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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第六章 痛哭之弦 (3) ...


  •   阿七并没有见到天堂,他只是上了离天堂最近的地方,高而凛冽的寒冷楼顶,地面比楼梯间更为狼藉,原来整栋公寓不见踪迹的住户,全都化为破碎的尸骨陈列在眼前,此地宛若不加收拾的餐盘,从异种生物以楼顶为进出通路来推测,阿七对这幅景象不感讶异。

      爱怜地抚过伤痕累累的羔羊琴,仅存的G弦在弦轴转动下绞紧,勉强恢复了音准,阿七仰头,邪吅恶的红影在空中徘徊。

      若问他此刻是否后悔,他会回答后悔极了,后悔改变,后悔隐藏身分来到艾杰利学园,后悔成长成吅人,后悔背叛自己产生不该有的恋慕,后悔诞生……

      没有音乐天赋的上杉贤七,比普通人更不起眼,圆吅滚迟钝的身材,脑袋也没有特别聪明,除了音乐以外。

      音乐以内又如何?阿七可以凭声音背下每堂课老吅师的上课内容而不明白意思,他听见小三的笛声和默默的脚步声,被这样的音乐和节奏吸引了,所以主动和他们成为朋友。

      比自己还要不会交际来往的人,原来还是有的,他们依赖阿七,就像阿七依赖他们,陶瓷人偶们的友情。

      他的父亲是本星纪初中吅央星城两大小提琴手之一,在自己刚出生时刚好有艺术工匠的空缺要进行选拔,父亲的名字也在名单之列,但最后对手胜出,父亲自吅杀了。

      原因是,技术与表现性相当的两人,对方却发表了感动所有现任工匠与审吅查委吅员的独奏曲,对手赢了,媒体用大版面宣吅传这场戏剧性的双雄对决,对比的是失败者青灰色的打击表情。

      真吅相是,听母亲说父亲才是那首曲子的原作者,也就是说对手靠着剽窃赢得胜利,买通了佣人把窃吅听器装在练琴室里,窃取了旋律。

      自吅杀的过程一丝不苟,典型和族人的作风,留下的遗书阿七长大后也看过,那时他已经是个相当有名的神童,父亲自吅杀的理由好笑到令人难以置信,对手将那首曲子改得更完美了,甚至发明了新技巧。

      小提琴这种古老的乐器,跟着人类灭吅亡又在新世界重生,但是也保留了不易被打破的格式。

      上杉家的提琴手不需要谱,但能做到这点小事的人不胜枚举,他该揭吅发对方吗?

      正因为那是男人一生的心血,却在另一个男人身上才臻于完美,这种巨大的矛盾远胜声名被抢夺的恙恨困惑着自己,而揭吅发又如何?他没有任何证据。

      和父亲不同,他的对手是个声名狼藉、好色放吅荡的人,两人风格的差异有如黑与白,但才华与品行无关,这点正是缪思残酷的公平。

      原本是打算在比赛那天演奏的曲子,却因为顺序问题抢先被对手所演奏出来,打击之大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拉些什么了。

      遗书中写到对手在典礼之后叫住父亲,意外的不是嘲笑,而是一段让父亲选择自吅杀的话。

      「你的曲子很美,上杉,我想要,我无论如何都要抢过来,如何?吓一跳吧?去告发我也没关系,人格,名声,生命我都可以不要,你可以说我玷污了小提琴,但是我要音乐,只有音乐,用抢用骗,践吅踏再多人我都必须要满足我自己!我敢保证只有这首曲子你比不过我,由我来让这曲子永垂不朽吧!」

      强自表演声明又如何?他未发表过的神秘,已经被人破吅坏了完整。

      父亲死之前,对母亲说,他错了,如果自己有那个男人的执着和疯狂,或许他就不会想偷窃自己的曲子,最了解自己的往往是敌人,他不想告发对方,不想让自己的曲子在吵闹间变成一个滑稽的笑话,如果要赢过对方,就只有用生命证明他的执着。

      他在独自一人的练琴室独奏至药效发作断气,完美地演出了小提琴家戏剧化的失败下场,但他的表情竟是笑着的,也许父亲听见他已经超越对手的琴声了。

      但他留下的妻与子却变成了悲剧的果实。

      阿七一张吅开眼睛看的就是人类拉奏小提琴的录像画面,被吅关在父亲自吅杀的琴室里长大,和那些寄宿了无数亡灵的名琴与名曲生活在一起,三岁时母亲第一次请来的老吅师正打算教他入门时,阿七拿起幼儿用的小提琴直接拉出了完整的曲子,一年后那老吅师惭愧地辞职了。

      后来,被誉为巨匠的那个男人答应收阿七为弟吅子,是在他已经得过无数比赛大奖,有神童之名的十岁那年。

      上杉贤七的技巧比成年专吅业的演奏家更纯吅熟细腻,而他对旋律的理解简直不像儿童,作为大师的弟吅子虽是殊荣但也无那么令尖刻的音乐界意外,因为这个孩子的琴声已经征服了所有挑剔的耳朵。

      十二岁时阿七搬到那个男人家中接受他的指导练琴,并夜夜看那巨匠与不同的美吅女狂欢,有时则是美貌的少年或男人,那些情人喜欢昵称自己的老吅师「淫吅乱的罗马人」,这会让他更开心。

      问小男孩知不知道老吅师就是害死父亲的敌人?阿七知道,因为从他有印象起,母亲就边哭边笑地反复述说同一件事,并且鞭策着自己练琴直到有朝一日能到让那个男人看得上眼并收自己为弟吅子,即使是天才并且无法一日无琴的阿七,也觉得母亲不正常。

      她总是说:『你要替你爸爸复仇!用音乐打败那个男人!想办法攀上他和他学习,然后让他尝尝和你父亲同样的滋味!』

      有一天从练琴室出来的阿七,走过被棕榈叶阴影遮掩的大厅旁,发现老吅师又和女人在做吅爱,无吅动吅于吅衷的上杉贤七原本打算走开,女人高吅潮的叫吅声却让他毛吅骨吅悚吅然。
      那是母亲的声音。

      后来由别人口吅中听说,早在数年之前,母亲就时常用身吅体替他换来演出经费和机会,圈子里的名人背后都嘲笑神童的母亲是高级妓吅女,同学之间也常不怀好意地问他,和族女人是否都像他母亲一样柔顺又懂得手腕。

      「别做那种事了,妈妈,我会如妳所愿打败他的,我会证明卑鄙的小人没有资格抢走父亲的地位!」

      「贤七,你不懂,有才华是不够的,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肮吅脏,要往上爬,就要付出其他代价,可惜你这张脸,要是生得美丽一点就好了!」

      妈妈用吅力掐着当时才十二岁的自己的脸,他听不懂女人的意思,只觉得害怕了起来,推开她逃跑了。

      他很恨自己的老吅师,但难得的上课时间里,又贪婪地吸收他华丽的技巧和音乐素养,平常是那样令人厌恶的人,演奏小提琴时却像恶吅魔或者是神之类的怪物那样,让人忘了一切,如洪水般压倒性的感动。

      「上杉,我也是这样称呼你父亲的,我期待你到我门下已经很久了。看过你父亲的录像?可惜,肌肉的动作、呼吸之类,现场才能看见细节,想听你父亲的琴声吗?」

      和他听过的录吅音一模一样,两个完全不同风格的提琴手,老吅师居然能不假思索地模仿演奏,同样的炉火纯青,阿七忍不住满眼泪水,如果不是这个男人曾经做过的坏事,他会发自内心的敬爱他的老吅师。

      「我要打败你。」

      「好的,我们约定吧!小朋友。」

      在那之后令人生不如死的精神炼吅狱持续了三年,大人们仍旧在肮吅脏的世界中打滚,他们对阿七一如过往的溺爱,但是,他无法改变他们的堕吅落。

      然后,他的老吅师忽然向艺术协会提出放弃自身艺匠资格的新考核赛,而他提名了自己的弟吅子,这并不是无条件转让,阿七必须在群众与各类艺术领域的工匠们见证下打败自己的老吅师,才能接受这份殊荣。

      当时,所有人都只认为这是大师为了他最爱的弟吅子策划的一场游戏,证明他对对手之吅子毫无偏见反而疼惜若亲生子的慈爱表现,大家都承认,上杉贤七的确是令人惊艳的奇才,但是除了练琴外毫无人生历练,没有其师那华丽洗练的哀愁,这与其说对决,不如说是联合发表会。

      但在当时,师生同台的新闻还是引发了中吅央星城古典乐界骚吅动。

      十五年吅前得到工匠之名的小提琴手,以一首悲哀玄秘的独创曲被赞誉为「如死之生」的表现。

      比赛当日,竟然不是学吅生先出场,引发了小小的争议,但他们深谙不按牌理出牌的大师,做出什么安排都不奇怪。

      表演的曲目,正是当年为他赢得艺术工匠如今已是诸多改编作品的名曲──〈月光下〉。所有人听得如痴如醉,轮到阿七上场时,许多人注意力还未恢复过来。

      如死之生,虽然活着却宛若死亡的音乐家,用肉吅欲洗礼的圣吅徒,关于男人的荒谬赞词阿七听得太多,艺术需要人类的情感色彩,要青春,要年老,要欢吅愉,也要痛苦,以及无数的刺吅激,那是别人的艺术,他的音乐不需要。

      是无色的,纯粹的,生命自身,就像他自己的存在一样,在「生」的烈火之下,所有解释都是多余,所谓的经验不过是幻觉,他是鸟兽,他是琴,他是死亡与生命的产物。

      阿七要这些人知道,艺术工匠不过是个屁!

      真正的绝望就是希望自身,它会在幻觉的尽头苏醒,猎捕人类脆弱的灵魂。

      他要吞噬一切,恨也好,悲伤也好,然后冻结它们,成为永恒。

      而他让巨匠的玩笑成真,成功夺取了老吅师的徽章,成为史上最年轻的艺术工匠。

      他想看那个男人的表情,却发现人不见了,就在那个现场,有陌生的工匠告诉自己,他的老吅师在比赛完毕立刻被送去医院,其实男人的身吅体已经被疾病腐蚀得千疮百孔,但工匠资格没有内定转让的规矩,因此他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学吅生挑战自己。

      「你的演奏感动了我们,但我不能说你比他更好,上杉,你让我们发现了他的缺陷,但这缺陷让他的艺术更美丽,就是你那『如生之死』,死亡在你手中闪闪发亮,你就像是年轻的死神,让他的生命更圆吅满。我们终于理解他为何要让你来结束这一切了。孩子,你的老吅师非常伟大。」

      知道那男人去世时,母亲在家里像濒死的鸟类那样痉吅挛着狂笑,阿七一整晚默默无语,他不觉得悲伤,也没有任何喜悦,第二天清晨在琴室里发现母亲服毒自尽的僵硬尸体。

      连续两场丧礼,少年艺匠皆无参加,因为他失踪了,从此再也不曾出现在任何与音乐相关的场合之中。

      上杉贤七加入世界戏徒,是因为他还想演奏,但他不想演奏给世界听;这个世界带来痛苦,却要求他报以诗歌。一个叫泰戈尔的诗人这样说,他很同意。

      他的琴声能让那些生病的人减轻痛苦,为了他们阿七继续演奏,流浪着,跟着其他戏徒做过善事与坏事,他的琴声有时是恶吅魔,有时是天使,因为世界上同时具有各种类型的人。

      后来他把自己的琴送给朋友,换了别的乐器,他腻了,想要休息一段时间,不知道会持续多久。

      不可否认,他的演技还不错,至少在被揭吅穿以前从来没人识破过,一个胆小的傻吅瓜,没有小提琴的自己本来就是那个样子,阿七只是扮演他最渴望的,没有被天才所诅咒的自己而已。

      结果,命运还是让他走回了原点。如果上杉贤七愿意踏出自己的界线,或许就能解救默默,但是他踏不出去,因为这会让他的世界崩溃。

      很难理解吧?但是上杉贤七的世界本来就不曾完整过,他所居住的是如玻璃般透澈但也脆弱的人格,就算伸出手,也会被人拉断了胳臂,看着想要拯救的人掉入更深的深渊,他害怕这种事发生。

      所以只要他不知道,就不会遗憾;只要他不认真,就不会受伤。

      心中细小的声音劝诱着,随时都可以当个游戏落幕,转身下楼拿回属于自己的徽章,可以全身而退,大不了再换个城市,换个身分,总有一天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笑容从面对白羽后就一直没有消散,阿七不知因何缘故,他从不是爱笑的人。

      「遇到了一群好人呢!」

      还好,那时和小三约定过了,原本以为自己就算离开这个世界,也只是无声无息,但现在他就算做出这个决定,心中却很踏实,或许是知道自己不会孤单,知道这个世界上会怀念他的人,又多出了几个。

      持续笑着自言自语,阿七将琴身架上肩膀,下巴倚着琴,食指中指轻轻扣持起弓,随着无声的击拍,急促的旋律嘹喨地歌鸣,似对恶吅魔发出挑衅的呼哨。

      高低跳进的小节,渐渐逼出紧张的极限,忽而,连串的滑音坠落谷底,摔碎成深潭底破碎的阴影,天空中飞行的异物受到吸引,朝扑克公寓的楼顶俯冲而来。

      阿七嘴角泛开微笑,目光投吅注在谁也猜测不出的虚影上,无人能知他想到了什么,左手结束了吟揉,周吅身笼罩从上空飘下的血吅腥气息,琴声陡转,飙起强烈的颤弓,羔羊琴在风暴般的旋律里,发出近乎女人的尖锐哭泣。

      在某个剎那里,早先受到撞击已经松动的琴颈和琴桥承受不了弦与指的压力,随同其他部分支离飞散,阿七仍然维持着演奏姿吅势,然后垂下了手臂。

      小提琴的诞生,从切割木材开始,侧板定型,制吅造背板,完成F孔,安置固定低音梁,镶边,装上琴头与琴颈,上漆,最后装置调整好音柱,琴桥和四条弦,定音准上琴托。

      和人类对死亡的趋性一样,任何一把铭器,最后都依各自的命运,毁坏于不同时代中。

      太过害怕不受理解,早已预见了这个事实,终于成为玻璃城堡的住民,一次也好,阿七想知道世界之中的人类样貌,在污吅秽之后,是否也如自己一样易受伤害?

      或许他现在能够稍微感同身受,人子献自身于十吅字吅架的心情,单纯得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生,不是肉吅体的继续,而是精神长存,他是这么相信着。

      上杉贤七闭上了双眼。

      ──第七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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