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480、第四章 心灵的尽头 (3)

　　干枯的土地，灰黑色的天空，像是一片宽广的墓园被废弃千年后的样子，不只是荒芜，连鬼魂都变成尘土和空气的寂静。

　　「我在哪里？」回过神来，白羽发现这是他未曾想象的地方，不是梦境，他不知为何可以肯定，因为作梦起码代表他不知不觉中接触过某些讯息，无论是亲身体验，从书上看来，或听别人转达。

　　但是这个地方的感觉太过奇异，他就像一片薄纸般无依无靠，低头一看，脚边没有影子。

　　连要保持记忆和情绪都很困难，白羽花了异常漫长的时间才想起逆刃说过的话。

　　对了，他是要去寻找某人的内心世界，在这之前，他得先离开自己的内心世界才成。

　　所以他在自己的心里面？这个想法真的非常古怪，就像在说一个人活在他的肝或肺脏里面一样，扭曲的翻转感。

　　但是，如果觉得这种说法可笑的话，一个人又是活在哪里呢？

　　通常人只会朦胧地相信他们有一个内心世界，但是往往不会真的去认识自己的内心，因为百分之百投入内心世界等于和现实世界脱轨，那样的情况不是植物人就是疯子。

　　作梦就像是迷迷糊糊的探测，而且人在醒来的那一瞬也必须要忘记掉大半内心世界的风景，不然无法在现实活下来。

　　很难形容，也许用轮回或前世的说法比较好，白羽觉得那些风景一开始就存在，并不是他架构出来的背景，也不是专属自己的某些风格表现，在眼前这块广大的土地上，他只是一个微小的外来生物。

　　「糟了，真的半条路也没有。」白羽先是在干枯的土地上蹲下，继而跪坐，后来干脆仰躺着将手脚张成大字型，凝视着充满无数漩涡的暗紫天空。

　　想了半天以后，白羽认为不能原地踏步，在这里他已经无法意识现实时间过去多久，按照他还记得的情况，行动自然是愈快愈好。

　　毫无头绪的情况下，白羽随便朝某个方向开始前进。

　　一直往眼前走就能走到尽头吗？

　　很久以前的人们认为世界是平坦的，海水从世界边缘流泄到无名的深渊，消失的船只也是这样被冲走，然后，人们又发现世界原来是一个球体，再怎么走也只是回到起点，这种情况是安心还是绝望呢？

　　白羽边走边想，却被眼前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瞬间抢走所有注意力。

　　「不可能……为什么他会在这里……」白羽惊异地喃喃自语，先是僵立在原地，而后又不由自主加快脚步，最后近乎狂奔地跑向那似乎等待着他的身影。

　　不管他暗暗期待几次，甚至连问起都不敢，最后只能把一切都当成是那人默许的决定，放弃去依赖这种空幻念头的白羽，在即将踏入谈话距离之内时，脚步却像灌了铅沉重无比。

　　「凯因老师。」

　　怀特温挑拨离间的话白羽可以不听，但初代大魔导希洛普西克利亚和幻法士深晓却也暗示兼明示凯因一开始就是知情者，所以，白羽一直避免去想到凯因的事情，宁可独力解决。

　　即使白羽已经接受自己的起源，却仍然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凯因这位师长，他在学园最初遇到的导师。白羽知道，凯因应该不会否认，而他也无法怪罪对方。

　　但不该是现在，在他就要出发寻找浪游学长的灵魂这时候，太过突然……

　　「我让你惊讶了吗？白羽。」白发馆长双手轻松地交迭在小腹上，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少年走近。

　　确实，一直以来白羽总是下意识地顺从并避免质疑凯因的话，从未因馆长的多重身分和神秘的能力感到惊讶，但也没有渴望理解的好奇，凯因就像戒之眼图书馆本身，是白羽有需要才去翻翻数据、求教与解惑的存在。

　　但他不会想要住在那里，以戒之眼图书馆为家。

　　许多人也因白羽面对凯因的泰然自在，总是比普通亲密一点的老师与学生之间的相处而对这个少年侧目，因为戒之眼图书馆的管理者无疑是一位危险人物，能和这位人物普通地往来的人，难免会被认为有不平凡之处。

　　如果非要有个比喻，就是站在无数致命怪物看守的丰盛餐桌旁，却很有礼貌地只取一点自己喜欢的小点心。

　　然而那种自然普通的师生感情，只是来自于白羽自己不知道要怎么去利用这个导师，本能选择保持的距离，而且白羽也无法对凯因感到害怕，一切都只是天生被某种崇高感吸引所流露的结果。

　　所以少年学徒难得的不自在，就像心爱的书本咬了他一口，他想立刻丢下它，却又知道自己不可能真的讨厌一直以来喜爱的事物。

　　「我还没想清楚……要烦恼的事情太多了……怀特温……破流和浪游学长……大家……」白羽在这个神情优雅慈祥的馆长注视下，竟只能结结巴巴的说话。

　　「辛苦你了。」凯因只是这么说。

　　白羽必须用力掐紧掌心才不会冒出过度激越的反应，他有点狼狈地想，这时他应该不在现实里，为何会做出拥有□□的人才有的动作？而且，的确觉得痛。

　　白羽抬起手掌看着那些发红的月牙状掐痕，又望向眼前的馆长。

　　「你是我想象出来的幻影吗？」是他太渴望在这片荒凉坟野里能有个引导人才做出来安慰自己的写实人物，就像他一度呼唤过早已死去的童年好友一样。

　　如果是这样，白羽应该马上就能冷静下来了，因为现在不是靠幻影自我安慰的时机，他必须赶在浪游学长的内心世界崩溃前找到他。

　　「你说呢？」馆长的紫金眼睛闪着睿智的光，他揉了揉少年的头发，如往常那样。

　　厚实温暖的触感。

　　「只有脑的话，无法被称为人类，但是没有大脑的话，纵使你有眼睛也无法看见物体，手脚健全却动弹不得。想象是什么呢？」凯因这样对他的学生说。

　　「现实不就是人类想象出的最大的幻影吗？」

　　「印度教说，那是『玛雅』（Maya）（注）。」白羽捕捉到那股熟悉的感觉，于是自然地报出他在书上读过的知识。

　　「很好，你是我的学生没错，白羽。」凯因反过来给出评语。

　　不知为何白羽松了口气，凯因老师没有变，好像这里和艾杰利以及其他地方没有两样。也许他对这个白发导师最大的想象，就是凯因老师走到哪里都会是平常的样子。

　　「老师也是玛雅吗？」

　　「这端看你站立的位置，和你观看的能力了。」凯因这样说。

　　「不管是不是，我现在有必须去做的事情。」白羽对这个戒之眼馆长说。

　　「我们常说的内心世界，其实只是意识与灵魂交会运作的世界，和随着自然法则变化的物质世界不同，内心世界依赖着灵魂运转，却会受到外在的影响跟着变化。」馆长接续了白羽一度被逆刃教导过的话题，再度阐述。

　　「唯有本质的世界是独立的，超越物质与非物质，没有虚假作为对立面的概念，那样的世界被称为终极的真实，因此，我们称呼它为实境的世界。」

　　「你会把我当成玛雅，表示你对实境还没有足够的认识，反过来说，就是你在观看时仍然容易将相似的存在搞混。像这样走下去，你只会迷失在『自己』里面。」凯因不疾不徐地对少年提示，并凝视着白羽竭力保持镇定的脸孔。

　　「我也希望解放自己的灵魂，知道自己是什么以后，要我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实在太痛苦了。」此时此刻，白羽不由自主说出真心话。

　　「但是，要怎么接触不曾认识的人？就像逆刃学姊说的，我们认识的浪游学长都只是依靠私人想法建立的刻板印象，所以，也许这样下去我只能找到自己关于浪游学长的偏见，不会是真正的他。」

　　「从来不曾见过面的人，也会有『邂逅』这个可能不是吗？」

　　听见馆长的声音，白羽不由自主抬起头凝视着这个紫金眼眸的白发男人。

　　「一直努力到现在，真是辛苦你了，白羽。」凯因将手放在少年的肩膀上这样说。

　　「希洛普西克利亚那次事件，我知道他不会伤害你，考虑过后没有干涉，也是担心你缺乏独自面对考验的经验。」

　　「我不懂你的意思，凯因老师。」白羽并不期待能理所当然得到帮助，但是过往经验证明，凯因的想法都和他揣摩的天差地别。

　　白发馆长手中赫然多出一张纸，他将纸对折，指尖轻弹，多余的部分便碎开飘落，变成一片纸人形。

　　白羽屏息注视着凯因的一举一动，见到他将纸人形打开，变成三张相连的纸人。

　　「□□的你居住于物质的世界，意识的你居住于内心的世界，本质的你则居住在实境的世界，但他们都是来自同一张纸，也就是『灵魂』本身。只有综合所有层次的自我，灵魂才能说是完整的。」

　　凯因老师合起纸人串并再度展开，这次中间的纸人微微发黄，最后的人形胸口和身躯有许多破洞，第一个人身上则有许多割伤。

　　「这是现在的你，一点都不强大，甚至很脆弱。你要寻找的人也是如此。」

　　「如果□□毁坏，意识也崩溃，我认识的学长就真的不存在了对不对？即使本质的世界里还有一个他，但是，却和我们没有关系。」白羽凝视着纸人问。

　　「你看见了，这张纸并不是无坚不摧，也许一把魔法之火就可以将这些人偶同时烧毁。」凯因一松开手，纸人跟着飘落，然后在落地前就消失无踪。

　　「所以你的学长姊们不鼓励你随意横跨到其他灵魂的世界，哪怕是他人的内心也异常危险。你的思想里有『复活』的概念，但你却不知道连本质都被销毁的灵魂无从复活，就只是消失而已，同时你的意识和□□也不会独存。」

　　「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情啊……你应当知道后果之后才下决定。」凯因对着少年说。

　　「你的灵魂本质坑坑洞洞的，因为怀特温的灵魂碎片不是容易结合的特质，即使生而为人，你的意志可以说是坚强了，但是也许该说是先天不良吧？白羽，你的起步困难度和风险都高过其他人。」

　　「老师，你让我明白更多，可是，如果是毁灭的心理准备，我在这之前就想过了，还好我对来世或灵魂不灭没有很感兴趣。」白羽勉强拉起嘴角苦笑。

　　「一期一会就好了，太遥远的事物我无法想象。」

　　白羽补充道：「既然我的『意识』这么决定，那样至少□□是随我支配的，本质的我如果不干涉，那就当同意了。凯因老师，请你帮帮我。」

　　「在解放灵魂这件事上，我希望为你尽一点身为老师的责任，这一次我将引导你前进，但是如何出力这件事上我却无法帮上半点忙。」凯因听完少年的回答后，如是告知他。

　　「所以我必须靠自己走。」白羽点点头算是确认。

　　他还是不太敢相信这种心想事成的感觉，他想要个引导者，并且有个默默希望的理想人选，引导者就出现了。

　　「是的，接受我的引导同时又要靠自己前进，如果没有独自拚死拚活的觉悟，只要你有一丝依赖我拉你一把的想法，你就会掉进任何人都挽救不了的深渊里。」凯因为了这个回到内心深处，正视始终潜藏在那里的弱点与恐惧因此动摇的男孩解说。

　　「当事情开始进行，你便无法回头，任何提示与讲解都会来不及，你只有一次机会，稍有差错就完了。」

　　「我明白，老师。」

　　「那么，跟随我，白羽，并且换一个你选择的样子，好使我们的旅程进行得更顺利。」

　　语音落尽的同时，原本站在身边的白发男人消失了，白羽低头看见自己赤脚踩着铁灰色的发亮岩石，四周风景不知何时变异，他站在某处山巅之上，附近是荒凉的石垒和巨大岩块。白羽踏出一步想往外看，差点被扶摇而起的大风迎面掀倒，反而畏怯地连退好几步。

　　抬头顾盼，不远处高耸的岩石顶端站着一头雪白的奇异生物，像鹿又像马的身躯矫健高雅，四条细瘦有力的长腿，像羚羊似的单排长角共有三枚，带着刀剑的锐利，颈背上垂着冰晶透明的长鬃发，像是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着，永远不会衰老死亡的无名生物。

　　雪白异兽只是站在岩石上俯瞰少年，显现的威严便让人无法动弹，白羽不由自主地低头，却又很快再度抬起，因为他更想看清楚异兽的形体。

　　「凯因老师？」白羽迟疑地朝异兽呼唤。

　　雪白异兽朝少年点了点头，眸色更与白羽印象中的馆长一模一样，金色与紫色的宝石如今又更加闪耀，简直无法直视。

　　接下来白羽听见的再也不是男人的声音，而是另一种由风或大地来书写的无声语言。

　　『你要与我保持距离，孩子，不管是多么危险失控的时刻，都要小心。我的碰触会导致你四分五裂，因此我不能拉住你，你想碰触我则会变为灰烬，所以无论多么绝望，你都不可向我伸手。』

　　当雪白异兽走出第一步，白羽就懂了凯因为何要那样告诫他。

　　脚蹄才轻轻踏在地上，白羽立刻觉得整个世界包括自己都被压在雪白异兽的蹄下，只要稍微用力就会应声粉碎。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白羽自身，凯因老师的影响太过巨大，馆长必须要非常小心，才不会光是活动精神就破坏了这个人类少年的内在。

　　『轮到你了。』雪白异兽无声地提醒。

　　在他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用人类的笨拙模样受困，或者选择一个更适合超越的新形体。

　　白羽知道他做得到，但却不知如何去做，那是令人恐慌又怀念的感觉，出生前就遗忘的某种行为。

　　飞翔。

　　暗色岩层崩裂，山峰倾倒发出轰隆巨响的瞬间，一只羽色白净的长尾雀鸟从山巅飞出，追随着雪白异兽的背影，身下是一片黑暗大海。

　　这和使用魔法离开地面的移动不同，他真正在飞行。身为人类的记忆似乎是暧昧模糊的古老过去，白羽知道凯因化成的雪白异兽奔跑得比闪电更快速，他只能拚命追逐。

　　这时大海开始摇动，彷佛对企图逃离的白羽感到愤怒，纷纷伸出黑蓝色的巨手，银色浪花在指甲上微弱地闪烁着，浪之手试图把这只从它们头顶飞过的纯白雀鸟打落，甚至挤压成粉末，白羽只能拚命闪躲，一转眼凯因的背影已遥不可及。

　　专心，否则掉进那片黑色大海里就没救了。

　　当翅膀变得沉重时，白羽想起许多回忆，他逼自己选择那些快乐美好的回忆，那些能带给他跨出避难所的勇气和热情的正面经验，因为他的内心世界宁愿吞噬灵魂，也不愿放他暂离。

　　在无法理解的极限速度中，白羽恍惚地思考着，捕捉他的海浪巨手，应该就是每个人内心深处都具备的原始疯狂。

　　那种疯狂会吞噬掉一些过度悲伤或无法承受的矛盾，好让人能够在现实中保持一定限度的理性，可是有时候，当疯狂已经难以抑制，甚至无法停止肆虐时，便会连整个灵魂都吞噬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安慰那个疯狂的自己，所以只能紧紧封锁着。

　　但是现在「疯狂」诱惑不了他，因为白羽被更强烈的希望引导着，他甚至不在乎灵魂可能毁灭的危险！

　　──请你等等我，凯因老师。

　　白羽忍不住这样乞求，他愿意永远这样奋不顾身地前进，但他却迟迟看不见终点，甚至快要失去引导的标的。

　　『你要加快脚步，因为海里不只有疯狂，还有与生命共存的死亡。』

　　在与物质隔离的内心世界，生命变成死亡的一种形式，可以说未完成的死亡，生物对死亡的焦灼渴望，生长并趋于毁灭的本能和疯狂的喜悦都会被放大。

　　他只顾着不被击落，渐渐忘记为何要鼓翼飞行。

　　在远方奔驰的雪白异兽所洒落的光芒仍比任何存在都要吸引他，白羽不能失去那个目标，因此又一次险险闪过浪之手的拍击，飞到了更高处。

　　『想想你是为了什么才要离开，切莫迷恋这样的追逐，你会永远打转下去，我的身影也将被幻影取代。』雪白异兽再度对追随而来的灵魂雀鸟下达指示。

　　死亡与疯狂正在咬啮另一个高傲的灵魂，他必须在时间用尽前找到那个人的内心世界。

　　剎那间白羽完全清醒，凯因老师变化后的异兽背影不知何时又在他的前方不远处了，等待着他们的是一道不断升高的黑蓝浪墙。

　　『我已带领你到达心灵的尽头了，白羽，尽你所能地突破吧！』雪白异兽说完，身影化为无数微尘星散。

　　是被害怕改变的自己阻拦，还是被想要解脱的自己撕裂？一度令他左右为难的双头狼终于咬向彼此，他已不需要抉择，因为答案仅存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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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又称「幻现」或「虚幻」，印度教相信物质世界只是幻影，并将这种无处不在的虚幻称为May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