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生清梦》顾云姝

68、告白*

　　商晓烟和柳清梦赶回上海的这一日，恰好是小雪。

　　她们下火车的时候，天空灰扑扑地刮起一阵阴风，柳清梦抬头，见乌云铺叙一片，大有风雨欲来之势。不过没等雨下，季景一家三口倒先于火车站外候着了。
　　季景接过商晓烟和柳清梦的行李往前面走，牵着吴寒手不肯撒开的季彦见了人，便乖巧地点头叫“姨母”和“姑母”，商晓烟觉得新鲜，面上难得地挂起和蔼可亲的笑，柳清梦则摸了摸季彦的头，说道：“小季彦，姨母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姨母。”季彦笑了一下，便害羞地把头往吴寒身后躲。
　　吴寒低下头让他认真走路，随即对着柳清梦问道：“这次回来还走吗？我和季景添了婚房，离桂花里不远，拐个巷子口就到了，你的房子虽然空着，但每天都有人打扫，我们家那个老宅住的肯定不比你自己的房子舒坦，小梦，我们都很想你呢。”
　　“不走了。”柳清梦微笑着牵过季彦的小手，“我临走前，把柳镇逛了个遍，越发觉得没什么意思。那时候我们还在一处玩耍，转眼间你连孩子都这么大了，我还留在那儿做什么呢？只不过触景生情罢了。”
　　“这……”吴寒看了看柳清梦旁边的商晓烟，从下火车时她就觉得这两个人神色疲惫，本以为是累的，现在看起来，似乎是有什么事发生。
　　商晓烟侧过脸，她注意到了吴寒的眼神，但她没说什么，只是牵着柳清梦的手捏捏她的手指，以示安慰。
　　吴寒也不多问，今天是季彦的生日，有什么事还是等着回去再说更为合适。

　　“季彦说过生日想去帝景饭店吃好吃的，少爷已经在那安排好了包间，咱们先过去。”
　　“嗯。”柳清梦应着，她再抬头，天上已飘起小雪了。

　　……

　　五年不见，沈发南似乎憔悴了些许，眉宇间总有阴郁，眼角也长出了肉眼可见的细纹。
　　柳清梦瞧着，只感慨岁月不饶人，并庆幸阿姐保养的好，仍是个明艳的大美人。

　　一见面，吴寒和季景便带着季彦先点菜，留下那三人在一旁好好叙旧。
　　没了小孩子在旁边，沈发南立即拉下脸来兴师问罪：“响油鳝糊？”
　　“呃……”柳清梦笑笑，岔开话题，“我听说三哥这几年都住在苏州，哥哥以后作何打算？”
　　沈发南没好气地瞧了一眼她身旁的商晓烟，当初商蝶生将慕昇布厂转给了商晓烟做纱厂，商晓烟借此再起东山，用五年时间和他斗到现在。
　　如今败局已定，沈发南释然地耸肩：“阿生念旧，一直住在商家的老宅，月底你二姐便出嫁了，我自然是上赶着做一回赘婿。”
　　柳清梦心下了然，她知道商蝶生把慕昇布厂给商晓烟的事情，本以为他是想让商晓烟收手，却没想到他接着就回了苏州定居。现在想来，许是因为愧疚，才把慕昇送给阿姐，并且他和自己一样，也想远离这两个心眼多如蜂窝的商人，避免卷入纷争。
　　现在哥哥这个千里追夫的态度，大抵是三哥的情缘终要圆满了。

　　就在柳清梦正要问上海这边沈发南打算如何处理的时候，季彦下了桌子跑过来拉她的手，操着一腔奶娃娃特有的小烟嗓，抬头望她：“姨母，爸爸、姆妈和我已经选好菜了，你吃什么？”
　　柳清梦弯下腰，被小季彦可爱到眼睛都亮了，还未作答，就听得沈发南酸道：“怎么不来问舅舅想吃什么？季彦，是不是舅舅带你玩的次数最多？”
　　“嗯……”季彦一脸纠结地来回望：“可是……姨母给我买了很贵的生日礼物……还特地来看我。
　　舅舅只给我买了风车。”

　　“……”沈发南汗颜，“你啊，小笨蛋一个。”
　　柳清梦在一旁偷笑，又转脸去看沉默不语的商晓烟，心知那很贵的生日礼物定是她安排的，于是蹲下来问季彦：“姑母也给你买了贵重的礼物，怎么不去问姑母想吃什么？”
　　季彦眨眨眼睛，他之前见到姑母的时候，要么是皱着眉发脾气的样子，要么就是坐在办公室里不说话，因此他和姑母一点儿也不熟，甚至还有点怕她。
　　但柳清梦一见面就和善地冲他笑，还摸他的头，所以他更喜欢姨母。

　　季彦知道自己不能说害怕姑母，否则爸爸妈妈都会说他不懂礼貌。于是他闭紧嘴巴摇摇头，只管拉着柳清梦的手。
　　商晓烟默默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似是终于回了魂，插嘴玩笑道：“是我没什么孩子缘呢。”
　　“小季彦，姑母买的长命锁，可有戴着？”
　　季彦乖乖点头，“戴了，姨母买的镯子也戴了。”说着，他还伸出手给柳清梦看。
　　柳清梦扯着笑，起身牵着季彦回桌，见季景已经皱起眉，连忙给吴寒递了个眼神，心里也暗怪自己多嘴。

　　好在商晓烟没往心里去，饭桌上一直逗季彦玩，姑侄俩很快冰释前嫌，又有沈发南时不时“搅局”，季彦的生日过得也算热闹。

　　小孩子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季彦玩的累了，饭局也要结束了。季景抱着快要睡着的季彦，还没和商晓烟说几句关于去苏州参加婚礼的事情，小季彦便眯着眼睛去拉商晓烟的手，黏黏糊糊地说道：“姑母～下次还要和姨母一起来看我……”
　　“为什么？”商晓烟勾着季彦的手，听见他说：“姑母和姨母在一起就不凶了……”
　　商晓烟笑了一下，头一遭母爱泛滥，捏了捏季彦的肉脸，对季景道：“早就说你要带孩子就请假，也省得回回把他吓着了。”
　　季景扶扶眼镜，心说明明是小姐自己每次都让他把季彦放在她的办公室玩的。
　　柳清梦这些年不在，别说季彦害怕她，自己也多多少少带些谨慎。
　　“唉。”季景福至心灵地叹了一口气。

　　……

　　饭局结束，大家各回各家，只有柳清梦和商晓烟还在外徘徊。
　　她们牵着手在河边散步，一如许多年前那个拍照片的晚上。

　　“柳儿，你很喜欢孩子吗？”
　　“我只是喜欢季彦而已。”柳清梦猜到商晓烟的心思，挽住她的胳膊道：“阿姐不是将二姐和三哥带大的吗，怎么会没有孩子缘呢？
　　你不用想太多，我一向怕麻烦，当真不愿意养个孩子。”
　　“嗯。”商晓烟轻声应和，郑而重之地说了一句：“谢谢。”
　　“谢什么。”柳清梦弯起眼睛，“知不知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商晓烟站在原地，柳清梦也跟着她停下来。
　　恰好已经停了的雪卷土重来，纷纷扬扬地吹过河岸，柳清梦在风声中听见商晓烟温柔坚定地告白：“事业上，你联系容娘和我合作，将民申时报打理的井井有条，又让陈潇潇帮我扫清障碍，打点好一切；情感上，你爱我几十年如一日，让我终于学会爱和被爱……刚才在席间，我瞧着你和季彦的样子，总觉得愧疚，你和我在一起注定不会有自己的孩子，可你的言语间每每照顾我的感受。
　　柳儿，不能生孩子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可如果你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怕是也不能了——我忽然发现我特别爱你，这辈子都不想放你走。
　　谢谢你爱我，柳清梦，我也爱你。”

　　柳清梦注视着商晓烟的眼睛，心想，不管是雪山还是冰川，终归是被她一颗赤诚热烈的心给暖化了，化作潺潺流水，裹挟缱绻情意，让她心甘情愿溺毙其中，永生都不想再挣开。

　　她环住商晓烟的腰，抬头去吻她。
　　路上行人步履匆匆，也有人好奇驻足，商晓烟抱着她移步到堤岸的树干后，对她说：“以后我们都要面对这样的眼神了。”
　　“阿姐，我只在乎你的眼神。”说罢，柳清梦踮起脚尖，吻了吻商晓烟的眼角。

　　不知是不是天冷风寒，两个人都掉了几滴泪。
　　顷刻间，便随着雪花一起化在地上，不知流向何处。

　　……

　　沈发南站在不远处，他本想问沈烟用不用载她们一起回沈家，看见这一幕，他立起衣领笑笑，也觉鼻尖酸涩。
　　这五年，虽然他和商晓烟撕破了脸，商业战打得不可开交，双方相持不下，直到陆总长倒台，他才终于力不从心地输了。
　　但他们其实仍将对方看作亲人，商晓烟依旧住在沈家的西别墅里，他们见面依旧斗嘴，依旧会商量家长里短。

　　沈发南看着她们，三十年前不爱吃糖葫芦的小女孩，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甚至能力胜过他了。而那个细声细语的姑娘，也坚强着走到如今，握住了自己的爱。
　　他低下头，想起柳音好的慈眉善目，又想起余陌不甘的眼神。
　　想的更多的，还是商蝶生的笑和泪。

　　沈发南转身，这场细雪该听了多少有情人承诺白头偕老。
　　他步伐加快，只有他和商蝶生还分居两地不能见面，他想买票立即去苏州找他。

　　就在他要开车去火车站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敲响他的车窗，缩着脖子傻笑道：“我侄子过生日，来得迟了，沈先生能不能带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