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错绾情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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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里最清冷的季节，却是储秀宫最热闹的季节。
点点白梅缀满枝头，美得让人不敢亵渎。
第一次，与它相距如此之近，我却忽然变得胆小，甚至不敢伸出手去触碰。只因这景致太过美好，我怕轻轻一碰，它便会像水中的倒影一样，摇曳着破碎。
伸出去的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倒引得身旁的良妃抿唇一笑。
笑过，她握住我的手，引着我向那一片冰肌玉骨的洁白，缓缓靠近。
“摸到了么？”是她温柔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点头。
“那就把眼睛闭上，用心去感受它。”
我虔诚的闭上眼睛，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梅花的每一片花瓣，缓慢的，轻柔的，小心翼翼的，像生怕惊扰了梅花仙子酣甜的香梦。
花瓣滑滑的，带着几丝冰凉，偶尔用手指摆弄几下，还会散发出醉人的冷香，没有喧嚣，没有热烈，这样的孤高冷寂，最最摄人心魂。
可是，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看到了令自己不知所措的一幕。
良妃轻抚着梅树细弱的枝干，怔怔出神。看着看着，忽的就有一行水迹从她凝脂般的脸颊上滑过。
然后，两条，三条，直到越来越多。越多，就越发不可收拾。
我嗫嚅着轻声唤道：“额娘．．．”
身旁的人没有反应，只是任那晶莹的珠子一颗又一颗的滑落。半晌，长长的睫毛才颤了一下，立刻又从眼中滑出几颗泪珠。又过了好一阵，她才取出帕子，细细擦着脸上的泪痕：“额娘没事．．．”
我看着眼前的良妃，一时之间觉得所有的话语都那样苍白。
本以为，良妃如幽兰一般潇洒，美在空空的谷底，不染红尘的半分俗气。清幽空灵，无悲无喜，就那样淡然的，注视着劳劳尘世的离合悲欢。
但我此时方知，她也是个爱过痛过的女子，她也有她放不下的痴念，她也不过，是个伤心人罢了．．．
良妃擦干了脸上的泪痕，便不再说话，仍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梅树。那一双眼笼着蒙蒙的水汽，却再没了情绪，就像是已经哭尽了所有的眼泪，就像是所有的悲伤都已经干涸，就像是幽幽一潭静水，那是千帆过尽之后的沉寂。
那眼中映出的雪白梅花的剪影，竟也似她一般，在忽然之间失了生气。
我默默地站在她的身边，静静的陪着她，过了半晌，忽听院外一个欢快的声音响起：“良妃娘娘！”
我和良妃同时转头向外看去，却见一个火红的身影一阵风一样跑过来。红衣，红裙，红披风，却正是风风火火的汀璃。
她在我们面前刹住步子，福身请安：“良妃娘娘万福金安。”
良妃笑笑：“又有些日子不见你了，这阵子都没进宫么？”
“进宫姑母总是唠叨，烦得很。”汀璃笑得一脸孩子气：“总不若娘娘这里自在。可时常进宫，又怕扰了娘娘的清静。”
“哪里的话，你能来看看，本宫自是欢喜的。”良妃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回，笑道：“怎么今儿个穿的这样英气，这是要去哪儿？”
“是表哥他们说要去骑马。”汀璃笑着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我是来接如意的，回来再陪娘娘，可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的。”良妃笑着转过头来看我：“既是九阿哥他们都在，去也无妨，只是雪天路滑，小心些，别摔了。”
我看看汀璃，又看看良妃，犹豫着小声道：“额娘，今天您身子不爽快，儿臣就不去了，留下来陪您吧。”
“我没有不舒服，回去睡一会儿就好了。”良妃柔和的笑着：“年轻人，多出去玩玩是好事，整日陪着我做什么，去吧。”
我还要说什么，汀璃已经一把拽起了我：“你看，娘娘都这样说了，走啦，今天四爷八爷九爷十爷十三爷十四爷他们都在，你不去岂不可惜，走啦走啦。”
坐在汀璃的马车里赶到马场，果见那一帮阿哥早已经到了，放眼望去，却独独不见十三的身影，我正纳罕间，便听十阿哥笑道：“你们来了正好，十三弟今天怕是不会来了，咱们先骑咱们的吧，不要等他了。”
我奇怪的转头去看汀璃，汀璃冲我摇摇头，表示她也不知道为何。
十爷的话音刚落，便听身后蹄声阵阵，有人朗声笑道：“谁说我不来，我可是不会失约的。”谈笑之间，一人一骑已驰到近前，那马上的人正是十三。我对上他的视线，他冲我一笑，我蓦然脸上一热，慌乱间垂下头用手抚住胸口，却不小心摸到了藏在胸前的那张素笺，一时更加赧然。
十三纵身下马，众人围拢过去，不知问了几句什么，便都一连声地说着恭喜。十三淡淡笑着回礼，我更加不解，悄声问汀璃道：“十三爷最近逢上什么喜事了不曾？”
汀璃也纳闷的摇摇头：“我也不知，去帮你问问。”
汀璃插进去问九阿哥，我恰在这时听到了十四的一声调笑：“十三哥此刻可是该在家里陪着嫂子的，怎么还出来和我们一处滚，当心嫂子生了气，将来不让孩子叫你阿玛。”
此言一出，余人也便笑着起哄，我只觉得呼吸蓦然顿住了，脑海中嗡的一响，紧接着便一片空白。汀璃问过了九阿哥，慢慢向我走过来，皱着眉头看我，轻声道：“如意．．．十三爷的侧福晋．．．有喜了．．．”
淡淡的怀疑从汀璃口中得到证实，我却只觉得心像被忽然掏空了一般，没着没落的空虚。
缓缓垂下眼睛，怔怔凝视着地上的白雪，众人的笑语忽忽变得好遥远，远得直像是缠绕在天边的风，忽忽然又变得好近，近得直像是在耳下吵嚷。那样嘈杂的，烦乱的，无章无序的声音。那样茫然的，失落的，千丝缠络的心情。
鞋底在白雪上踩出咯吱吱的声响，我略略抬眼，一双皂靴便落入视线，顺着靴子往上看，是一片纯然的白色。视线再向上移，入眼的是系在腰间的明黄。我将视线停在那缕明黄上，却再不敢向上移动半分。
他的手动了一下，似乎想要抬起，抬到一半，却又被他生生压了下去。
我深吸一口气，硬生生扯出一抹笑意，垂着眼，略略屈膝，轻声道：“臣妹给十三爷道喜，恭祝十三爷与福晋恩爱白头，百子千孙。”
身前的人没有丝毫反应。
我深深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然后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就那样定定的看着我，那眼神忽然让我觉得陌生。
那样冰冷，那样疏离。
仿佛我与他不过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之人。
半晌，他似乎勾起唇角淡淡笑了一下，便转过身子不再看我，回到了那一群阿哥中间，却不再同他们客套，只是垂着眼不说话。
我站在原地静默半晌，汀璃却忽然握住了我的手，轻声道：“如意，我们骑马去。既然出来了，就不要理会太多的事情了。”
我转过头，勉强冲她一笑：“我骑得不好，倒扰了你的兴致。你去和八爷他们一道骑吧，我想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
“那怎么行。”汀璃瞥了一眼八阿哥，慌忙又转回头，脸上已经泛起微微的红，却仍是道：“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我就更加不能扔你一个人在这里了。你骑得不好，我教你啊，很简单的，来。”
她扯着我向前走，我轻轻挣开她的手，站在原地不动。
汀璃看了看八阿哥，又看看我，低低叹了一口气。
她蹭到我身边，低声叹道：“你若为这个生气，那以后的气可是生不完的。十三爷是男人，又是阿哥，这子嗣的事，岂容他任性。不过是个妾室有了身子，说明不了什么，你别苦着自己。”
“你想哪里去了，我没有生气。”我回视着她，淡淡一笑：“不是有句话，叫多子多福。十三爷这样年纪轻轻便有了孩子，将来必定儿孙满堂，福寿绵长，我是在为他高兴。”
汀璃看着我，半晌叹了一口气：“你何必骗我，你我都是一样的人．．．”
我轻轻蹙起了眉，解不开她话里的意思。
她摇了摇头，语气中有几分无奈：“你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我是宜妃娘娘的亲侄女，我外公的掌上珠。以你我二人的身份，将来无论嫁与谁，都无疑会给婆家添恩宠，添荣耀。你虽不是皇上亲生，但名分早定，你与十三爷就是兄妹，这一生都改变不了。而我．．．八阿哥虽是皇子，可母家地位卑微，我们郭洛罗家族的人，是不会同意让我成为他的福晋的。所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忍不住喜欢。”
她握住我的手，声音虽低，却是轻柔诚恳：“既然喜欢已经是改变不了的事实，那就不要再去管可不可能。哪怕最后会伤心难过，至少现在不要让自己后悔。不要骗自己的心，不要去顾虑太多的无可奈何。人生在世不过是短短几十年的光景，如果都不能让自己潇洒一回，任性一回的话，岂不枉来人世这一遭。”
我怔怔地回视着她，一时竟不知从何思忖起。
如斯女子，怎不令人钦敬。这样的潇洒，这样的勇敢，这样的令我自愧不如。感情无法阻挡的时候，她能那样认真的说出任性一回，能那样毫不躲闪的面对自己的心。我能么？我敢么？我真的如她喜欢八阿哥一般的喜欢着十三么？
十三．．．
我对他．．．是一种什么感情呢？
喜欢么？不能为他舍命。不喜欢么？可为何此刻的心竟是这样苦，这样苦。
说话间，汀璃已经为我选好了马，我抚摸着马儿柔亮的鬃毛，轻舒了一口气：“去吧，这样的机会，能有一次不容易。如果这样就让你放弃了，我会不安心的。”
汀璃还要再说，我已经拉着她的手，将她推给了八阿哥，笑道：“八哥，我把好姐姐交给你了，你可得负责哄她高兴，要不然小妹我不依的。”
八阿哥接过汀璃，却仍是看着我，皱眉道：“你还不大会骑，我们留下来陪你吧，你一个人我怎么放心。”
刚想笑着说没事，身后便响起一个轻轻的声音：“怎会让她一个人，八哥和格格放心去吧，如意交给我，我保证不会让她出事。”
八阿哥还没有出声，我便回身屈膝道：“不敢劳动十三爷。”
“哪里的话。”十三淡淡的笑：“你是妹子，怎的客气至此。”
八阿哥也道：“十三弟说的是，你无须和我们这般客气，也只有他跟着你我才放心，去吧。”
我看看八阿哥，再看看汀璃，实在不愿让他们就这样错过这一次的机会，只好强笑着点点头：“既如此你们放心去吧，我跟着十三爷就好。”
八阿哥点点头，留下一句小心，便和汀璃一道上了马。
说是众人一道出来骑马，此时人却已经分成了四股，八阿哥和汀璃两人双双上马，同众人道过别，便扬鞭去远。九阿哥和十阿哥一道骑行，十四阿哥却径去找了四阿哥，这倒令我微微惊讶。
九阿哥翻身上马，却在出发之前转回头来看了我一眼，淡淡一笑：“一路小心。”
我点点头，也冲他一笑。
他顿了顿，终还是转回了头去，狠狠地扬鞭打马，绝尘而去。
待众人都去得远了，十三方转过身来对着我，嘴张了张，却又呐呐地闭上，不知想要说些什么。我拍了拍汀璃给我的那匹马，抓住马鞍翻身而上，转头冲他道：“答应了要教会我，还不快些开始，不然过会子可没法向八爷交差。”
十三抿了抿唇，便也翻身上马，一拽缰绳骑到我身边，轻声道：“生气了？”
我冷笑道：“臣妹不敢，臣妹哪里有这个权利。”
“那些藏在棋盒里的话，我是认真的。”
提起那张素笺，我心里的苦意更浓。可愿同舟？可愿同舟？心里仍在举棋不定，现实却已经为我做出了选择。答应又如何，我们之间横亘的何止是一条河，是那鸿毛不浮，飞鸟不过的弱水。生气又如何，我哪里有这个地位，这个立场。他与福晋有了自己的孩子，那是伉俪情深，我算什么，一个幻想着自己兄长的妹妹，一个觊觎他人夫君的第三者。
深深苦笑，为着自己的傻，居然做过，与他执手的梦。
心中苦涩的情绪已经渐渐超过了负荷，一整颗心都感觉被压抑着，甚至连难受的感觉都快要麻痹。我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向他伸出了手：“马鞭给我。”
他皱了皱眉头：“你还不太适应骑马．．．”
“我只想小跑一下。”我的声音依旧冰冰冷冷：“马鞭给我。”
他摇头，语气却依旧轻柔：“不行，太危险。”
我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其实，那张素笺．．．”
他先是有些惊异，紧接着凝神看着我：“什么？”
我靠近他，低声叹道：“看来我又要对你说实话了．．．那张素笺．．．”
见他认真地看着我，我趁他不备一把夺走了他手中的马鞭，回身扬鞭狠狠抽向胯/下的坐骑，那马儿一声长嘶，载着我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十三的反应也很快，因为片刻之后，我便听到了身后传来的急促马蹄声。
见他一点点迫近，我忍着骤然袭来的剧烈颠簸，挥手又是一鞭：“驾！”
马儿又是一声长嘶，撒开四蹄，速度迅疾如风，飞快的擦过了两旁的树木。
十三在后面急得大喊：“如意！如意！停下来！”
深深闭眼，我听到了自己心底里划过的一声叹息。
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放手吧，放手吧．．．
并不是真的爱他，做不到为他舍命，那样急切的，想逃离他皇子的身份。却为何在他有了别人的孩子之后，会这样难受。
为什么这样矫情，这样放不开。
明明知道不可能．．．
不可能．．．
放手吧．．．
咬了咬牙，再次挥鞭，伴随着一声响亮的抽打声，马儿在树林间呼啸而过。
我坐在马上摇摇晃晃，却仍不愿把速度减缓半分。
十三仍旧在后面大喊：“如意！你停下来！我知道你生气，你停下来好好说话，你气我怨我，我认打认罚，我求求你不要折磨自己。你停下来，太危险了！”
唇齿之间，逸出一声苦笑。
为何还要管我，为何还要着急。你的妻子另有旁人，为何还要来与我纠缠。既然不可能在一起，为何当初要来招惹我。男人都是这般的残忍么，让女人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之后，再从女人的世界里抽身而退．．．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你回去吧，不要再来纠缠我，我不想再见到你。”
而女人呢，竟都是这般口是心非。
说着再不相见的话，却真的害怕，他就会这样的调转马头，离我而去．．．
所幸他依旧对我紧紧追赶，不知是因为伤了我没法交代，还是因为真的担心我的安全。没有马鞭，他虽然与我相距不远，却无法追上我的速度。猛夹马腹，他仍旧不放弃的喊：“如意！你小心些！身子放低啊！不要再跑了，有什么话停下来再说。就算你想让我走，我也得先把你平安的送回去！”
看着他与我之间越来越逼近的距离，我狠狠几下落鞭，马儿在骤然之间便又加快了速度。
剧烈的颠簸让我无法看清前方的路，头也逐渐变得昏昏沉沉。手抖得几乎抓不稳马缰。身子在马上左摇右晃着，几次险些落马。
我却仍旧不肯停下来。
就这样疯一次吧，我累了．．．
十三急得连声音都已经发抖：“如意你先停下来，求求你了．．．”
我回身，冲他深深冷笑。
孰料马速实在太快，就这样一个回身的动作，便让我在瞬间失去了平衡。
瞬间的天旋地转，伴随着马儿的嘶鸣，我只觉得身子猛地向一旁歪去，然后急速下落。
马儿仍旧向前急冲，我已经完全脱离了马鞍，离地面越来越近。
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伴随着十三的惊叫：“如意―――”
身子狠狠的砸向地面，剧痛传来的时候，我依稀看到他腾身而起的动作。
原来，终是晚了．．．
意识在昏昏沉沉之间，有人扑到我身边，将我从地上抱起。
看着眼前的模糊人影，我想笑，却再无力提起唇角。
十三．．．那一天柔草清溪．．．银河飞瀑．．．你曾为我摘下奈何草．．．向我许下逃离的诺言．．．
那一夜冷月光寒．．．吹梅角远．．．你曾说会等我不再害怕的那一天．．．
那一场大雪将天地遮断．．．我的身上．．．还残留着那张白狐披风的暖．．．
可是错了．．．彻头彻尾的错了．．．
原来我从不曾勇敢，原来那张素笺，不过是你我在命运面前的一厢情愿。
原来错了．．．从一开始便错了．．．到最后．．．竟还是错了．．．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错绾情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