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紫玉清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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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一行人刚要用早饭，跟着太子的小厮就忽然跑过来，一脸焦急地对康熙道：“老爷，不好了，二少爷病了。”
“病了？”康熙放下筷子：“怎么会病了，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奴才也不知为何，晚上睡下的时候，少爷只说身子倦怠的很，一晚上翻来覆去的，今天早上天刚亮，身上已经烧得滚烫了。”那小厮的一张脸扭成了苦瓜，康熙眉头一皱，厉声道：“糊涂东西！还不赶紧请周大夫过去瞧瞧。”
“少爷千金贵体，奴才哪敢耽搁，周大夫已经去瞧了，现在就在少爷的房里。奴才是看一时不用人伺候，才赶着来向老爷回一声。”
康熙点点头，站起身来便往楼上走：“那就好，我去看看他。”
跟着康熙来到太子的房间，见周太医正站在太子的床边收拾药箱，康熙赶上去问：“周大夫，二少爷现下情况如何？”
周太医回身见是康熙，忙躬身道：“回老爷话，二少爷生性畏寒，想是昨夜着了露水，故而今晨高热不退，在下开几剂药，二少爷按时服了，也就无碍了。只是．．．以二少爷现在的情况来看，暂时恐怕不宜车马劳顿。”
“着了露水？”康熙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垂眼向床上看去，却见床上的人脸色苍白，连唇上亦无血色，眉头微微的蹙着，似是睡梦里亦十分难受，额头上已经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来。
康熙低叹一口气，撩袍在床边坐下来，轻声唤道：“礽儿？”
一连唤了数声，床上的太子才微微睁开眼睛，见了康熙显然一惊，挣扎着微微翘起头，声音有气无力：“阿玛.．．．”
“躺着别动。”康熙将太子按下，用手试了试他的额头，又叹了一口气：“怎么忽然就病成这样，也罢了，既病了就好生歇着吧，过会子阿玛叫索额图过来照顾你，你就不用跟着我们去济南了。”
太子重新又躺下，歉声道：“是儿子没用，拖累大家，还让阿玛担心，儿子真是该死。不过是昨晚贪看月色，在院中站得久了，不想竟会得病。”
“入了秋，夜里露水重。”康熙为太子掖了掖被子，站起身来对一旁的四阿哥低声交代起来，我走上前，顺势在太子的床边坐下，轻声唤道：“二哥？”
太子想是乏得透了，康熙起身后他便又闭上眼睛，听到我的声音，又勉强将眼睛睁开来，冲我一笑：“小心些，别过了病气给你。”
我摇摇头，拿出手帕为他擦着头上的汗：“我没事的，倒是二哥，一向身体好，怎么说病就病了。”
不知为何，对着眼前的太子，莫名的就产生一种亲切感。在我面前的他丝毫不是历史书上那个乖戾自私又窝囊的草包太子，他宽和，他温厚，他会常常看着我摇摇头，露出那种属于兄长的，无奈又宠溺的微笑。
听人们说，当年文华殿刚刚竣工之时，年仅十三岁的太子端坐殿中，为满汉大臣讲解儒家经典。红彤彤一众顶戴，乌压压一片人头，少年太子毫不怯场，挥洒自如，言辞侃侃，赢得文武大臣赞誉一片。他精通满汉蒙三种文字，马上功夫更是了得，能左右开弓，箭射双雁，可堪一代奇才。
可这一代奇才的命途却是多舛，落地之日便与生母阴阳两隔，未满两岁成为了继承皇位的人选，顶着无边的压力步步成长，却还要在日后经历两次废立的风霜，原来世上的规律竟真如纳兰所言，痴儿多厚福，□□之人只得一生艰险。
太子默默地看着我的动作，只是淡淡的笑。
我收了手帕，看着他微笑：“二哥好生休息吧，阿玛下了旨，快马加鞭的话，舅公应该三两日便到了，等到我们回京时，再来这里同你们会合。”
太子点点头，声音依旧无力：“一路好生照顾自己，有老四和老十三跟着你，我便放心。只是没有他们在身边时，万不可如昨日一般逞能，会吃亏的。”
我笑着点头：“二哥放心，江湖游侠要行侠仗义之时，手里都是要有那把金刚钻的。若是真要落了单，我又怎敢揽那瓷器活呢？”
太子微皱着眉头，却忍不住一下笑出来：“你呀．．．”
又行了两日，我们一行人便到了济南城外。本想象这济南该是个山秀水美，充满诗情画意的好地方，谁料眼中所见，竟是另一番景象。
城墙下，角落里，人家的屋檐下，随处可见无精打采的饥民。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无力站起，萎靡不振地蜷缩成一团。那一领芦席包裹下的，恐怕都已经安静地睡去了吧。
人说，有泪无声谓之泣，有声有泪谓之哭，有声无泪谓之号。走出几步，便可以见到一个人市，人贩子拉着无家可归的饥民四处寻找买主，不得已卖儿卖女的父母在一旁干嚎着，泪水怕是早已经流干，只剩下了悲痛到心底的绝望。
我拉着康熙的胳膊，胆战心惊的看着这一切，偷眼向上观察他的表情，他那紧锁的眉头却让我的心跳得更加快了，似乎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又向前走了几步，忽然一个人贩子挡住了去路。那人贩子一手拉着康熙，另一只手拉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女孩穿的破破烂烂，浑身脏兮兮的。人贩子堆着一脸谄媚的笑，挤得那一双老鼠眼越发眯成了两条缝儿：“这位爷，一看您就是有气派，不是一般的凡夫俗子。怎么样，看看我这丫头吧，您瞧瞧长得可有多水灵，年纪也不大，您买回去使唤着用也方便，她什么活都会干，洗衣做饭不在话下，爷就赏小的一个脸呗。”
我悄悄打量了一眼那姑娘，虽说身上脏，长得倒还算标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乌溜溜的瞪着人瞧，紧抿着唇角，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使我不禁对她产生了几分怜意。
那人贩子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康熙的脸色早已变得铁青，啪的一声用力打落了他的手，留下一声愤怒的冷哼，拂袖而去。
是夜，月悬中天。
湘儿挽着我的胳膊，缓缓在院中踱步，她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小姐这一天眉头都没有放开，有烦心事，可也不能这么苦着自己啊。”
我转过头，向她淡淡一笑：“我没事，真正苦着自己的是阿玛，吏治不清，百姓受苦，他心里烦乱，已经整整一天饭都没有吃过了。”
湘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同我一起抬首看向二楼那间仍旧亮着灯的房间。
我叹了一口气：“阿玛还没睡，你先回房去吧，我过去看看，”
轻轻行至那房间门口，我在门外默然伫立半晌，抬起手刚要敲门，却听到房内传来了一声浓重的叹息，我停住动作，在暗夜中，听到了康熙落寞的低语：
“大清盛世．．．好一个大清盛世．．．如今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朕的眼皮底下，朕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们这般祸害朕的百姓。枉拿我大清的俸禄，却做出这种遗臭万年的勾当，朝廷．．．竟会选出这样的人为官，敏敏你说，如何令朕不生气．．．”
康熙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些许，续道：“敏敏，若是你在，今天又会怎样劝慰朕呢。还记得那一年河南官员贪污，朕也是这般生气，还砸碎了乾清宫的瓷瓶。那个时候祥儿才四岁，他抱着朕的腿和朕说，皇阿玛不要生气，等儿子长大了，一定帮皇阿玛教训那些坏人，让他们再也不敢做坏事。现在他长大啦．．．也真的帮朕教训了那些官员，可是．．．可是他再也不会和朕说起这些话了．．．”
长叹一声，仿佛包含了太多的无奈和悲凉，康熙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和起来，好像在和久别的故人谈天：“敏敏．．．当年你不肯和朕走，执意要留在这里，你这又是何苦．．．这些年想到你，朕心里总是不好受。三年了．．．三年的日子好长啊．．．三年前祥儿还是个孩子，如今也已经能够成事了。现在朕来接你了，同朕回去吧，莫要再闹脾气了，唉．．．你这个小子，像你啊．．．这三年因着你的事，他一直同朕怄气，对朕总是不冷不热的。朕知道他心里苦，也没有怪他。朕不知道朕一向由着他的性子来，算不算是把他宠坏了呢．．．”
康熙喃喃的低语让我心中顿时窦疑丛生，他像是在和人说话，可屋子里却听不见另一个人的声音。我正诧异间，一抬首却见李德全从走廊的一头走过来，想躲已经来不及，我只好就那样愣愣的站在那里。
李德全见了我也是一怔，接着点点头，轻声道：“小姐既已经听见了，就进去劝劝吧，老爷自从下午从街上回来，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奴才想进去劝，就被他赶出来。晚饭也没用，只一个人对着那．．．唉，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好，身子都会熬坏的．．．”
我皱眉道：“一个人对着什么？”
李德全只是轻轻摇着头：“小姐自己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我挥挥手让他先行退下，然后轻轻推开门闪进屋内，康熙背对着我，有几分愠怒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李德全，你胆子是越发大了，不是说过不许进来么。”
我看着那直挺挺的背影，忽忽然觉得他分外劳累，在心底低叹了一口气，我向前走了几步，轻声唤道：“阿玛。”
“唔？”康熙诧异的转过身来：“是你？”
我点点头：“女儿晚上睡不着，出来见阿玛的房间灯还亮着，就过来看一眼。”
康熙叹了口气：“阿玛没事，只是也没有睡意，心里烦。”
我看向他身后的桌子，见那上面放着一只雕工精细的紫檀木簪子，光滑圆润，色泽柔和，是紫檀木中的上品。
康熙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微微牵了牵唇角，回身冲我招手。我走到他身边，他拉着我走到桌旁，看着那簪子轻声道：“这是你敏姑姑的簪子，有没有想她？”
敏姑姑，看来是与如意很熟的人，可是我并不知晓到底是何人，不敢贸然作答，只得道：“阿玛，不是也想敏姑姑了么？”
康熙点点头，长叹一口气，眼神里似乎带着几分懊悔，扯得声音也是苦苦的：“想．．．怎么不想．．．毕竟是阿玛的错，是阿玛没有保护好她，才让她睡在这冷冰冰的泥土里，才让老十三怨了朕这许多年．．．”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康熙口中的敏敏，莫非就是后来被封为敏妃的章佳•偌敏，十三的生母？
康熙看着我不解的神情，轻轻摇了摇头：“这一段过往是你不知道的，老十三的额娘，敏妃章佳氏，三年前就死在这济南．．．”
我惊愕地看着他：“敏妃娘娘，不是在宫内发的丧么？”
“皇陵之内立的只是她的衣冠冢。”康熙叹了一口气：“她真正，是睡在那烟雨迷蒙的未名湖畔，一棵繁茂的柳树下。”
我垂下眼睛看着那只紫檀木的簪子，康熙落寞的声音依旧在身旁继续着：“敏敏一向清丽淡雅，老十三小的时候又那样招人喜欢，朕当年不过多看他们母子两眼，就让他们在宫中成为了众矢之的。多少人怨恨他们，欺负他们，敏敏从来都不和朕说，朕觉得她识大体，还甚是欣慰。只是朕没想到女人们的手段，竟狠毒至此．．．”
“那一年，朕带着她来济南，同行的妃嫔不少，可个个都非善类。刚刚到了济南，朕去看她，就见她脸色不好。当时朕没有太在意，因她只说是天葵之期导致的小小腹痛。可最后竟越来越严重，等到朕终于知道找太医来看时，却已经太晚了．．．”
康熙盯着那只紫檀木簪子，连眼神都好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霜，冷的彻底：“朕竟不知，那安嫔原是那样的蛇蝎毒妇，是她命人在敏敏每日都要喝的补药中下了慢性毒，此毒无色无味，发作时也极难发觉，症状只是逐渐加重，像得病一样。当年若不是奉安嫔之命下毒的宫女畏罪自杀，朕还怀疑不到她头上。
我听着，忍不住周身一阵阵冷意。
没有心机，没有权谋，在这深宫之中竟连活下来都成了一种奢望。
“敏敏走之前，要朕答应把她留在济南。她说不想睡在冷冰冰的皇陵里，她想守在那未名湖畔，守着那柔柳繁花，守着那一段过往．．．”
心里一酸，为了那孤身长眠地下的薄命红颜，为了眼前这个天命之年的寂寞帝王，也为了那终日只着白衣的落寞身影。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当年的他们，又何尝不是那一双璧人。想必在这风景如画的济南，也曾留下让彼此难忘的回忆吧。
只是如今，鸳鸯零落，一个在金銮殿中空空的怅望，一个在玉钩斜路孤独的长眠。一个是紫陌红尘，一个是碧落黄泉，穷尽今生，也再不得相见。
除去那次南巡的记录，便是皇家掩盖丑闻的最好方法。笔墨的起落间，从此再不会有人知道这一桩冤情孽债，也再不会有人知道，那棵柳树下埋葬着一代千岁皇妃，一代痴情红颜。
千百样的劝说，到了唇边也只化作那一声无奈的叹息。我知道如今的康熙听不进任何劝慰的话，便只得默默的退出来，独自在院中漫步。
这间客栈大得很，院子里还有一个种满了莲花的湖。莹莹的月光笼罩着平静的湖水，淡淡的银辉上泛起一层轻纱似的雾。田田莲叶笼罩在氤氲起的水汽中，显得那样混沌，飘渺。
曾听人说，有云共远，有月同孤的默契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求的。抬首凝望夜空，下弦月好似美人微微蹙起的娥眉，忧郁的悬挂在漆深的天幕上，洒下淡淡的银辉，将天地万物轻轻包裹，镀上一层美丽的忧伤。月色撩人，人动心，心欲醉，寂寂遥夜，只不知是否还有人，与我共赏这一月清辉。
微风吹来，送来远处一阵清灵飘渺的箫音。
我心上一颤，只因心已经被这熟悉的声音触碰起了阵阵悸动。
此曲，此萧，此情，是他。
顺着箫声寻到湖边，一棵垂柳在风中轻柔的舞动。细弱的枝条随风飘起，又轻轻缓缓的落下，转瞬却又飘起来。翩翩白衫隐在月光下的树影中，显得那样黯然落寞。
十三闲散地倚着那棵柳树，一柄竹萧抵在唇畔，悠扬清婉的曲调就从那其中流淌出来，从他的唇边，滑过我的耳畔，最终消散在黑漆漆的夜空中。
银光潋滟的湖面，微微眯起的双眸。随风摇曳的柳枝，轻轻蹙起的眉头。水上晃动的莲叶，风中纠缠的白衫。月光下婆娑的树影，暗夜中凝结的浓愁。
这一切美得好像梦境，偏偏却又是那样的忧郁哀伤。
暗夜里，忽然一声低低的叹息，我四下寻找，恍然间发现那竟是出自我的口中。月下的箫声顿了顿，缓缓停止。我抬起头，见他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我。
那一双眼底似乎含着千万年的愁绪，却都是淡淡的，好似静水流深。
他看着我，连一句询问的话也没有，仿佛我的忽然出现，是那样的合情合理。
我怔然半晌，才提步慢慢走向他：“夜深露重，十三爷还没有休息。”
他淡淡牵了牵唇角，视线不带挣扎的低垂下去，长长睫毛盖住眼睛，在脸上投下一道浅浅的影：“彼此彼此。”
任是平日里生了一张利嘴，此时却只觉得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那样无力。无力劝慰自己淡然面对他的伤痛，无力开解他走出那一段黯然过往。
他向我走近，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举动，心里却丝毫没有逃脱的欲望。
他站在我的面前，自上而下地看着我，幽黑瞳仁中映出我的剪影，那样平静的注视着他的落寞。半晌他淡淡启唇，声音里竟也带着无力：“在这里，我终是无法入睡．．．”
我仍是看着他，他却伸出手。
拇指上一枚透水白玉的扳指，在月光下更显莹润柔和。
我轻轻将手交付到他的手中，他微微使力，便已将我的手握紧。他牵着我走到那棵柳树下，轻抚柳树细弱的枝干：“我只要一闭上眼，便能看到额娘。她就只是那样看着我，那一双眼里，含着怨，含着愁，含着一丝丝的不舍。她在怪我，怪我不能陪在她身边，怪我把她留在这种地方．．．”
我低叹一声，抬起手，想抚平那落寞眉宇间的惆怅。却不防伸出去的手被他一把握住。我正惊异间，腰间便已被他的另一只手紧紧环扣。
慌乱间抬起头，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倚着树干坐下来，将我放在他的腿上，扣住我腰间的手微微使力，便叫我再不得转身。
我动了动身子，不安道：“十三哥．．．”
他仍旧未曾放手，只是低低的声音传过来，却让我放弃了挣扎：
“我和额娘，生来就只是一个陪衬，注定了，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紫玉清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