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168、第三章 藻学长的相亲 (2)

　　藻四处搜索，终于在白梦堡后方回廊其中一个壁龛内发现了颤动的影子。

　　站立在历代御术师，象征咒术学院千年来光辉事迹的深浮雕群像前，只有沉默和阴影，火盏挂在年久失修出现裂痕和苔藓的石柱上，这一带少有院生徘徊，两百四十年前就缺乏维护而稍显破败景致。

　　地板也有几处龟裂，然而建筑主体厚实的气势依旧逼人，二十尺高的石像，让活人走于其下显得渺小柔弱，被纪念的名人有的拿着象征智慧之提灯，有的上身微探出龛外，手持星星光芒，也有拿着长剑、法杖者，昂首傲然的姿态。

　　这些足以作为院生榜样，又或是警惕的前辈，总是严峻地俯瞰经过的人，为城堡更添一股森严。

　　藻在一位衣袍飘扬，两手在胸前交叉沉思的御术师雕像后，看见妖露出的一小截衣角，风虽吹不起影子，影子依然微微抖动。

　　「你自己出来，还是我『帮』你出来？」藻转身仰靠着石像，云淡风轻地问。

　　「那个人是不是又要来学园了？我讨厌他，这几天让我去山上，藻，你知道我恨不得杀了他。」妖闷闷的语气从阴影后飘出，感觉有些模糊，但他却不像平常那样乐于黏向藻，反而语多抗拒。

　　「不行。」藻的回答简洁有力。

　　「藻妹妹啊！这太有失体统了，我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扮成女人？」

　　这次声音稍微强壮了些，仍然躲在石像后。

　　「你出来当面说。」金发院生态度强硬，毫无异议余地。

　　「我们一起上山，假装人不在学院就好啦。干嘛要和那个人见面，藻也讨厌那个人吧？」妖闷着鼻音说。

　　「妖己木，你已经忘了你的身分吗？你是谁？」

　　「那个人，当年差点杀了我，他现在要是发现我，一定会把我的芯挖出来研究。」

　　妖的语音开始涣散，一种狂乱的情绪渗入语气里，在藻看不见的阴影角落中，他以非人的外貌，冒出尖爪的手指掩面。

　　藻抿起唇默然，淡色金发缠绕在他的手臂上，他看着，忽然有种扯断的冲动。
　　三千烦恼丝竟像斩不断的牵挂，若是人心依然受到束缚，那么形式上的灭绝又有何意义？

　　「藻，不要逼我。」

　　藻忽然转身闪入壁龛狭小的缝隙中，才要按向影中人的肩膀揪他出来，钻心的刺痛却烙上手背，使他不得不收回手，手背已是血肉模糊的四条爪痕，鲜血慢了半拍才流出，可见攻击之锐利，空气冰冷，很快地痛觉就开始麻痹。

　　妖竟伤了藻，传出去无人敢信，但这却是铁铮铮的事实。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出来？」藻声音如丝绒，更像猎豹低吼。

　　明显可以感觉出，那怒火正逐渐加温再加温，配上轻缓又欠缺温度的嗓音，让人不知是否下一秒就响起漫天奔雷，而胆敢以下犯上的人即将遭受神罚。

　　尽管如此，妖还是死命夹紧眼帘，双手抱头更缩入角落，以他的身高来说的确不太容易，但是两人的距离又拉开了一段。

　　破天荒，藻在妖之前竟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妖魔鬼怪。

　　藻根本不理会手上颇深的伤口，手指握了数下二度准备逮住妖，但被按住肩头的大手劝住了。

　　「藻，别这么凶，再给妖一点时间。」

　　时川浪游对藻垂在腿边汩汩流血的手背只是皱一皱眉，转头看去，只有妖的瞳孔在暗影中闪着光，像两只血红的飞虫，恍惚又空洞。

　　「只怕愈来愈没用。」藻轻哼，还是垂下前臂从壁龛边缘退出，血珠随着他动作坠了一条鲜艳轨迹。

　　「妖？」时川浪游尝试性地轻唤。

　　「哈！没事，浪游，我只是不想扮女人，那多不男人呀！」妖的声音还稍微有些颤抖，他仍然没有出来的打算，可能是怕外表水波不兴，内在却已经岩浆滚动的藻将他用手术刀分尸。

　　「不过这么一来，藻会有很大的麻烦，妖，你要让藻一个人去面对吗？」

　　那是一种近乎催眠的语调，十分诱人放下心防，然而却能让当下不安的妖逐渐镇定下来。

　　「当然不是……」妖有些心虚地否定，两难的挣扎当下没有出路。

　　「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有念过《孟子》吧？还是要小学弟背给你听？里面没说扮女装就有违大丈夫精神，重要的是诚意、诚意，你的骑士精神呢？」

　　时川浪游捧着茶碗说教的模样，若是学院长经过，或许还会制止他胡说八道，但是现在没人比他大，而时川主义的劝告往往比恶魔的契约还要坑人。

　　「在和族的古代社会，男人为了穿越重重的防卫和女方相会，时常要扮女装掩人耳目的，那只是一种手段而已。」

　　藻从喉咙哼出不屑的低音，不知是为了那句女方，亦是时川浪游的信口开河，或者是他连这些都如数家珍的灵活反应。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不然你问小学弟，夏族也有类似的风俗。」

　　不负责任的山芋扔到白羽身上，他连忙虚应。但是，哪比得上和族的宫廷香艳，夏族的记载里多是乡野淫盗才会干这种事，打死他也没胆在现在澄清。

　　妖见有两个人拍胸脯保证，才缓慢地从狭窄的洞穴里爬出来，脸上沾满蜘蛛网和灰尘，讷讷地撕下衣襬捧着藻的手包扎。

　　「藻，对不起，我刚才不太理智。」

　　虽然妖的逻辑是一种经过扭曲的神秘世界，但是他的最高自我控制，通常是体现在对藻的态度上，他方才太害怕了，才会一时失控挥开藻。

　　藻只是含糊地移开带着血迹的手。

　　「有东方的技术在，你不用担心太多，对那个藤旭……」

　　他注意到妖听到这名字时仍是动摇了，下意识垂下头，让浏海遮住变色的瞳孔。

　　「就假装你是哑巴，什么也别说。」

　　难得藻会这么和颜悦色的对自己说话，妖只顾盯着他心目中的理想猛点头，一心想把那难得没刮风下雪的冷柔音调记入脑海，注意力已经不在几分钟前让他害怕的人名，这时候就算藻要他扮活尸去吓学园长，只怕妖还是会一径点头答应。

　　「只是演一场虚拟的戏。」

　　但是藻，或者说掌控中央星城三大极端科技之一「医疗」的某大族之子藻华，你又想在这场戏剧里找到什么真实？

　　时川浪游默默在心中咀嚼着隐客的形容。

　　或许是每个人潜在中都渴望有一日会诞生的，某种革命的楔子。

　　※※※

　　妖愣愣地望着空气出神，他这样子已经好一段时间了。

　　人从何而来？又将何去？因何而生？为何去爱？

　　这些哲学疑问是很能锻炼思维的灵活度，避免头脑生锈，但是他永远搞不懂这么简单的问题会有那么多人写了那么多论文去探讨。

　　他从娘胎来，跟着有藻的地方去，因为是父母亲的恋爱结晶，所以来到这个世界。
　　为何去爱？没有为何。

　　或许是不得不为之，又或许是没有不爱的理由。

　　妖继续出神，东方伶惹人厌的声音像苍蝇般在妖头上一圈一圈的飞舞骚扰，妖瞪着戏子手上的胭脂盒，喉头一紧就要低吼出声，后脑勺却被人用力一敲，他的怒气全堵塞在气管里，抱头痛得说不出话来。

　　时川浪游的寝室小会客厅里，一场名为改造的阴谋正如火如荼展开，藻坐在椅子上，手肘边是隐客遗忘的夏族诗经，五秒前被卷成筒状，如今边缘还微微翘起。

　　身为过程的监督者，他的心情并不比倒霉被迫穿女装的妖好到哪里去，如果他有足够的能力，只怕藻就会选择直接清除障碍而非做某种程度的妥协退让，但是他知道现实还未使他得到足够且对等抗争的力量。

　　诈欺，就是一种藻看不起的行为，但矛盾的是他已经做了好几回，甚至强迫妖就范陪自己设局骗人。

　　时川浪游走到窗前背对着众人，他望着天边云彩，嘴角不由自主往上弯。

　　由于场面不忍卒睹，白羽推说好奇藏书之名，走入书房躲开紧张的气氛。

　　「我说浪游，妖看到我就一脸我杀光他全家的模样，藻过来就恢复正常，这样脸上肌肉动来动去的，我要怎么定妆啊？」

　　而藻只有在动手打人的时候会走过来，东方伶就算和再怎么刁蛮的演员合作，至少他们在后台化妆时都很乖呀！

　　尖牙都露出来了，东方伶可不想自己的手上多几圈装饰品。

　　今天不过是测试阶段的定装，他虽把演艺学院一些为反串角色制作，适合妖修长身形的服装带来，但是他才近身就迎面袭来浓郁杀气，一个小时过后，妖的手指还是握成拳状，而不会武术魔法也零经验的演艺院生，知道那拳头万一打下来他可是铁定要送医学院的。

　　「我说妖，你真的那么讨厌扮装吗？可能我是个戏子，所以从来不会不好意思，如果你真的这么介意，我可以无条件帮藻忙没关系。」

　　他在妖身前蹲下，把瓷盒捧在手心，妖转头喃喃不知嘟囔些什么，不过表情已经松缓下来，软性腐蚀这招对妖还是有点作用。

　　「你可不可以说得更清楚些？」

　　东方伶开始发现转机，他不着痕迹地对藻的方向投了一眼。

　　「我说……」妖的嘴唇开了不到数公厘，含糊不清地流出一些字眼。

　　「什么？」院生挖挖耳朵，用这语调说话就有点味儿了。

　　「扮了也不会像啦！我明明就是正港的男子汉！」

　　妖大声说着，出乎意料的是，东方伶宛若鬼魅地贴了上来，右手熟练地顺着妖的轮廓摸过骨肉，露出沉思的表情。

　　没想到要动手，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东方伶点点头。

　　「放心吧！就算是学园长我也有办法把他扮成女人，虽然因为骨架和肌肉的年龄关系要成美女有困难，只要不是太夸张的，基本上都可以掩饰。何况妖你本来就……」意味深沉地望向看不出情绪的藻，东方伶就此打住。

　　「我给你带了北方夏族分支泰罗族的女骑装，反正你身材偏瘦，可以多穿几件掩饰线条，不用戴假乳和穿裙子，来，放轻松。」

　　妖很快地抬头扫瞄了东方伶，虽然东方伶暂时听不懂他使用什么语言，但估计不会是赞美他心思缜密的话。

　　「什么？」时川浪游终于转头，或许是调整好表情的缘故，他很正经地问：「为什么不是我的蓝幽穿着那派？」

　　正是一抹□□半露，长纱流金，袖面舞清风，额前四菱压花黄，式神不畏冷，冬天如此打扮更显风流秀美。

　　「……浪游，技术层面可以，不过我还要活下去导戏，不想现在就去黄泉和我爹团聚。」东方伶要笑不笑地补上话，他拿了好几团包袱，显然没有友人喜好的风格。

　　「哇──」也许是被时川浪游的变态意见刺激，妖速度极快地往窗口窜去，虽然此处位于塔楼内，但是并不妨碍他的行动。

　　只是他手指探上的不是窗格，而是冷滑的肩头布料。藻的速度更快，一眨眼就挡在妖前面，差一点妖就直接冲进他怀里，吓得披头散发的某人心口怦怦乱跳。

　　「帮我。」藻开口了。

　　「好。」妖回答也很快。

　　捏着偷跑到玻璃窗锁上的手，压回妖的胸膛，示意他少动歪脑筋，藻冷静地抽回手断言。

　　「我保证一定会让你活下去。」逆光中，藻的眸色依然难以辨认。

　　「好。」妖低着头走回椅子坐下，顺从地让东方伶梳理他的长发，原本严抗的气息顿时藏匿无踪，也许对众人来说，藻对妖的影响力才是最不可思议的魔法。

　　「藻，你也得换换打扮，现在你穿的是『流』的传统男子服饰，不过为了和妖的区别性更大，我也带来适合你的衣服。」东方伶抖开玄黑的衣裤披在一张空椅子上，藻随意看看便点了头，表示有留意。

　　「不成，你也给我去换上看合不合身。」东方伶的雀跃，已经要溢于言表。

　　今日，他终于「征服」了两个咒术学院院生，这种成就感不是外人能明白的。

　　那可是以自律、孤傲、强能以及聪颖顽固著称的咒术学院，东方伶在演艺学院年鉴上又贡献了一道里程碑，要不是得遵守保密原则，他真想回去告诉大家！

　　「怎么我觉得你好像很兴奋的样子？东方。」时川浪游手臂靠着窗，脸贴着袖子一派慵懒地问。

　　院生仍然是沉稳地保持落落大方的站姿，举手投足间有着刻意控制的度量优雅，但是周身的气流却让人有种他随时要就地跳起奇怪舞蹈的预感。

　　「浪游，你真的不考虑我之前提的剧本吗？咒术学院个个都是好材料。」

　　「才不要。」没事去演戏做什么，好好地待在白梦堡研究学问和魔法技术就很足够了。

　　「你如果不喜欢新世界和西洋题材，那我还有东方古典的《源氏物语》怎么样？你当光源氏，我做头中将，不过你的外形又不太适合演小时候的他……」

　　东方伶捏着下巴沉思，此刻白羽正好从书房走出，一头撞入他的□□。

　　「啊啊！这位学弟要不要来当元服前后的光源氏呢？」

　　「不。」白羽头也不抬，抱著书匆匆开门走人。

　　学长说他想看什么书都可以直接借回，在妖学长定装好前，他还是回自己的寝室避避风头。白羽视若无睹地穿过东方伶化为枯枝的手臂前。

　　藻拿过服装，对正推开窗户的时川浪游请示：「浪游，借你卧室换衣。」

　　「请便。」

　　北风翻阅了已有些岁月痕迹的老书，至〈硕人〉一章，期间开花的纸页中飞出红叶，飘到妖足尖旁。

　　妖略低着头，听着衣饰的穿法，以及灵感充沛的东方伶为他编造的背景，努力做着功课，鲜少松下的黑发披了一肩，掩去大半面容。

　　沾在指腹上的冰凉胭脂抹到妖嘴唇上时，只有无法捉摸真心的戏子感觉到妖正细细的颤抖，男子也好，混血儿也好，妖都是个总是赤裸裸地把感情掏出来的傻瓜，所以，这样的表现永远都有动人的一面。

　　也许你会笑话，可是某个无人的静谧时刻，你也会想起并同情好奇这个奇怪的人物，为何要如此追逐？犹如蛾之扑火。

　　藻偶尔看着在东方伶巧手打扮下，渐渐换了个人似的同伴，忽然垂下目光，将注意力移到自己的掌心，浏海与细致眉骨下方陷入了柔和的阴影里，唇弓凝结不动，无人留意现在的藻，众人的注意重心都在妖身上，静静坐在角落的金发院生整个人更加出尘疏离。

　　妖的汉文受学于自己，藻不知为何宁可妖学的第一种人类语言是他母族惯常使用的汉文，然后才是通用语言，妖的汉文学得很快，因为他到处去找一些歌咏美人的辞章佳句念给藻听，在他连日常对话都说不好之前，已经很会说求爱的话语。

　　然后藻把妖压在地上扁，一点也不优雅地。

　　经过了很久，他才接受其中的正面意义，但是他还是继续扁，希望有天能够把一块凝固的脑子打醒。

　　第一首是〈硕人〉，接着〈上邪〉、〈孔雀东南飞〉、〈一翦梅〉、〈少司命〉，不管好的坏的、男用女用都混在一起说，虽然知道妖只是误以为表示深切情感的人类语言就是那样，语文程度已经很好的藻还是抡起拳头实际教导他对还是不对。

　　「为什么会长成这样……」

　　藻的低语，轻得没有任何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