加不妥的行为,但总有一种感觉告诉我,应该离他远一些。
凭着模模糊糊的方向感,我在花园中随处乱晃。穿过树丛掩映的小径便是宽阔的湖面,隔着烟水遥遥看去,湖心亭上似是有一个人影。
不论何人,能问个路总是好的。我向着湖心亭走去,走近些发现那人是个男子,正背对着我坐在亭上看书。我走上了通往亭子的廊桥,那人似乎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缓缓转过了身子看向我。
与他对视的那一刻,我怔了怔,接着便慌忙跪下去,垂首道:“儿臣见过皇阿玛。”
“呵,这样偏僻的地方倒遇上了你这丫头,起来吧。”康熙笑了笑,将手里的书放去一旁,向我笑道:“平日见你几乎不出房门,今儿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也不想在这种地方能碰上康熙,见他问,忙站起身笑回道:“回皇阿玛,儿臣刚刚去向德妃娘娘请安,刚刚的要回去。”
“嗯。”康熙点点头:“德妃对你挺照顾,去看看也好。只是那两位那里,无事便不要去了,能避则避着些,不生是非是大家的福气。”
我轻声应道:“是,儿臣省得了。”
“既遇上了,便过来坐下,陪皇阿玛说说话。”康熙冲我招手,我谢了坐,挨过去欠身坐在他身边。刚说上不两句话,便听湖边有人喜道:“格格!”
转头去看,见湘儿一脸兴奋的跑过来,边道:“格格去哪里了?奴婢可算是找到格格了!格格您......”
我忙向着康熙的方向微一努嘴,湘儿走得近了,一抬头看见康熙唬了一跳,登时刹住了后半句话,紧走几步过来,跪地叩头道:“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安。”
康熙微微皱了眉头,轻斥道:“怎么不跟着你家格格?行宫这么大,就让她一个人在这样偏僻的地方走,你们就是这样伺候主子的?”
湘儿只在地上叩头,颤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我慌忙起身跪地道:“皇阿玛,不怪湘儿,是儿臣不好。一时贪看这行宫中的景色,又爱这地方幽静,就打发跟来的小丫头回去了。湘儿定是不放心,出来寻儿臣的。”
“起来起来,朕也没说要怎样,这丫头。”康熙扶起我,叹了口气,转头对湘儿道:“起来吧。”
湘儿道声:“谢皇上。”站起身来,康熙又道:“莫谢朕,谢谢你家格格才是正经。”
湘儿过来道了谢,我拉着她同康熙告了辞,出得湖心亭来,我舒了一口气,笑道:“好险。你跑过来也不看着些有谁,若非我这样说,岂不是要将十四爷的事也牵出来。”
湘儿也笑道:“十四爷拉了格格就跑,奴婢急得了不得,偏又哪里都找不见人。方才终于见了格格,一激动那还顾得上有没有人。”
我轻声道:“十四爷...平日也这样么?”
“十四爷和格格一起长大,格格的事他总是上心的。”湘儿笑了笑:“格格忽然改了称呼,他定是担心格格是被人欺负了,或者在宫里听了些什么。”
我点点头:“他担心的是这个,可我担心的是另一回事。饶是这样宫里还有人时时想着寻我的错处呢,若是再和十四爷走得这样近,我怕生出是非。”
“格格和十四爷好,皇上是知道的。格格若是觉得还不妥,以后避着些就是了,不用为这个烦心。”湘儿劝道。
我点点头:“也只好如此。”
次日午后。
歪在贵妃榻上,低头凝视着手中还没绣完的手帕,脑海中不期然浮现的,却是那日在宫中我因见到十三而晕倒后,所见到的怪异景象。
无边无际的淡淡紫雾,混沌的辨不清方向。我摸索着在紫雾中前行,走了好久,却赫然发现前方一个巨大的蒲团上,坐着一位闭目合十的老僧,正是那天在颐山寺见到的老和尚。那天与他说了两句话,我便来到了这三百年前的世界。既是一切从他而起,也应是只有他能为我解释清楚。
走到他身前,我尚未开口说话,他沉沉的声音便传了过来:“施主想问的话,贫僧都猜到了。不用急,一切都是命数。且听贫僧慢慢道来。”
我点点头:“大师请讲。”
老僧缓缓道:“这副身躯是施主的前世,本来阳寿是未曾尽的,只可惜遇上了变故,她活不转来了。但依那风月簿上所记,她今生还欠有三桩纠缠不清的情债。所以这债也只能由施主替她偿还。施主您怕是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日子,等到缘已尽,债已还之日,贫僧自会送施主回去。”
我讶道:“三桩?”
老僧缓缓颔首:“今日是施主缘起之日,施主现今或许有些埋怨。但等到缘尽之时,想必施主不会怪贫僧做出这样的安排。”
我道:“那我家里的人呢?他们岂不要着急伤心?”
“施主原来的身体未死,在他们看来,只是受了伤暂时昏迷而已。”
我还欲再说,被他挥手止住:“好了,其他事情施主不宜知道的太多。只是在那皇城之中生活,处处都是荆棘和悬崖。贫僧,要送给施主一道护身符。”
他示意我抬起手来,然后在我手腕上轻轻一拂,那枚康熙赏赐的云翠镯子便立刻闪出幽幽的光来,冰冰的贴在手腕上。
迎上我惊讶的目光,老僧缓缓一笑,站起身来又打了个稽首,转身飘然而去。沉厚的声音向我飘过来:“以后若遇不测,拿出这枚镯子,贫僧自会设法为施主消灾...”
我缓过神来,忙扬声道:“大师慢走,不知可有幸得知大师尊号?宝刹何方?”
老僧的身影已经渐渐远的瞧不分明了,他的声音入耳,却仍旧那样清晰:“贫僧法号七宝,云游天下,四海为家,专司缘分之事,善问世间轮回。阿弥陀佛,施主系有缘人也...”
一直以为只是南柯一梦,可那日十三走后我却发现,手腕上的云翠镯子竟真的开始闪光,淡淡的幽蓝色,映的满室生辉。
慌忙叫了湘儿来把它收好,嘱咐了不论去那里都要带着。待她捧着盒子出去后,我轻轻挽起了衣袖。
小臂上方,静静躺着一枚淡紫色的梅花印记。
我轻轻抚摸着这枚清晰的梅花印记,唇畔化开一抹苦涩的笑。这梅花印自落生之日便伴随着我,当日在颐山寺,那老僧也正是凭此认出了我然后将我带来这个时代。却没想到前世的我,在身体同样的地方竟也有着这样的胎记。
真真是命数呢...
有一下没一下的绣着帕子上的梅花,时近傍晚时我便熬不住了。扔下手中那不成形的针线,我扬声向外唤道:“小东子,把琴搬到外面去,焚香。”
自小便喜欢古琴,觉得弹起来颇有气韵。却没想到来到古代,这点本事便当真有了用武之地了。在湘儿递过来的银盆里浣好了手,移步到院中在琴凳上坐下,手指轻触琴弦,悠扬的声音顿时激发了我的兴致,挑按起落间,一曲《梅花三弄》倾泻而出。
红尘自有痴情者.
莫笑痴情太痴狂.
若非一番寒傲骨.
哪得梅花扑鼻香.
问世间情为何物?
只叫人生死相许.
看人间多少故事.
最销魂梅花三弄.
梅花一弄断人肠,
梅花二弄费思量,
梅花三弄风波起,
云烟深处水茫茫.
忽然听得远处“呜咽”一声,接着便传来了悠扬的萧声,与我的琴声溶在一处,遥相奏和。琴声清灵,萧声哀婉,竟是配合的丝丝入扣,天衣无缝。
琴声渐停,箫声也跟着收起。一曲终了,我转头去看湘儿和小东子时,却见他们仿佛还陶醉在方才的琴声里,一脸神往的表情。我不禁一笑,轻声道:“回魂了。”
他们转过神来,湘儿先笑道:“真是好听,格格的琴向来弹得好,这次一病好了,倒像是比先更进益了些。”
我笑笑不语,小东子又接道:“但不知那吹箫的是谁,奴才看,与格格配合的倒是极好。”
经他一说,我倒也好奇,转向湘儿问道:“宫中会吹箫的都有谁?”
湘儿笑道:“会吹箫的人多啦,几位阿哥爷都会的,奴婢哪里说得准是谁。格格不如再吹一曲,吹个生涩些的,瞧他还会不会了。”
我垂下头略略沉吟了一下,手指一按一挑,琴声便再度响起。
此一番是一曲《坐愁》。
过不多时,那箫声果然又响了起来。此时天色已经黑尽,远远地一钩残月挂在天边。琴声清越卓拔,在夜风中缠绕着,空灵而神秘。箫声悠扬哀婉,如泣如诉,此刻静夜里听来,却更显凄恻,百转千回,萦绕不绝。
曲终之后,湘儿停了半晌,方道:“当真是绕梁三日,余音不绝。只是这首曲子当真生僻,怎么奴婢以前没见您弹过。”
我笑着摇摇头:“也不算生僻,这是《蔡氏五弄》之一的《坐愁》,是东汉大文学家蔡邕所作,今世之人很少弹起便是了。”
却不想,原来那吹萧之人也识得此曲,竟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