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地带》金麟

1、第 1 章

　　和我关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又开始哭，悬在头顶的灯黄惨惨的，把我的影子拉的很长。
　　我有些不耐烦的捂住耳朵，但是那哭声还是不断的渗入耳膜，我只好站起来，装着倒热水，我的动作很重，水杯水壶一阵丁里桄榔作响，但是那个女人一点也没有注意。
　　我厌烦不已，我不忏悔，也不期望，就算在这里，我也觉得无所谓。只是比起在外面的时候，我更加无所事事，那些烦闷的感觉让我非常郁卒。所以我跟看守要了纸笔，权当解闷而已，我要把我的人生好好的梳理一下。
　　反正我也没有什么未来了，只有某些回忆，可能还会给我慰藉。我要的东西最后都消失了。
　　真不明白牢友为什么如此痛苦，既然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论怎么悔过也改变不了，不是吗？她的哭声，像是一只冰冷的手，把搪瓷水杯里仅有的一点热气也冻住了。
　　我展平稿纸，握起笔。天气真冷啊，南方的潮湿阴郁冬天里，不锈钢的笔杆也冷的像冰。我又想起那个夜晚，刀握在手里，那冰冷的感觉，鲜血流淌在手上，那粘稠的温度了。

　　时间倒回到十年前，那个时候我刚刚十五岁，正在上高一，那个时候的岁月对于我来说，恐怕是一生最美好的了，现在写着这段话的时候，我似乎还能闻到校园里那棵老泡桐树开花的芳香，还能感觉到树叶间细微的风吹拂头发的感觉。我现在非常怀念当年在学校的时光，也非常怀念那段不用担心未来，什么也不怕的日子。我那时候做什么都很愉快，有很多朋友，他们多半也都和我住的很近，从光屁股的小破孩起，就一路玩大的。我们这些小孩，父母多半不是有文化的人，对我们的学习也不在乎，我们自己当然更不在乎，一路玩下来，最后有的上技校，有的帮着父母工作，勉勉强强进高中的，也就那么几个。
　　这个高中当然也不是什么好高中，但是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它离家那么近，又有一棵那么好看的老泡桐树。我那时还小，也有很多浪漫的心思，觉得未来都是很美好的。
　　和我一起进入高中的，还有一个叫做沈默的男生。一大帮玩大的小孩子中，唯独他，我并不太喜欢。也许是因为别的孩子都对他有一种热忱的崇拜，也许是因为他身上有一股疯狂的气质，看了叫我害怕。总之，虽然我们是邻居，但直到高中，我和他的关系还是很疏远，连我那卖汽水，常常和人吵架，几个小时不停歇的娘，都跟我说：少和沈默那个没爹没娘的小子多说话。很多时候，我看见他都装着没看见。幸好他常常逃课，所以我并不常在学校看见他，后来又听家里人说，他似乎是和什么从监狱里放出来的劳改犯混在一起，当然，我当时并不知道，那些都是我生活的转折点。
　　说到我的朋友们，还是得说一下我们的那条街。我们的家都在城南一条叫做水桐巷的小街上，水桐巷并不长，两边都挤挤挨挨全是低矮杂乱的平房。青黑的砖瓦，发黄的墙壁，脏兮兮的小孩子都聚在门口玩，太阳好的时候，家家户户屋外还晒着各色的衣物，秋天的时候，还会有雪里蕻、青鱼之类的东西晒在外面。
　　沈默、赵盾、何小全、蔡丽媛他们都住在这条街上，我们水桐巷的小孩，无论男女，都很有戾气，也很团结，打架绝不退缩的。谁要是敢欺负我们一个人，我们都是全体上阵，一定要加倍讨回来的。比如那一次何小全不小心惹了一个城北三十三中的人被打了，后来我们十几个初中生面对城北二十几个高中生，大家也没有一个退缩的。水桐巷的小孩子，打起架来都不要命，而沈默似乎又更甚。那次我们各个都豁出命去，喉咙都喊哑了，板砖马扎什么的都飞作一团，一开始我们落下风，沈默红了眼睛，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西瓜刀，什么也不说就捅上去，那一刀还真捅进一个人手臂里，那人尖嚎一声，杀猪杀鸡似的。别说他们了，连我们都吓了一跳，我们虽然小，也没什么教育，却还是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沈默却毫不在意，他嘴角带着笑，刘海乱蓬蓬的，把眼睛半遮着，却又从阴影里露出一些疯狂的光芒来，他又举刀要捅，这一下我们都反应过来了，连忙上去拽住他。他也不喊也不骂，只是死命的挣，嘴里低低说：“放开，我捅死那小子！”
　　我们说：沈默，杀人是要偿命的！
　　沈默忽然回头，对我们一笑，把那把刀插到自己手臂里去了，血一下子都涌出来，我们吓坏了，沈默却对着三十三中的人说：看到了吗？杀人命一条，老子才不在乎。
　　后来三十三中的人都跑了，手臂捅伤的那个也没来找我们麻烦。沈默就因为这件事，成为了所有水桐巷小孩子心中的偶像。但是我却莫名的开始害怕他，他那时候拼命想挣脱我们的时候，我是真的觉得他要冲上去杀人的。蔡丽媛后来跟我说，她当时也挺怕的，怕三十三中的人也抽刀出来，那我们可真的惨了。
　　后来我们两个渐渐就不和其他的男孩子们一起混着玩了，他们一开始还很不满意，说我们是叛徒、孬种，不过后来可能也接受了现实，女孩子总是要变的。再后来我和蔡丽媛都上了高中，其他人不是去技校就是辍学开始工作，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沈默竟然也和我们一起，进了高中。
　　不和那些男孩子混在一起以后，我渐渐也有了少女的羞涩和少女的心思。那时候我和蔡丽媛常常在放学后跑到不远的外语学校去，在那里买几本漫画，或者喝一杯沙冰，其实只是为了看一个男生。
　　那个男生叫陆之放，全市有名的学习尖子，我们数学老师上课常常说到外语学校的陆之放，然后看着地下东倒西歪成一片的我们，无奈的说：“你们要有他十分之一好，我也就满足了。”当然我们看陆之放不是因为他学习好，而是因为他帅。
　　其实帅的人水桐巷中学不是没有，很多同学都说沈默长得帅，但是那和陆之放不一样。直到现在，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他的情景，那天我去外语学校门口的书店租漫画，漫画店很小，没有窗户，门口被一大堆杂志遮得严严实实，又黑又暗，我挑了好久，抱着几本漫画出门，一瞬间夕阳射在我的眼皮上，灿烂的叫我睁不开眼，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一个男生，拿着一本书，踏着满地金黄的落叶向我走来，阳光在他后面氤氲成一片，我觉得我霎时间脸就红了。虽然我们只是擦身而过，但是我甚至连他身上那淡淡的香水味都记得一清二楚。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衣着工整的男孩子，也可以帅成这样。
　　后来我把自己的小秘密告诉了蔡丽媛，她说她也早就注意到了陆之放了。于是我们两人一拍即合，没事就喜欢溜达到外语学校门口，只为了看陆之放一面。
　　我当时根本没有什么奢望，陆之放常常一出校门，就会被一辆黑色的汽车接走。我们也听说，他家位高权重，祖父、父亲、叔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并不幻想灰姑娘的故事，只是希望可以一直看着他就可以了。
　　谁也不知道，以后我和他的生活，竟然会有那么多交集，而交集的中心，竟然是沈默。
　　所以生活真是讽刺，当年我惧怕沈默，最后我却走上了比他还要可怕的道路，当年我那么喜欢陆之放，最后我却做出了这样的事情，真不知道看了我的回忆录的人，会不会发笑，我却已经笑个不停了，笑的同时，也有泪水，一滴一滴落在稿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