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小宴 ...
-
丘非月坚持不住的退出了锁年卷。
他出来时面色暗沉,几乎要黑的滴墨,胸口压抑的情绪如大石般堵在心里,喘气都生疼不适。
涂苏。
他默念着那个名字。转而复杂的低头,展开掌心,一节华丽的红线出现在他手中。明明鸿毛轻巧,此刻却仿佛千斤重。
难啊……
丘非月埋下了头,脸侧的没被挽起的长发垂落,遮掩了神情。一叹气却仿佛叹出了百年岁月,沧桑的脊背都弯了弯。
这一趟竟是耗费了一晚,天界外此时又是日出的景象。他依旧混乱狼藉的府邸像是增加那份扎根心底的苍凉,整个人都如同顶着乌云般毫无活力。连雪白的长发都似乎黯淡了。
丘非月转头看着那卷灿金的卷轴,目光仿佛在看什么洪水猛兽。
这样看完整篇关于涂苏仙君的见闻,他恐怕还没牵线就先失心疯了。
“怎么就给了个这样的线给我啊——”丘非月越想越绝望,颓丧的坐到了椅子上整个人趴在了桌案欲哭无泪。“就算是那罪仙青门我都有法子搞定,这么个硬骨头,搁谁谁能啃?这不是大腿上把脉——瞎搞吗……”
他埋在隔壁里唉声叹气了半天。最终还是无奈的呼出一口妥协的气,身子一挺又坐直了。被弄乱的白发在脸侧额头翘起卷着,平添了懒散无害,像个毛茸茸的白毛小动物。
“罢了。他也是个可怜人。”似是想到了什么,丘非月难得正经的垂目,眼里多了点复杂。“好好找个人陪他吧。”
决定了目标,丘非月也不犹自丧气了,伸个懒腰仰头算了算星宿,觉得该是有红线该牵了,一转头又到了挂红线的屋子里。
他走的飞快,红衣在身后飞扬,发尾在半空划过,如飞雪飒沓。并未注意那摆在桌边的金色卷轴被袖袍卷了下,微微倾斜,而后细微的‘咔嚓’,裂开个缝隙来。
红线屋在丘非月府里的中央,被玉白石阶高举,在半空里搭建个敞天的圆廊,旁侧耸立七根雕花红木柱,顶端由千万红线织就了殷色长缎互相牵搭成片,风里垂落着微微晃动,庄严又华美异常,且此地阵法繁杂,日夜都可见上方星宿漫天,繁星点缀着红布白玉廊,端的是夺人心魄。
丘非月身为姻缘神,哪怕下面府邸毁的床都塌了,上头这个红线屋都不会有丝毫损伤。毕竟这里此处可放着上下两界人的姻缘大事,重要的紧。
随手扯来一把红丝,丘非月一边喝茶一边摩挲另一只手里的百千线条,不出片刻便捏住了其中两根,他指尖一摩挲,那两根就如同自带灵识般的听话抽出,在他面前平行而落。
搁下茶杯,雪发红衣的仙人若有所思的盯了片刻。
“啊”忽然他眼神呆滞了一下,像是无意识的发出了个单字的音节。“又是个,断袖啊。”
丘非月身姿僵硬的立在原地,但即便此时他站在红绸玉地间芝兰玉树的人模狗样,还是改变不了他此时内心狂奔而去的无数草拟马。
两根红线安分老实的躺在精致而华美的金色托盘里,仿佛对月老的石化毫无所感,甚至随着风更加靠近了些,仿佛等不及的想缠在一起。
这都什么事儿啊。
丘非月捂脸。风中凌乱。
看来凡间的人口是没啥增长希望了……
---
解决了几批姻缘后,丘非月指尖敲着额头,另一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的盯着面前的几根华丽红线。
上面独自待着的是涂苏的,最为鲜红也艳丽。下头几根分别是天界的几位仙君,男女皆有,都是阅历与涂苏相似长久的。这些人里,有的艳冠群芳,有的战力绝尘,有的飞升数次……
他甚至把天帝的都放上去了。
毕竟天帝也至今孤寡,咳咳。丘非月尴尬了一下。这不能怪他,这是他兄长不争气啊。
神仙的红线都较为漂亮完整,不像凡人那般有细碎磨损,因此不论哪个似乎都看起来般配。丘非月一时间看不出差异,他冒汗的来回打量许久,最终决定从第一个开始挨个试试。
指尖小心的拿起两根红线,而后重叠了小半部分,指尖轻捻,撮合。
大约几息,丘非月松开了手。
那红线拧成一股后先是勉强的停顿了一下,而后猛地以一个几乎是排斥的形态‘啪’的甩开了!
丘非月呆住。
好家伙,看来是很不合适。
他‘呵呵’两声把那条放弃了,转而埋头将类似的几根都取出了大部队,忙活了半响后,才又精挑细选的拿起第二条。
这第二条色泽也偏红,像是与涂苏相契合的样子,最起码不会跟先前那个一样离谱才对。
丘非月小心翼翼的把它俩撮合在一起。
‘啪’。开了。
这次甚至还没等撮上,就崩弦似的弹开,把丘非月指腹都打的微微一疼。他不免皱眉,有点憋气。
第三根。
‘啪’。
第四根。
‘啪!’。
第五根第六根第七根第八根……
“啪啪啪啪啪!”
丘非月沉着脸坐在那里,手上是气势汹汹的两条绷紧的红线,只觉得他自己仿佛被啪啪啪的一直在打脸。
“娘的……”
他握紧了手里那根缠谁都不干的涂苏红线,声音从牙缝里用力的挤出字眼。
“我就不信了……”
于是,那一日,经过的小仙都称他们听到了姻缘府里连绵不断的丝线抽打声和谁细细碎碎的漫骂,如冤魂索命,幽怨可怖,简直是骇人至极。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月老出了事身陨府中,化作鬼魂对路人念叨警告。
“水神君,姻缘仙君当真无碍吗?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外头站在墙外的沈临风颦眉,略带纠结的看向身侧的玄衣仙人。
“没事。那家伙牵线起来就这副样子。想必是哪根太难缠,现在正恼着呢,去了反倒打扰。”镇渊漫不经心,心里还带着点先前练剑时怪事的别扭。他也只当那是丘非月头昏搭错线的乌龙不再多想。径直走过了那紧闭的府邸大门,似是对那里头叨叨不停的怨气毫无所察。“你不是要去看月仙小宴吗?走吧。”
“嗯。”沈临风微微一愣,而后又露出个温和笑容,一双眸紧跟着那个前头的身影。立即就抬步跟了上去。
---
天界虽是九穹之上,却也有日月之分。特别是那月上寒宫,到了晚上便银辉盎然,美如画卷。
月仙是两界有名的美人,传闻里她水袖善舞,飞仙鬓戴双月冠,任谁见到都要失神。但在天界,真正让月仙闻名却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三月一次的宫中小宴。
“你是不知道,这月仙小宴啊,有多少奇妙美景美食可见可尝!”
“月莲齐绽,银泉成星,再配上一壶月仙自酿的玉轮酒,真真是仙界一绝啊……”
沈临风身前是行步如风的镇渊,耳侧却不自主的听着旁些谈笑。天界各类的仙人们除却正式的大殿宴席,在这样自家友人举办的小宴小会上都以随性为主,所以锦衣华服者不多,大多是轻装柔衫,饰物减半。毕竟若是连散心娱乐的场子里都要一身正装的,也实在有些累人。
“对了,你们可知那月莲还有别的传闻?”
“什么呀?”
“据说一同对饮于月莲前,就有姻缘一牵的机会啊!”
“当真?那姻缘仙君前几日不是刚被罚了,现在还有时间来管这事儿?”
“你这就不懂了,我今日才听闻那仙君蹲府里骂骂咧咧的牵线呢……这事儿啊,也许还就是真的!”
前头的人忽然停了,沈临风听得出神,一下撞上了对方的后背,他二人身高相仿,这一撞沈临风像是一下子从后头抱上了镇渊,冷不丁的怀里多了个人,他脸上腾的就红了一片。
“对,对不起…仙君……”
他支支吾吾,前头的镇渊倒是毫不在意,甚至有些莫名,转头关切道:“天灵仙君没事吧?”镇渊问的真心,沈临风一眨眼就是他一双专注深邃的星眸,呼吸更是一窒,心跳再度漏了半拍。
“嗯……”沈临风避开视线抬手捂住自己升温的耳尖,乖顺的应答。
周遭的来客依旧缓步来往,远处的悬山顶月牙殿内,立于门前的雪色拱门挂白纱随风轻动,依稀可见一女子翘腿坐于圆桌边,水袖纤腰,姿态随意却自持优雅。
“玉娥。”她开口,嘴边的酒杯缓缓挪开了。“那姻缘仙君可来了?”
站在边上的一嫩黄衣裙的宫娥上前福身道:“回月仙大人,未曾。”
似是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女子只是淡淡放了酒杯,瓷杯落定时一声轻响。“又藏着。”她嗓音里带了些了然,却并无恼意或失望。“罢了,会客。”
月上寒宫里热闹非凡,八方宴客,丘非月的府邸里却是秋风扫落叶,一片寂寥。
此时的丘非月正一手拽着涂苏的红线,另一手则在一排绷直排列的细密丝线中如拨弄古琴弦般指尖来回。他身后已是蛛丝百千般的纵横了无数笔直红线,交错间互不触碰,组成了一张无规则的朱网,在整个圆廊内笼罩悬空。随着上方星轨光辉而光华流转。
“这个粗了……不行。”
“这个太细……不行。”
“这个…太过坚硬。”
“嗯……这个柔韧不足。”
“这个……太过粗糙……”
丘非月颦眉闭目,白色纤睫如雪蝶落在眼帘,雪发披散身前肩后,丝缕被红线挂起,如飞瀑凝滞半空。他伸出的那只手来回动作熟络快速,带动着鲜红衣袖摆动殷红浪波,另一只手自始至终捻着那条最为重要的涂苏红线。
最后,姻缘仙君无可奈何的睁眼,叹出一口气。
“还是没有。”
“仙君。”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唤。
丘非月微愣,一回头,看见的是一袭白裙纱衫的双螺鬓少女。
她恭敬有礼的福身,抬头时已是带上了淡淡笑意。“姻缘仙君日理万机,恐难小宴一聚,我家仙子便来带句话于您。”
看了眼她腰间的玉兔坠子,丘非月明了的点点头。原来是月宫的人,怪不得这么不客气的直接登门而入了。早有所闻今日是三月一次的月上寒宫小宴,看来现在是已经开席了。
“请讲。”丘非月示意她继续。月仙是个爽快的人,教出来的宫娥自然也如此,倒也省了弯弯绕绕。他最近忙的抽不开身,那位月仙想必也是料到了他不会参加,所以托人来带话了。
无非又是关于她何时能牵线的那事儿吧?上次小宴不就是问的这个?
丘非月咂咂嘴,摩挲了下指尖的一簇红线。神情有一丝漫不经心。
都说了缘分一事急不得……这仙子怎的就这么爱缠着他……哎,他也很难的啊……
“小宴后邀月下池亭一见。”白衣宫娥一字一句的道了原话。
“缘一事要看天时地利,急不——”诶?丘非月本准备好的措辞倏忽一顿。“此为原话?”他有些尴尬的带起个笑来,看向那依旧半低着头的宫娥。
“是。”她神情不变,像是对这位红衣仙君先前的自言自语毫不在意。
“…好,我会赴约…多谢。”丘非月也没心思再过问,只好先答应了下来。
宫娥离开后,留下一人的圆廊里,百千绷直半空的红线渐渐抽丝剥茧的分离软落,织回到了摇晃缠绕的红绸内。
丘非月单手撑头,若有所思的盯着手中的那根让他耗神一天一无所获的红线。
原来是来邀他小宴完再去见面。想来是还有别的要事想商议吧。
只希望别再是先前牵线一事了。
丘非月头疼的指尖轻敲着太阳穴,像是思索到了什么难解之题,明明知晓了答案,却对其中必须写下的繁琐过程感到了无奈和疲倦。
本来,月仙有求于他是个难题,不好强硬拒绝却也不好满口答应。但如今自己手头拿着涂苏红线,只牵线不成,恐还要套几个神仙手上来个真切试验……既然月仙恰好办着小宴,他倒是可以趁此机会在宴会上做点动作,给那些个来的神仙套红线试试。加上有月仙暗中帮衬,定然悄无声息,稳妥更甚。
只是,这神仙的红线,如果只是线缠了线倒还好。但若是线缠了仙,那便不一样了。
指上红丝,非有缘者不可牵,强牵则——倒霉运啊!
不知道事成之后,发现了真相的神仙们会不会群愤,然后把他直接踹下堕仙门。
“涂苏仙君啊……”
你可真是苦了我啊。
心里刚刚盘算的这个主意,丘非月自知带着不大稳妥的冒犯意味,就像是当着晚辈的面在饭碗里立筷子,当着未出阁的姑娘家摸小手耍流氓,偏偏他还要做的一本正经,以干正事儿的态度来端端正正的做。
不是他故意要逾矩,而是天帝有任,涂苏这一线,无论如何都要牵上的。好歹涂苏仙君也是位创天地而生的古神,这姻缘大事嘛,不可轻视,为了找出那一根匹配涂苏的红线,大家被拖下水理应也会宽容一二的。
丘非月沉吟,暗自吞了口唾沫。压住了心底那一点微妙的恐慌。
“众位仙君,仙子,神君。小仙在此,提前道一声:得罪了。”
他做好了决心,最后朝着那排放于桌案上的百千红线一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