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153、第六章 邂逅 (1)

　　戒之眼图书馆外的榛木林某处，蹲着一个穿着高中部制服的瘦弱女孩，她的名字叫做默默，学期才过去一半，她只是一年级生，就因为被欺负而逃出了学部高楼建筑。

　　艾杰利学园和她想得不一样！明明都到了这么荒凉偏僻的地方上学，为什么……为什么那些人除了面孔不同，对自己做的事情还是没变！

　　「无所谓，我不在乎……」默默咬着拇指指甲，靠树干缩坐着喃喃自语。

　　她看到那座图书馆，非常典雅宏伟的高耸建筑，入口却是无缝的石门，默默绕了整栋建筑物一圈，没看到其他入口，果然这图书馆不让人随意进入。

　　只是听说某处有座学园里最古老的图书馆，逃跑时才故意选了这个方向，其实不需要跑这么远，只是默默忽然起了叛逆心，宁可逃课，走到没有人的森林里也不打算回去，就这样往前走了半天多，直到看见戒之眼图书馆，这座只开放一级生进入的魔法典藏机构，然后不得其门而入。

　　图书馆周遭静谧无比，几近从来无人发现的遗迹。这种地方真的有人会来吗？默默忘却身上的疼痛，心智一如往常转眼就恢复死水般的平静，单纯从现象来观察环境。

　　身边传来响动，一只野兔钻出草丛毫不惧人地嗅着默默的手。

　　学园里也有野生的兔子？默默疑惑地垂下视线，既然是野兔又怎不怕人？

　　是被饲养却走失的宠物吗？但是这外形又不是常见的宠物品种。

　　少女忽然伸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抓住兔子毛皮，然后提着耳朵将这慌张细鸣的小动物举到自己眼前，浑然不觉这个动作有些残忍。

　　「确实是野生种，奇怪……」默默喃喃自语。

　　看着看着，默默将手放在野兔脖子上，等她回过神时，自己差点就要用力，这草食动物的颈骨摸起来很脆弱。

　　为什么呢？她明明不讨厌这只兔子啊？

　　「不可以这样，动物也是会痛的，妳看，这只小兔子是不是在大叫着『我好痛好痛』呢？」一道苍老的声音冷不防地从身后响起，默默吓了一跳猛然回头。

　　她靠着的那株榛树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矮小的老人，光秃秃的头顶，雪白的长胡子和眉毛，小小的眼睛几乎被眉毛遮住了，拄着根拐杖看着自己。

　　不知为何，默默忽然觉得有些激动，她还是没有放开手里的动物。

　　「谁叫牠要接近人类，人类不是吃牠就是研究牠。」默默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变了，那是她从来没有在人前露出的顽强，但是为何这个老头子会让她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呢？

　　「谁规定的？」老人笑着问。

　　「爸爸说的。」不管默默喜欢什么，想拥有什么，有个支配自己的人永远会命令她亲手去破坏那个东西，直到默默哭着忏悔，不再任性地想要什么为止。

　　「那我也可以规定妳吗？」

　　「什么意思？」

　　「这附近的生物，包括妳靠着的这棵可爱的小树，都是受戒之眼图书馆管理的存在，所以默默，妳可不能伤害这只兔子。」

　　「你是谁？为何知道我的名字？」默默忽然警觉，这是她从未遇过的「品种」，她指这个老人，不是对方的年纪，而是那种完全摸不着头绪的感觉。

　　「我是这座图书馆的馆长，也是希欧利亚学院的院长凯因，这座学园里的学生见了我，礼貌上都得喊声老师，知道了吗？默默。」老人温和地教诲着，彷佛默默只是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刚刚才被送进幼儿园，所以需要手把手的教养。

　　这个沉默的女孩子，就跟不会哭喊的小动物一样桀骜不驯，即使外表完全看不出来，戒之眼馆长泛起微笑。

　　「那座图书馆，为何没有入口？」不知为何，但害怕任何人的默默却不怕这个图书馆长，也许他是老人的缘故，老到默默简直可以把对方当成会说话的标本化石，但是却深深勾起默默的兴趣，所以她开口问问题了。

　　「不是没有入口，那扇门会对有入馆资格的人开放。」

　　「要怎么取得入馆资格？」

　　「妳想进去吗？」

　　「不知道。」默默只是不喜欢被石门拒绝的感觉，她有种想要粉碎那扇门的冲动，就像她想折断野兔的脖子一样。

　　「现在的妳是进不去的，里面也没有妳能使用的数据。」

　　默默松开手，兔子像是吃到苦头，一溜烟跑走了。

　　「这样牠就知道，以后不要接近人类了。」默默瞪视着凯因这样说。

　　老人看着她，没有多加评论。

　　「你要记我过吗？」

　　「为什么？」图书馆长气定神闲地反问。

　　「因为我欺负你的兔子。」

　　「是牠喜欢妳才主动接近，那样冒点风险也是应该的。」

　　「喜欢？」默默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但是觉得眉心很用力，不自觉就用力起来。

　　「小女孩，这个字有那么难懂吗？」老人用拐杖敲敲树干唤回出神的默默。
　　「为何喜欢我？」默默抬起脸问。

　　「这可得要问兔子才清楚了。」老人藏在胡须后的嘴似乎在微笑着。
　　「我可以抓牠回去研究吗？」

　　「妳说呢？」老人并不直接回答。

　　默默咬住下唇，像是她的心被对方读遍，这是她最厌恶的事情，连爸爸都不能看她的内心，可是这个陌生的老人，却连她想筑起防备的能力都彻底瓦解。

　　包括故意这样说的自己，其实根本不想动手的事。

　　「凯因……老师，我回去了！」

　　不该是这样！那不是她！默默是不会那样说话的！一定是哪里有问题！

　　不对！是那个人有问题！那个老人真的是人类吗？

　　默默匆匆忙忙跑出榛树林，就像从陷阱里脱逃的动物，心跳如擂鼓，那天因为赶不上星轨列车，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夜，事后被爸爸狠狠地处罚了。

　　这让默默想起来，自己从来不是自由的猎物，脚上的锁炼提醒着默默，她的本质是乖巧的宠物。

　　但是一个礼拜后，默默又到戒之眼图书馆周遭游荡了，好了疮疤，但是从来没忘记疼痛，只是她想知道自己胆子可以大到扛住多少疼痛？不是为了想再见那个担任馆长的老人。

　　默默的打算是，如果再见到那只喜欢自己的兔子，这次她不会直接扭断牠的脖子，而是会从脚关节开始，一下下慢慢地动手。

　　因为她被爸爸处罚了，满腔的愤恨和痛楚，想找个发泄对象。

　　默默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忍不住这么做，既然这样，她也可以找个比自己弱小的对象，只要告诉那只兔子自己喜欢牠，她想对兔子怎么样，都有符合「规则」吧？

　　因为喜欢，做什么事情都可以被原谅。

　　「我喜欢你……小兔子……快点出来？」默默轻轻哼着小调子，一边在草丛与落叶堆里寻找着，那些挺直而有着优雅枝枒的细长树木在半亮的光照下，一时间让默默有点迷惑，薄淡的天光从那像是女人乱发般的高处细枝筛洒在默默苍白的小脸上。

　　没想到从一处土墩后方凹陷处站起来的，却是比兔子庞大许多的生物，穿着高中生制服，头发略长盖住眼睛，身材和长相都给人迟钝感觉的雄性人类。对方很明显吓傻了，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的，默默不知道是什么的武器，默默后来才知道那是大提琴的琴弓。

　　「对不起！对不起！」

　　终于，默默也知道吓人的初体验了，对方胡乱挥舞着手臂，结果绊到脚边的树枝往后摔倒，默默仍然站在原地，毫无罪恶感，反正那是对方自己跌倒的。

　　「琴！我的琴是借来的啊！」这一摔正好让乐器做了垫背，上杉贤七立刻鼻酸了，方才练习累了就地躺着睡觉，还怕翻身压到大提琴，把乐器搂在怀里睡呢！

　　默默就这样手足无措地站着，对方抓着完全分离的琴颈垂泪，少女在心里补充，那家伙该减肥了。

　　「吓！」对方也把默默当成妖怪，露出恐怖的表情。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半晌，上杉贤七摸摸鼻子告解，虽然毫无道理，他就是被这个女孩的「声音」惊醒，然后觉得自己目睹了某种奇异的、不该被发现的禁忌。

　　默默静静地站着，有人类出现了，她又该变回那个蘑菇般动也不动的默默了，这个意念每每就像魔法一样神奇地影响了自己，让她不得不照做，这样人们也会厌恶或无聊地移开视线，默默才能松口气。

　　「我记得妳。」圆脸男生冒出了默默意想不到的句子。

　　「妳走路的声音，皮鞋踩在走廊的节奏，哒哒──哒……」他忽然自顾自地数了起来。「和大家都不同。」

　　这一只，品种也不太一样。默默脸色发白，往后退了一步。

　　「对、对不起，我很穷……」上杉贤七惭愧地抓着头发。「那个琴的赔偿，妳可以负责一点吗？」
　　「不要！」默默立刻转身就跑，裙襬旋起一朵花，当机立断的动作让圆脸男孩傻眼，默默只想着逃跑，连她为何会来到这里的目的都忘记了！

　　这一定是老天爷的惩罚，惩罚默默对这里的图书馆长起了兴趣，所以让她被一个陌生人记住，甚至还这样专注地看过来，这对默默形同火烙的折磨！

　　被留下的高中男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只好坐回那处小洼地，抹起浏海闭上双眼，瞬间他的气质已截然不同，然而除了林间西风，却无人能目睹这神奇诡怪的一幕，像是平凡无奇的迟钝少年身上，忽然降临了某种天使或恶魔的精神。

　　「被发现是借口了吗？」上杉贤七喃喃自语。

　　「我是不是第一个听见妳唱歌的人呢？」

　　把自己放逐到任何人都不曾发现的地方，当起普通高中生的天才小提琴手，偶然间心弦被震动了。

　　那不是美丽的存在，但是却比美丽要更抓住自己的注意，上杉贤七以为自己看见了死去妖精的幽灵，哼着调子的声音既悲伤又疯狂，像是轻轻一碰就会破碎的，玻璃幻影。

　　会是自己的同类吗？要不要更进一步去听清楚，那默默的声音？

　　世界戏徒伸手抓住风，彷佛能够汲取透明的旋律。

　　「看来在这所学园里，还有我能做的事情。」

　　上杉贤七就着坏损的琴颈拉紧弦线，用指尖拨着音，漫不经心的动作却自然奏出方才默默哼着的旋律。

　　往后数日，他开始死皮赖脸地出现在默默班级的走廊窗外，像是滑稽的野狗一样央求着默默和他一起赔偿那把社团用琴，并且用社员优惠把默默拐进了高中部即将凋零的合奏社。

　　非常为难但是还是不懂拒绝的寡言女孩就像捡破烂地担任了没新生喜欢的打击部，从头开始学习，进步神速。

　　那段时间，还没遇见小三以及其他同伴，但是阿七过得非常静谧安稳，默默一点也不怀疑为何弦乐的自己可以指导她打鼓，因为默默对许多事情都不感兴趣，不是只有装个样子，是真的连想都拒绝去想，所以她的声音，一直都有种让阿七心慌的纯粹感。

　　那是一个极度专心在走路，步伐丝毫不散漫的女生哪！为何能这么专心在一件单调的事情上，难道这个世界没有别的东西吸引她吗？明明身边有这么多人事物。

　　世界戏徒中，习惯用听觉处理一切外来讯息的「乐师」，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叫做默默的女孩，兴趣就是这样来的，而她的鼓声居然能让他分心，虽然以专业水平来说打得很糟，但是，这个女孩和他一样，面对音乐时，忘我了。

　　这让阿七觉得，终于不那么寂寞，但又因为目睹默默只有在打着鼓时才解除那沉默的魔咒而由衷为她感到寂寞。

　　次年，两人升上高二时，合奏社因社员人数不足解散，阿七找到了新的社团，却是跟音乐八竿子打不着的海新跆拳社。

　　这次，他和默默一起挑战藉由加强体育学习如何更像正常的高中生，默默比较不那么尖锐了，原因不明，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她也变得更加死气沉沉。

　　那时，阿七不知原因，但那个曾经在他面前转身逃跑的默默，把逃跑的自我保护本能彻底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