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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发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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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蒙蒙亮,铺叙的云便等不及地抖落掉一地的雨珠。
这是今年的第二场秋雨。
柳清梦便是在这来的急促的秋雨中发了高烧。
起初,是蔡婆婆先发现的。
因着柳清梦迟迟未起,错过了商家用早餐的时间。所以她奉了商晓烟的命给柳清梦送去白粥和生煎。
蔡婆婆放下食盘,走近去叫柳清梦起床,才看见了她满头的虚汗和涨红的脸。
柳清梦正睡得昏沉,将欲苏醒的意识被高烧哄骗的一蹶不振。身体却还清醒着:一会儿如坠冰窖,一会儿如置火炉烤。生生是痛了三魂晕七魄,连吐出来的气都是浊的。
“哎呀……”蔡婆婆心下一惊,这样的烧,恐怕是要烧坏脑子的。
现在家里能做主的都不在,柳清梦又是府里一个尴尬的身份,蔡婆婆想,她若是不管,只会让二小姐高兴,除此以外,便没有旁的好处。
若是管了,不仅叫这个小丫头感激自己,主子们也不会怪罪下来,二小姐又能有什么话说。
利大于弊的事情,蔡婆婆自然不傻,她转了转眼珠子,便叫来一个小厮去给柳清梦找郎中,自己和几个丫头想法子给柳清梦降温。
小厮刚被叫来的时候面露难色,受了吩咐犹犹豫豫却不肯走,蔡婆婆混浊的眼珠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想起来他家里有个爱赌钱的父亲,便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两块银元交给他,切齿地对他说:“商府不私你这两个钱!快去!”
小厮接过钱,明面上低眉顺眼唯唯诺诺,走时步伐却明显轻快了。
“什么钻心眼子的东西,四小姐有夫人和大小姐怜爱,能像你那没用的爹一样使钱有去无回么!”蔡婆婆低声咒骂一句。
她刚吐完一口口水,一个娇小可爱的丫鬟猫过来悄悄跟她咬耳朵:“婆婆,您垫自己的钱干什么?这个丫头一穷二白的,夫人和老爷又都不在,大小姐常年泡在布庄里面不问家里事。您也不能指望二小姐和三少爷还您钱呐。”
“鬼丫头,就你花花肠子多,打你的水去!”蔡婆婆语气不似刚才骂小厮的尖锐,倒更像是宠爱一般勾勾她的鼻子,笑着打发她去做事。
这个丫鬟名唤玲珑,因为长的娇俏可人,又是读书人家里生的,只可惜后来她家里落魄了,才让商夫人钻了空子买走,买时便打算了留给少爷做妾室。
毕竟是将来的小主子,蔡婆婆晓得这玲珑不是个省油的灯,早晚都要飞上高枝儿,也就爱打着囫囵同她糊弄几句。
待玲珑走远了,蔡婆婆才对门外翻个白眼,心里暗道:没眼界的丫头,怪不得只能做个妾。亏她爹还是个读书的,遇事竟然拎不清楚。
主子生了病,悉心照顾那是应尽的本分。就算家里无人做主,该请的郎中也是必须要请的。不过两块银元,府里谁能差这个钱。深宅大院里住着的哪个都是人精,她蔡婆婆可是同这个院子一般大的年纪,她能让自己吃亏不成?
若是商晓烟没眼色,等老爷夫人回来暗示几句也就得了。
但要是跟两块银元过不去,耽搁了四小姐看病,那便是护住芝麻而丢了西瓜,什么好都捞不着,还平白地落人口实。
她如今年纪大了,总该为自己养老做打算。
南街的那个姓丁的婆子,不就因为太守财爱财,被主人家嫌恶,给赶了出去么。可怜她七八十岁,无儿无女,落得个睡破屋的下场。
蔡婆婆一阵后怕,这家里除了商殷华,谁都靠不住。她本想拉拢二小姐和三少爷,但现在看来商家迟早要掉到商晓烟手里。生意人嘛,你老了不能做事了,自然就是没用的。蔡婆婆摸不准商晓烟有没有体恤老人的良心,只好盘算着以后对柳清梦好一些。
“大小姐似乎挺喜欢这个丫头,平日里最重规矩,今早倒说让她多睡一会儿。”
蔡婆婆坐在柳清梦的床边,手里拧毛巾的动作停了,又找来一个脚程快的小厮去布庄通知商晓烟。
黄昏时分,商晓烟才赶回家。
她在外忙了一天,回到布庄时才得了消息。
“去布庄没寻见我就该想想去工厂找,府里养你不是让你只吃饭不长脑子的!”商晓烟竖眉冷对,训斥着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厮,跨进门来时亦盛着怒,没好脸色地问:“烧退了吗?”蔡婆婆暗道不好,眼见大小姐是恼了。她连忙佝起腰,悄悄对小厮使了个眼色让他退远些,然后毕恭毕敬地答:“回大小姐的话,还没有。”
听到还未退烧,商晓烟皱着的眉更加没有舒展的意思,她迈开步子坐到床边,一双眼睛虚虚地望向柳清梦,瞧她是病得不轻,面色惨白,像细碎的纸沫沥过水,重新晾成一张不堪风吹草动的纸。并且两颊又红润异常,倒更像是灵堂里纸糊的玉女。
“可请人来瞧过了?”商晓烟扯下衣侧的帕子,柳清梦头上有毛巾盖着,她便去擦柳清梦手心里的汗。
不经意间,她的手指触到一寸比她还要凉的皮肤。
她再去摸柳清梦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商晓烟眉毛皱成了八字。这样不正常的体温终于在她心头烫出了一个洞。
“哐当”一声,一个名为心疼的东西从洞里滚了出来。
昨日夜里瞧着她唇色正常,便没有多想。
现在再回忆起来,那粉红色多半是烛光映出来的。
商晓烟失了神,不知何时,柳清梦在糊涂中就着帕子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愣,耳边传来蔡婆婆的声音:“已经支了钱叫小厮去请郎中,那郎中来看过后抓了几副药,已经给四小姐喂下去了。
郎中说若是吃了药,今夜还不退烧,那他也没法子了。”蔡婆婆低着头,手上却不闲着,说话的工夫,她便拿过柳清梦头上的毛巾浸在凉水里又拧干放回她额头上。
“蔡婆婆今日辛苦,今日垫了多少钱便去账房领罢,今晚蝶生和音好去了同学家里玩,他们不回来,这里也用不着你了,你自去休息就是。”
蔡婆婆虽然心里早就想飞去拿钱,面上功夫却不得不下足,她强压下嘴角,摆了摆手:“哎!不辛苦不辛苦,柳丫头病的可怜,那两块钱明日再取也是一样的,我还是陪您一起照顾柳丫头吧?”
商晓烟一面盯着自己被柳清梦抓住的那只手,一面冷声道:“这丫头哪值得婆婆操劳,蔡婆婆还是早些休息罢。”
“大小姐此话真是折煞老身了,不过既得了大小姐体恤,老奴多谢大小姐。”蔡婆婆见好就收,说了一番场面话,欠身退下。
只是她走时心里还在犯嘀咕:大小姐非大事从不火急火燎失了仪态,如今对这丫头似是照顾有加,又似是看轻蔑视,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
天色渐渐昏暗下去,商晓烟把候在屋子里的,和守在房门外的小厮丫鬟们全都打发了。
她盯着这张苍白又潮红的脸,不知怎的,念起今早听来的话:“家中重规矩,你初入府,迟迟不起本该要挨罚的。偏生一个小丫鬟知府中规矩,竟站出来说昨日给你沐浴时发现你身上没一块好肉,因而为你求情。我未发话,倒是心中明了,大抵你曾吃了那老太婆不少毒打罢。是因为吃了太多苦痛么,发个烧都要格外轰轰烈烈的。”
“柳清梦……你娘怎么把你养成这副德行?”
可怜兮兮,弱不禁风,好像马上就要一命呜呼。
商晓烟一口气哽在喉间,叹不出也咽不下。
“她不要我了,如今也不要你了。
可见,亲娘也没什么好的。”
这方柳清梦的手仍紧紧抓着她,商晓烟的手被握出了细汗,见抽不出手,她只好道:“柳清梦,醒醒。”
手心里的踏实感和若有似无的呼喊,在停滞飘渺的恍惚中钻进她的大脑。潜意识疯狂地逼迫柳清梦与高烧斗争。
终于,柳清梦的指尖一点点往回扣紧,费力地睁开眼睛。
但她的头还晕着,只能瞧见眼前人模糊的轮廓,看不清脸。
“醒了?”商晓烟见她的眼睛眯了一条缝,便伸出另一只手去试她额头的温度:“好像烧退了些。”
“烧了一天,喝些水吧。”商晓烟见柳清梦力气松了,立即顺势抽出手,给她倒了杯热水。
柳清梦缓缓坐起身,接过水杯,发现商晓烟在盯着她,喝水的时候差点呛到。
商晓烟听着她呼之欲出的咳嗽声,耐着气性教道:“喝水时不要急,要专心致志、小口小口地喝,这样不容易呛到。”
“嗯。”柳清梦点点头。
“本来算着你的年纪,明年该上中学了。正托过人在给你办上学的事情,却没想到你身子骨这么弱。要不再在府里将养两年罢?”
“我……”柳清梦垂下眼,不再说话。
“这样看来你是不愿意的了。”商晓烟挤出一个微笑,“想上学便上罢,商府断不会缺养你一个女学生。”
柳清梦心里一阵感动,只可惜她嘴笨,说不出什么漂亮话,只好干巴巴地点头:“谢谢阿姐。”
“多谢自是不必了。”商晓烟听着不自在,她与柳清梦关系特殊,特殊就特殊在,商晓烟不需要她谢。
兀地想起柳清梦烧了一天,应该还没吃过东西,商晓烟又道:“想你烧了一天还未进食,其他人都歇下了,我带你去厨房瞧瞧有什么可吃的。”
说完,她脱下自己的黑色毛呢大衣披在柳清梦身上,扶着她下床。
“阿姐,你冷吗?”柳清梦担心起来。
商晓烟内里穿的是一件雾蓝色的长袖旗袍,并无毛领毛边。
夜里凉意浓,只穿这个未免单薄。
“不冷。”商晓烟摇摇头,拉起柳清梦一起出了房门。
夜空已经合上漆黑的幕布,月亮被乌云层层遮蔽,更不见星星闪烁,应是没了月亮相伴便直接早早入眠。
商晓烟和柳清梦走在路上,今夜无月,万籁俱寂,四周静得她们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今年的秋,似乎来的格外早。”商晓烟伸出手,习习晚风吹来几许。
柳清梦也学着伸出手,若有所思地点头:“天气冷得好快。”
商晓烟被逗笑:“傻。会手冷。”
“哦……”柳清梦不好意思地将手缩回去。
商晓烟看她战战兢兢,总觉得不舒服,但她什么也没说,放下手只当没有这个插曲。
到了厨房,商晓烟失望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厨房,片刻后优雅地挽起袖子,对柳清梦说:“我幼时曾被一个很凶的婆婆在做饭上指导一二,学了一道什锦豆腐涝。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出师。”商晓烟端了一把木椅,示意柳清梦坐下,“放心,应该是能吃的。”
“……”柳清梦打量着她,“放心”和“应该”这两个词放在一起,使这句话的可信度大打折扣
不过看着美人挽起袖子流连于厨房,柳清梦还是隐隐生出了些许信任与期待。
她还以为城中大户人家的孩子皆是只闻风月,不染烟火如商音好商蝶生之辈。
阿姐总与他们不同,乃是鹤立鸡群的鹤。
“许多年没做,有些手生,凑合着尝尝。”
柳清梦惊喜地望向这道南京的特色菜。
商晓烟做的什锦豆腐涝意外地好吃,柳清梦不多时便一扫而空,她甚至尝出来几分母亲的味道。
以至于入睡时,她还在回味。
彼时柳清梦的烧退去大半,此时正精神抖擞地在床上翻来覆去。
忽的,她摸到一团柔软的布。
她捏着布下床去打开桌子上的台灯瞧,才看清了这是一方水绿色、面料柔软亲肤,可能是绫罗绸缎之类高级布料的素帕。
手帕上只铺印着烟云缭绕状的暗纹,什么绣花也没有,但右下角绣了一个小小的“烟”字。
柳清梦想,大概是大姐忘了带走的。
帕子被柳清梦的汗水浸染过,颜色变成碧绿,皱巴巴、湿潮潮的。大抵会有汗味吧?柳清梦皱着眉,决定洗过后再还给商晓烟。
然后,她便把帕子藏在枕头底下,以免自己弄丢。
至于蔡婆婆,柳清梦睁开眼只瞧见了商晓烟,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心思,恐怕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更何况她后来因为年事已高,无力地躺在床上被活活烧死呢。
可见天公不总乐意遂人心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