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122、第二章 降临颂 (1)

　　原本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商业大楼，防紫外线和宇宙射线的水蓝色玻璃，总是在夜间打上灯光，这是第五公民区最显著的地标，一共有一百零七层。

　　人性化的空间配置，和对面略矮仅八十楼的子建筑呈现对称设计，中间隔了一条双向大道，在建筑物旁考虑交通动线而留出了空地植种树木，形成小型休闲广场，并摆设冻石狮群雕刻的大型公共艺术。

　　彷佛巴别塔般高耸的双子大厦，虽无法与水晶区媲美，对习惯生活在地面的人也不失为一道雄伟的地标。

　　建筑材料为了强调极简透光，使用了石材、玻璃、金属和大量工业用晶体，一如中央星城水晶区俯瞰下的众多公民区，时代崇尚着银白金属感前卫设计，一并簇拥着高高在上的星之城。

　　此刻大楼电力全数关闭，子母建筑只有较小的那座茕茕独立，奇怪的是这处居民却对城市景观设计中最明亮的一双眼睛只剩下独眼的怪异情况，没有半分反应。

　　顶楼天台上，月光浇淋着景物如熔化的白银，这里聚集了一些人，他们有的衣冠楚楚，是业界成功人士代表，也有衣衫破烂的流民，顶楼无其他遮蔽物，仅存几何形状积木似再稍稍堆高的楼梯间。

　　阴影和月光照耀处形成鲜明两色，因而得以将此刻静静坐在地面的众人面孔观察得一清二楚，他们有些人跪坐得很得体，也有不改流氓习性袒胸仰天躺得随性散漫，更多任意捡个地点站着的，则和偶然走上街头看见的大多数普通人没有差别。

　　这些群众的成员中，有些脸色红润健康，有人面黄肌瘦，唯一的共通点是他们都很安静，目光则尽数投注到靠墙而坐的人影。

　　黑暗几乎掩住了他的全身，只有搁在膝盖上的指尖和小腿露出，仔细辨认，在场只有那人的衣饰最为特立独行，非属中央星城的流行服饰，只是南方雅典沿海常见的牧羊人短褐衣，肩上一条小羊羔的毛皮替那人掩去了冬日的寒冷。

　　直到头顶一声闷响，中年男人腆着圆滚滚的大肚子从不可见的高处跃至天台，比怀胎十月还巨硕的肚皮晃动不休地撑破了衬衫，肉眼可见肚皮内有活物企图活动的起伏动态。

　　「你还知道要回来！这回抓到了什么好东西，给大伙瞧瞧吧！」

　　女人穿着鲜红水滑的细肩带小礼服，和大多数人一样，都是不耐寒的轻薄打扮，不过似乎无人对寒冷的天气有所感应，任猎猎天风吹打仍谈笑自如。

　　「谁理妳这死女人，我还得和月长交代。」中年男人还得一手伸到鼠蹊部撑起下垂肚皮，不以跳动而改徒步行进方式，男人像只鸽子滑稽地摆动屁股好支撑平衡，走到了黑暗中的人影面前。

　　「月长大人，你要的东西，找了好久吶！」男人松开手，肚子一个下垂抖动，内部又开始挣扎起来。

　　「拿出来。」阴影中的人终于发声，像是拨动透明的弦线，一瞬吸引了更多注意，无人分心，所有人目眩神迷地追逐着那人的动态。

　　男人不置可否地搓搓下巴胡渣，竖起食指，锐利的指甲从横隔膜处往下划开，层层肌肉翻卷出波浪形开展，十分漂亮的切口，鲜血迅速地从血管中冒出，一团裹着薄膜的□□从中滚了出来，刚好掉在男人的鞋尖前。

　　那团残留生命的形体看似蜷缩起四肢的薄皮骷髅，眼球突出骨碌地转动，行动则明显无力，是男人在体内以毒素麻痹猎物的结果。

　　诸葛月长从暗影中走出，月光立刻在他周身镀上光环，他是受眷顾的宠儿，躯体无一处没有光辉眷留。

　　「这家伙就是你要找的『蛾摩拉美酒』初期使用者，叫克劳德没错，之前艾杰利学园关闭他们的大型结界，这家伙溜出来顺着轨道进入中央星城，躲到萨古黑街去了。」

　　中年男人将顺势流出的内脏塞回肚皮，拿出棉线和针慢条斯理地缝合着肌肉。

　　「去萨古地下贫民城找他时，这小子养成吃人的习性，躲得很里面，抓他也花了我不少功夫。」如果不是他的天使想要找出这小怪物，男人根本不想耗费时间去搜索克劳德的行踪。

　　「意识呢？」

　　垂眼打量在黏液和膜堆中喘息的形体，萎缩到只有七、八岁小孩的身高，但肢体变形弯曲，肉翼突出，绷着骨头的血褐色皮肤不时冒出蠕动肉芽，已经看不太出来那生物原本是个人类少年，刚刚才被中年男人从猎捕在肚子里拘禁的肉球状态解放，立刻嘶吼不休地想要反抗众人。

　　「被魔物细胞侵蚀那么久，没剩下多少，不过可能是抑制剂作用有效，还有一点对话和思考的能力，不过要问他以前的记忆大概都零散不全了。」

　　男人用皮鞋踩按着异形的背脊碾压，周遭观众发出哄笑声。

　　多么污秽，多么无用，多么恶心的生物，当人类不好吗？其实是很好的，只是很多人都身在福中不知福，就像《木偶奇遇记》里的孩子，忙着贪图游乐园中的享受，最后只有变化成驴子滴下悔恨之泪。

　　诸葛月长独在众人笑声中，跪下抚触异形的脸。

　　「月长，别用你尊贵的手去碰那个异种生物，被传染就糟了，至少隔点东西！喂！Lucy，把妳的火叉拿出来！」中年男子挥挥手，换来红衣女郎不屑的娇呼。

　　「火叉一直放在Lucy那里，哪个比较脏还不一定呢！」有人淫猥地调笑道。
　　「现在要怎样呢？」

　　「好了，你们也安静点，在你们眼前的也是羔羊。」诸葛月长拨开了异形脸上白膜，露出欠缺瞳孔的多色眼球。

　　「你有什么愿望？」

　　异形气息在瞬间转变了，流露着愤恨剧毒的情绪。

　　「白……羽……」

　　「你很羡慕他吗？」

　　这个名字诸葛月长不陌生，打从他接手兄长的组织，重启已有的调查资料之中就有与「破流」这名平凡少女相关的大量人事纪录，从中发现白羽这个名字和那女孩在校生活牵扯颇深。

　　当然，克劳德也出现在这层关系网中，彻底调查了艾杰利爆发生物毒品事件的来龙去脉，月长发现这个不大不小的肇事者，决定锁定克劳德作为切入点来研究。

　　在诸葛翼水的实验计划中，破流是漏网之鱼，让她继续自由地游荡于安全的水域里，是月长顺应翼水心愿的决定，但他还是有其他目标，需要利用这份庞大的数据与资源。

　　一句话令异形暴怒，钩爪将少年无瑕的美腮带出血痕，诸葛月长微微侧头，立刻有人按压住克劳德，巨掌下的骨肉发出破裂声响，另有多人抢着要扶持诸葛月长。

　　「这是开放性沾黏型的案例，快带月长去注射血清，要是细胞进了血管……」

　　「不用了，我的体质特殊。」用拇指按拭去伤口泛蓝的血珠，再滚落已鲜红如昔，显示没有任何感染情况。

　　「吃了，吃……」异形气息奄奄地反复说着。

　　诸葛月长深深地凝视着眼前的异种生物，时间久得所有人都不耐烦起来，又舍不得破坏这充满神圣美感的奇异时刻。

　　因为这景象每个人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们在面对这名少年，都曾有过这般情境，每个人来自不同的背景，但他们都是被现实逼得走投无路的人，考试、破产、生活、性向、名誉以及生物毒品，他们受不了原来身分的毁灭压力，逃离了正常秩序，结果无处可去。

　　月长只是宁静地看着自己，每个人都以为这个佩带玫瑰念珠的少年神父要给自己做出什么审判，告诉他们这是犯罪的脱轨的，结果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住了自己的手。

　　每个人都彷佛听见了一句话，让他们不由自主感动起来的话。

　　『我不嫌弃你，我接受你，什么都不会问，什么也不必说。』

　　但是他们每个人都说得比这辈子任何时候还多，多到让少年瘦弱的身子有些难以承受，但他没有任何不耐。

　　红衣女郎甚至告诉月长，她原本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却在学校中被神父□□怀孕以后生活整个失常，最后家庭也容不下她，只好流落风尘。

　　所以众人的不耐烦，只是嫉妒那个异形独占了他们的月长太多时间，以及耽误了自己照料月长的时间。

　　无论诸葛月长是天使还是恶魔，他们满心愿意跟随他指引的方向，因为传道文宣、责备话语以及政策口号，这些都看过听过太多了，事实上，除了家庭关系，谁能真正把一生都花在照料在不相干的人，使他们也长久地获得幸福？

　　诸葛月长拒绝他们给他的敬称，只要求以姓名相唤，因为在审判日到来之前，众人都是平等的。

　　他们甚至不需要月长来帮助自己，因为无论堕落与否，月长的存在本身，就已令他们感受到救赎和奇迹，所以为了回报这个人，付出所有也是不需迷惑的事。

　　「我给你一个重生的机会，你可千万别再浪费生命了啊！」诸葛月长手掌一翻，指尖挟着银制注射器扎入异形肩头，淡粉色肌肤变化从针头处蔓延。

　　「你带他去医疗部，替他重塑人类骨架，给他最新型基因治疗，尽可能恢复记忆和逻辑推理能力。」对着有着鹰钩鼻，眼神酷似夜枭的西装男子吩咐完，诸葛月长仰对清冷的明月。

　　「月长，我们知道你为何集结大家，让我们为你出一份力。」红衣女郎婀娜多姿地走向诸葛月长，纤纤长指搭着他的肩膀，兴奋期待的语气不掩颤抖。

　　「这也是我的目的，光靠我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请各位帮助我吧！」

　　诸葛月长收回了凝视月轮的目光，整个人从彷佛飞空而去的精灵状态回到人间，众人只有贪求着少年无垢的光芒。

　　「为了净化这个世界，我需要更多同伴。」

　　这次，诸葛月长看向了灯海浩瀚的公民区，这是块群星闪烁的地上天堂，也是最迷人的堕落之土。

　　「你需要多少人？」月长即将进行一个大行动，每个人皆知道他有这个能力，他背后的庞大组织，他能掌控的人脉，在在非平凡人所能想象。

　　苍白的手腕伸向夜空，把月亮遮分为四个区块，云层快速流动，很快地淹没了清辉，残存的云气边缘一点白晕，众人的形体因光弱而模糊不清。

　　「五千人？」先前捕捉猎物的中年男子大胆预测。

　　在场的人开始窃窃私语，讨论起可行方案。

　　「五十万。」恰巧是第五公民区登记在案的人口数。

　　诸葛月长勾起唇角，金发在脸侧飘飞，语气平常。

　　没人接得出话来，少年优雅地开口，彷佛数字代表的只是数字，但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他不容质疑的决心。

　　「各位只要尽力去取得一切资源，剩下的有我负责。」

　　「明白！」

　　「请放心交给我们！」

　　「终于有事可做了！」

　　呼应声此起彼落，然后归于寂静，人群急速散去从事各自负责的行动。他们已经不是凡人，但也不是能被人轻易看出的怪物，他们称自己为新选民，即是「羔羊」，而一个月前来到他们面前的金发少年，则是拯救他们的天使。

　　天使说：「行动吧！」

　　这个腐朽昏睡的世界就要因此倾覆了。

　　诸葛月长又静立一阵子，这才转身走向大厦天台的另一角，他灵活地攀上最高的侧边，建筑师在上头放置了长羽毛状的钢材立体雕塑，流线形的羽尾抛高延伸了十数公尺，天台边缘设置了一连串展示灯，那人就站在羽毛雕塑里的侧背光处，合身的黑白条纹状西服，只有领口的蝴蝶结尾部细绳不断被风吹抛落下。

　　「莎士比亚曾经说过，没有比渴望不平凡要更加平凡了。」弄臣行了半个宫廷礼，任何表示尊敬的动作在他做来都带着嘲谑神气，多礼得比数千年前的中国人犹有过之，但没有真心。

　　「你还是老样子，这么爱窥伺别人。」诸葛月长抖开了羊皮披肩，松手任其飞落高楼半空。

　　「『净化这个世界』，还真是标准新兴宗教的口号，我亲爱的月长。」将帽沿压得更低，弄臣耸了耸肩膀。

　　「这些人这么相信你，要是知道你只是利用他们，一定很伤心。」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爱着他们的，我是弥赛亚，不是吗？」诸葛月长神情安祥，望向弄臣的蓝眸没有半丝阴影。

　　「我不玩弄人心，所以我从来只说实话，与其说利用，不如说是互相帮助，我给了他们希望，而我也真心愿意和他们分享我的幸福。你明白我现在的快乐吗？弄臣，你过于自私，你不明白施予的满足。」

　　「这还真在我的意料外呢！」弄臣摸摸鼻头，做了个佩服之至的手势。

　　「你也会有意外的时候？」诸葛月长不以为然，只因他认为弄臣是极端谨慎的人，他可以丑化自己脸孔和谈吐，甚至代号，用肤浅来掩饰深沉的人，他见过不少，用深沉来隐藏更大黑暗者，才是这世界上稀少而危险性更强的类型，他不明白兄长是如何和这个人搭上线。

　　「我通过你的试验了。」肯定句，不带问号。

　　如同他一直评估不请自来的弄臣，对方想必也在打量他的价值，或许有趣，或许厉害，他不明白弄臣使用哪套标准，但月长肯定的是，若他的评价不达那个标准，弄臣或许只会草草给个帮忙，得点趣味就收手，他才要反过来利用这个人的力量。

　　「不错，现在我可以为了你把底限再调低。」问什么底限就太愚蠢了，自然是作奸犯科。

　　弄臣也喜欢真心，那种轻触即碎的东西，人会因此出现许多有趣的反应。

　　「那么，帮我把蛾摩拉美酒改造成空气传染。」诸葛月长不假思索地说。

　　「知道吗？现在你的表情总算像个十八岁的孩子。」弄臣颔首，他对中选者的要求总是有求必应，甚至主动给予更多，以求回收更大的乐趣。

　　「但因你脸上的妆，我却难以确定你的年纪。」盯着弄臣的前发和眼旁油彩，诸葛月长垂下了一半眼睫。

　　这个人来中央星城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没有人能看透，但是诸葛月长自己，却连去猜测都不感兴趣。

　　漫漫长夜终将漏尽，大厦顶端的奇异聚会早已结束，直到东方天际出现鸽羽色的稀薄晨光，一道纤细背影站在天台边缘注视着灯海干涸，雾气渐渐散去，建筑物的轮廓由是浮出，恢复城市的日常风景。

　　少女顺顺垂到腿侧的长辫，身上是一袭剪裁贴身的纯黑男式西服，眉宇之间书卷味颇重，乍看之下予人十分中性的感觉，晨风带起了阵阵轻咳。

　　手持狼毫小楷习惯性地在线装本上蜿蜒着秀丽行书，少女眨着眼，直到书写完毕，将书册按在心口，只觉一阵寒风刺骨钻入的疼。

　　「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虽不应情，倒很应景，再这样下去不知身体是否受得了，那位大人还是那么任性……」

　　发上露水终于干涸，和着莫可奈何的叹息消弭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