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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追云逐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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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僵在他的怀里,微微愣了愣,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他。
他正低头看着我,对上我的视线,淡淡笑了笑,将我轻轻放下了地。
对上他清澈的眼,脸上就不觉一热,我有些不知所措的别开视线,眼神四下游移着,用几乎只有我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缓缓道:“多谢。”
“不必。”他转身,向着他那匹黑色的马走去,行出两步却又顿了顿,微微侧了身子冲我道:“皇阿玛在唤你。”
我一怔,再回神时他却已经走远,怔怔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我垂下眼睛默然片刻,随后打叠起情绪抬起头来,向着最前面的龙辇走去。
登上龙辇之后环视着里面的陈设,我禁不住一阵赞叹。
宽大的龙辇简直就是一个小房间,桌案,软垫,茶几应有尽有。康熙坐在迎窗的桌案旁边,左手支颊,右手举着一本奏折看得入神。我走到茶几旁边倒了一杯热茶,在他身边跪坐下来,伸手将茶奉上:“皇阿玛,歇一会儿吧。”
“唔?”康熙转头看了我一眼,放下奏折伸手取了茶杯,眉头却仍未放开,只道:“丫头,这些天朕在想一件事。”
“想什么?”
“朕在想这趟从塞外回来以后,还要到南边去一趟。”康熙随手拿起桌上的奏折递给我:“黄河发水了,淹了秦,豫两地。沿河灾民纷纷逃往山东境内,当地的太守来报说,府库空虚,无法安置灾民,想请一笔户部的款项...”
我看着康熙伸过来的奏折,微微一愕,不知该不该伸手去接。
康熙见我迟迟不动,转过头来有些莫名的看了我一眼。我只好拿过奏折,犹豫着打开,见那上面写道:“今岁阳侯肆虐,陇,秦,晋,豫等地,无时无刻不以巨浪滔天,山崩地陷,井泉满溢,平地水涌,禾稼尽伤,盐池被害,墙屋桥梁倾圮殆尽,漂没人家无算,人畜溺死者甚众。臣期月以来,虽焦唇茧足,差檄四驰,而无如百川交涨,人力之经营已瘁,天河之泛滥无休...”
看时便不禁微微蹙起了眉头,我合上奏折,仰头道:“皇阿玛想去南边,是去巡视河工?”
康熙摇了摇头:“朕要微服。”
我微微惊讶:“微服?可是...”那样...会有危险...
康熙叹气道:“这次的水患并没有波及到山东,只是秦晋沿岸的灾民转徙到了那里,区区数日之间,府库怎会一空?户部如今并不宽裕,赈灾款项是一定要给的,但是给要给的清清楚楚,不能只听那太守一家之言。朕不去亲自查一查,会不安心...”
我将那奏折放去桌上,轻声道:“那儿臣和皇阿玛同去。”
康熙转头看我,终于轻轻笑了笑:“微服不是去玩,去到闹水患的地方,多少会有些危险。况且这一趟塞外之行后也会劳累,你还是留在宫里吧。”
我摇了摇头:“儿臣既是陪王伴驾的,皇阿玛走到哪里儿臣都自当跟随。哪有去塞外避暑就随扈,去江南有危险就退缩的?”
康熙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含笑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不几日,一行人马便到了塞外。放眼望去,塞外的天空是一片苍茫的蓝色,干净得一丝云也没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在遥远的地方与蓝天相接,越发透出震慑人心的壮阔。
塞外有一个很大的马场,两旁多植松柏,叶子在风中抖动,发出一阵隆隆的响声。精心培育的马匹在场中奔跑着,毛色顺滑光亮,体态优美健壮。看着那些骑在马上体态轻盈,身形帅气的人,我不禁一阵羡慕,转头对康熙笑道:“皇阿玛,儿臣也想去骑马。”
康熙点头笑了笑:“也好,咱们满洲女儿多在马背上锻炼锻炼是好事。”亲自携了我的手来到马场边上,为我挑选了一匹看起来较为温顺的马。待我上了马,招招手叫来一个贴身侍卫,吩咐道:“好好保护格格,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不必等朕吩咐,自己找个地方了断去。”
那侍卫应了,叫了几个人一同随扈在我的身后。康熙自回行宫去了,我打发了湘儿也先回行宫去,便催着马在场中慢慢走着。那侍卫亲自签了马缰在前面引路。走了一时,我觉得不过瘾,便微低了身子冲他道:“我能慢慢跑起来么?”
那侍卫回过身,低头恭敬道:“回格格的话,万岁爷吩咐叫奴才小心伺候,出了差错奴才就是有十条命都赔不起,格格赎罪。”
我撇撇嘴,却听见身后蹄声骤响,回头去看,俊逸的白色身影骑在马上正向这边驰来。这样远远的看着,却忽然发现他骑姿甚好,人随马上下起伏,一袭飘逸的白衣在空中展开,猎猎作响,是天生的马上筋骨。
他驰到近前便勒住缰绳放缓了速度,马儿在我身边慢慢的停下来。我在马上微微欠身,轻声道:“十三爷吉安。”身边的侍卫们早跪了下去。
十三摆手示意众人起身,接着骑在马上冲我轻笑:“今天怎么兴致这样好?”
我笑道:“看到这塞外的马场便忍不住心动,可惜我骑术不精,倒让十三爷看笑话了。”
“女孩子不会骑马,不是什么会让人笑话的事情。”十三淡淡笑了一下,朝侍立在一旁的侍卫们挥挥手:“你们下去吧,爷来陪着格格就好。”
侍卫们行礼退下,我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转回头一笑,眼睛弯弯,唇角弯弯,说不出的好看:“想不想跑一跑?”
我轻轻点头。
他纵马向前,到我身边,忽然一伸手搂住了我的腰,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身子便凌空而起,从马上掠过,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侧坐在了十三所骑的那匹黑马的背上。
不由得一愣,刚要开口说话,十三却猛地一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便撒开四蹄向前奔去。
耳边风声呼呼,地面从脚下飞快地掠过。我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伸手环住了十三的腰,将脸往他的怀里靠过去。忽然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妥,刚想拉开与他的距离,他却伸过一只手按住了我,在我头顶上方轻声道:“别乱动,不然会掉下去。”
我于是听话的不敢动了。
马儿在草原上飞驰,身体随之上下颠簸着,我紧紧抓着十三的衣服,不敢低头向下看,便只能闭上眼睛感受耳边的风声。十三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环着我,将我拥紧在他的胸前。
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嗅到的是他身上清谈的香气,感受到的是一片温烫灼热,听到的,是他胸腔里某个东西,正一下一下,敲击起稍有些快的节奏。
心中泛起一点一滴的慌乱与羞赧,却在转瞬间便被一种令人安心的气息包围。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心上轻轻抚着,抚去忐忑与不安,留下一片温柔的暖意。
我轻轻问自己,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长得像二哥么?
因为相似,所以让我拥有了熟悉的感觉?
可他和二哥,到底是两个不同的人啊。相貌上的八分相似并不会让我因此将两个人弄混,二哥只是我单纯的亲人,可他,是我本应该惧怕的皇子。
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就曾告诉自己,见到这些天潢贵胄要远远避开,避无可避时也一定要小心谨慎的拉开距离。帝王家最无情分可言,一个不小心,恐怕便是身如齑粉,灰飞烟灭。
但是现在,我的面前不就是一个地道的天潢贵胄么?现在的我竟然与他相拥坐在马上,心里还没有丝毫的恐惧与不安。
真的...只是因为二哥么...
我无法告诉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渐渐的开始觉得,连自己都摸不透自己的心了...
不知就这样让马儿载着我们奔出了多远,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了他的声音:“到了,睁开眼睛吧。”
马速渐渐放缓,我也终于敢轻轻睁开眼睛看他,他静静地与我对视了片刻,唇角浮起淡笑,伸手向前一指:“你会喜欢这里的。”
我听了他的话将头转向前方,顿时再也移不开眼睛。
马蹄前方十几米处,便是宽广的碧色湖面。如茵的绿草一直蔓延到了湖边。湖水潋滟,翻起层层的波纹,轻轻拍打着岸边的青石。湖水深处,一条瀑布从山间挂下,淡淡的阳光斜斜照在上面,仿佛漫天的星光闪烁。水珠溅起来,翻卷着在清空中碎裂,衬着空气中氤氲的水雾,飘渺若仙境。
真的好美......
十三翻身下马,将我从马上扶下来,牵着我的手走到湖边。在我耳边轻声问道:“喜欢这里么?”
我盯着远处的瀑布发呆,半晌轻轻点头,然后转过头去看他,却见他似是根本没在等待我的回答,而是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神色恬淡安静。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深呼吸一口,空气中清甜的水汽顿时让我醺然欲醉。
身边响起他的轻笑声。
我睁开眼睛去看他,他却已经在草地上坐了下来,还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我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抱膝,却因为草地的冰凉而低声抽了一口气。
“冷么?”他看了看我,忽然伸手解下了自己的外衫铺在了草地上:“坐这边来,会好一些。”
我看着那雪白的外衫,摇了摇头:“不必了,会把你的衣服弄脏。”
“难道人还没一件衣服金贵?”十三笑了笑,一只手伸到我的背后,一只手勾住我的腿弯,想要把我抱过去。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引得我浑身一颤,下意识的挥开了他的手,低声道:“十三爷...”
他一愣,慢慢地收了手,看着我不说话。
我隐约觉得拂了他的一片好意,心中过意不去,便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衣服旁边,缓缓坐下,轻声笑道:“多谢。”
他冲我淡淡笑了一下,向后一仰,在草地上躺下来,双手交叠放在头后,望着干净到有些空洞的天空发呆。
我刚想找些话题调整一下气氛,他却忽然转过头来看我,轻声问道:“如意,刚刚骑在马上,有没有觉得颠得难受?”
我笑道:“还好。”
“那想不想学骑马?”
“骑马?”
“嗯。”他轻轻颔首:“放心,不会把你摔下来,十四弟的马术就是我教会的。”
“我...”我犹豫着,向不远处那匹黑色的高头大马看了一眼,轻声道:“我...会害怕...”
“你到底是怕马还是怕我?”
我不料他忽然说出这句话来,怔了一怔,心中微颤。随即强笑道:“我是不习惯坐得那么高,心会慌呢。”
“是啊,人一旦坐在高处,身边失了依靠,都会无所适从...”他忽然轻轻地叹,向那匹黑马望去一眼,便垂下了眼睛,长长的黑色睫毛划过优美的弧度,将清澈的眼睛盖了大半。
我的视线向下一转,入眼的是他腰间一缕夺目的明黄,心内轻轻一叹。
十三,我不怕你,怕的却是你腰间那根象征权力的带子。有它在,你虽是锦衣玉食的天潢贵胄,却注定会一生风雨...
高处...不胜寒...
他眼眸一转盯住我的脸,随即唇畔化开一抹似有若无的淡笑,轻轻道:“不过也只有坐在高处,才能看得清,看得远,才有能力保护自己,和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人。”
我怔怔的看着他,再也无力扯起笑容。
他看了我半晌,忽然支起身子坐起来,伸手向瀑布的方向一指:“看得到么?那边山崖上有花。”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眯起眼睛看了半晌,轻轻点了点头:“好像是淡紫色的一片。”然后淡淡一笑:“好漂亮...”
他站起身:“我去帮你采些来。”
“不要了。”我一惊,脱口而出:“踩在水里会着凉的。”
他对我笑了笑,忽然向前疾跑几步,到了湖边纵身跃起,足尖轻点着湖水中偶尔露出来的石块,刷刷几步飞快地掠过湖面,来到了瀑布所在的山崖上,一扬手抓住崖上的青藤,右足在山崖上猛力一登,身体便向左侧荡去。
临近那紫色小花所在的位置,他一伸腿踏住了山崖间突起的岩石,稳住身子,便专心采起花来。
等到他握着一把紫色小花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除了惊叹已经无法再给出多余的反应。飞瀑仿若九天银河,清珠润玉在他的身后碎裂,立于天地间的翩翩公子,一袭白衣黯淡了绿水青山。
他将花递给我,我茫然的伸手去接,眼睛打量他身上的衣服,那上面竟然没有一丝水痕。
我轻抚着紫色小花细嫩的花瓣,身边传来他低沉的声音:“这种花叫白头翁,也叫奈何草,专门开在山崖上或者雪地里的,很美对不对?”
我只剩点头。
他伸过手来抚弄了一下奈何草的花瓣,一股清清谈谈的香气便满溢出来。我抬起头,他含笑看着我:“可以拿到的。你看,困难不像想象的那样可怕。”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就又接道:“其实...人心也不像想象的那般险恶...”
我怔怔的看着他。
他看着我的眼睛,声音真挚而诚恳:“宫里面使绊子算计你的人不过是那寥寥的几个,能够真心待你的人却很多。相信这两个字在皇宫里听来似乎很奢侈,但是学会了,你才能真正拥有幸福。”
我垂下眼,盯着手中细弱的奈何草在风中轻轻摇晃。低声道:“只因为我是女孩子么...”
“什么?”十三疑惑道。
“对我好,只因为我是女孩子么?”我轻轻抬起头,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轻道:“如果我是男儿身,这些所有的温暖,皇阿玛给的,哥哥们给的,就都不存在了,是不是...”
十三怔了怔,随即轻轻地叹:“红墙深深,可并非就阻断了父子之情,兄弟之义。如意,黑暗只是皇宫之中的一种颜色,你何必如此悲观。”
“那你是哪个可以相信的人么?”我看着他的眼睛,想从那里面找寻认真的程度:“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站在了对立的两端,你会如何选择?”
“不会有那种如果。皇阿玛不会让你涉足政事,我也不会让你和我站在对立的两端。如果有一天在漩涡里挣扎着,你我都累了的时候...”他俯下身来,冲我微笑:“你开口,我就会带你离开,任他们斗去。”
我慌忙低下头,想掩饰因为他这句话,眼底骤然升起的慌乱。
他伸手扶住我的肩,轻声道:“真心待你好的兄弟不是只有八哥一个,我愿意一直努力,直到成为那个可以让你相信的人,不要总是露出那样落寞的表情,好么?”
我不敢抬头,只是轻轻颔首。
回到行宫,湘儿早迎上来,扶着我进了屋,边笑道:“格格和十三爷骑马去了这样久,可饿了吧,奴婢让人备下饭了,格格先吃一点儿吧。”
我点点头:“也好,一起吃吧。”忽然又想起一事,便转头问道:“前些日子伺候我上下车的那个小太监呢?我想见见他,你去把他和总管都唤到这儿来。”
湘儿答应着退下去,不一会儿就带了两个人进来。一个是那小太监,另一个年约四十上下,穿着总管太监的服饰,体态甚是肥壮。二人跪在外间门上请过安,我点点头,冲那小太监道:“那天没来得及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回格格的话,奴才裴东...”
“大胆!在格格面前还敢提宫外的名字!”小太监话音未落,那总管便一声暴喝。我微微皱了皱眉头,轻轻看了湘儿一眼,湘儿立刻转头冷声道:“放肆,大呼小叫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总管愣了愣,立刻伏在地上磕头道:“奴才该死。这小子不懂规矩...奴才是怕冲撞了格格,格格赎罪...”
“得了。”我挥挥手阻住了总管的罗嗦,仍旧看着那小太监,轻声道:“别怕,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就好,那你在宫里叫什么?”
小太监早已吓得脸色煞白,颤声道:“回格格,奴才...小东子...”
“多大了?”
“十四...”
“愿意跟着我么?”
“......”
那小太监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说,猛地抬起头来看着我,满眼的不可置信。这可把那总管吓得不轻,一边想提醒他不要直视主子,一遍又碍着刚才湘儿的呵斥,干瞪眼不敢说话。
我冲小太监笑了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跟着我,愿意么?”
“我...奴才...可以么?”小太监似乎震惊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我挑挑眉,笑道:“我在问你啊,你愿意就可以。是吧,总管?”
那总管哪里还敢再说不字,只是不停的磕头:“但凭格格吩咐。”
我转回头含笑看着那小太监,他先是怔怔的看了我片刻,脸上渐渐有了喜色,猛地趴在地上叩头道:“奴才愿意,奴才谢格格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