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记》淡生烟

2、02

　　庾定胥办事雷厉风行，两日后便登门来对张父道：业已妥当。
　　张紊彼时正拎着鲜荔枝酒晃晃荡荡地进来，手里还捉了一枝开得妖娆的凤仙花，也不见多大声响，堂屋里两人却忽而齐齐转头来看他，他心下咯噔一响，暗道不妙。
　　果不其然果不其然。
　　“你表哥已经替你打点好了，你回去收拾行装，不日便吴县上任主簿，还不快多谢表哥？”
　　张紊索性晚膳也不吃了，眼一垂，扔了花，还要扔酒，想了想，还是提好了，只怒瞪了庾定胥一眼，风风火火冲回了自己房。
　　他房里有个小泥人，白描了斜飞剑眉，冷厉瞳仁，还点了红唇绛色，同庾定胥有几分相似。平素都是拿丝巾裹了，谁都不许动。现下他一进门，就捉了一排细针，粗手粗脚地插了那泥人一身。
　　“你这人真讨人厌！我叫你不舒坦！”
　　“当人人都有你那样才干！又人人都想入黉门仕道！讨厌至极！”
　　“谁要你假好心！”
　　……
　　他在那正愤懑不平，窗前挂的一只鹩哥突地在笼内上蹿下跳起来，“庾定胥！庾定胥！”
　　声音清樾婉转，听得张紊做贼一般往窗前向外四处环顾。
　　可半分人影也没见着。
　　转来就提起了鸟笼子，骂道：“鹊蚁！你这坏鸟！”
　　鹩哥晓得主人怪罪，便点头并爪，状如悔过，尖喙一开一并，“去王家，要去王家。”
　　张紊放下鹩哥，拍落坛上新泥，畅饮一大口，暗忖着：反正庾定胥在这里，我老子恐怕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我，既然要去吴县，同王叔叔道个别也好，家里呆着烦闷，不如当即就去。
　　说走就走，他又放下酒坛去拎鸟笼，揣了少许银钱，趁着天昏，从柴房后门溜了出去。
　　鹩哥晓得要去王家，在笼子里头左右扑腾，黑色绒羽四下散落，说不出的欢欣鼓舞。
　　这只鹩哥，本是他娘养的，叫吉祥，只是他娘喜抹牌，疏于喂养，他看见了，便拎了回来，放在自己偏院里，他王叔叔偶然看见，笑曰，“这只鹩哥不是寻常鹩哥，你要好生养。”
　　王衮是江浙首富，他说不是寻常，自是非比寻常。
　　果然养了几日张紊便发觉，这只鹩哥能预测风雨，十言九准，遂为他改名鹊蚁，取意乃鹊知风，蚁知雨。

　　出张府，雇一辆马车，去王家南苑，要跑半个时辰。
　　到三望楼前，车驾再不能前行，张紊提着鹊蚁下来，揉了揉肚腹，只觉又饿又困。
　　“王叔叔可一定要在。”
　　车夫拿了银钱，当即掉转马头，“张少爷，那我便走了。”
　　张紊一望那清泉茂竹、台榭石阶，便知路途遥远，不由大叹一声，可也只好对那车夫说，“你走罢。”
　　三望其楼，临湖，依山，抵水，石屑筑界碑，柴根编户，楼内富丽堂皇，难得的是雅致，入门是三望二字，隐约有王右军风采，每每教张紊流连忘返。
　　不过他此时腹中饥饿，顾不得风雅，大喊道，“王叔叔！”
　　一袅娜女子应声而出，“张少爷，楼主就晓得你今日过来，快请上楼来用膳。”
　　张紊一时大喜过望，“王叔叔晓得我来？”
　　女子接过他手里鸟笼，笑说，“楼主不能未卜先知，却有奇人异士能，莫多问了，快上去罢，我去吩咐厨子布菜。”
　　闻听此言，张紊是两步并作一步，急急攀上台阶。
　　至顶楼时，烟寺晚钟咚咚响起，窗边那位三望楼主人适时转身，面若含笑，“墨魁你真是随性惯了，也不怕我不在楼里，要教你扑个空。”
　　张紊寻了个椅子坐下，“我正是来碰运气的，原来运气不错。”
　　王衮一摇头，“你呀你呀。”
　　这人廿、卅年前，便是江浙首富，容貌身形却是廿、卅年都未变过，仍旧一身儒衣，眉目清俊，只眼角鬓间，多了细纹白发，昭示风霜。
　　张紊盯着他看了会儿。
　　“看出些门道了么？”
　　张少爷老实摇头，“没有。”
　　把他王叔叔逗得笑出了声，“左右是左右，莫钻研了。”
　　这时杨姑娘领着厨子上菜来，馨香扑面而来，引人食欲大动。
　　“我晓得你饿了。”
　　张紊眼里神采熠熠，几要放出光来，“一闻便知，有山芋玉糁羹，五谷豆腐，有这两样我就够了。”
　　“你哪里有恁好打发。”
　　“唉，只是以后可不容易吃到了，”迎上王衮疑问眼神，张紊一叹，“我就要被我爹发配边疆了，每日起早床、食大锅饭，终月无休，还要对上卑躬屈膝，镇日同繁冗公文打交道，吴县是甚地方，恐怕连花街赌场也无，主簿这种位子，只怕要不了一年，我便浑身都是穷酸铜臭味了。”
　　明明是抱怨话，却听得王衮好笑起来，他寻了把扇子，“你热不热？”
　　张紊抿了口羹汤，把唇一舔，“正是好热。”
　　王衮看着他吃，“当年西湖相识你还是少年，转眼已及弱冠，可不是星飞星陨、白驹过隙。”
　　“王叔叔怎么感慨起来了，”张紊同王衮都是随性人，边吃边说也无甚，“你看昨日我同陈姓好友品茶，他上月新婚，这月便自封三戒，戒色、戒酒、戒游手好闲，变化甚巨，好事者笑他曰陈五怕，怕天、怕地、怕鬼神、怕父母、怕夫人。”
　　王衮不禁掩面大笑，“好生毒辣。”
　　蕨粉等一批时令上来，“这是荷花宴？”张紊持箸指点，“荷叶杯盘，荷蒂煮肉，莲子蕨粉。”
　　“六月时节，荷花当季，”他顿了顿，“再且说，你我皆与荷花缘分匪浅。”
　　“甚意思？”
　　王衮看他瞪圆的眼睛，但笑而语焉不详，“日后回首山岳，自然明白了。”
　　“哦。”
　　“何以只一声哦？”
　　“王叔叔说话向来玄妙，张紊是真心钦佩。”
　　“我听明白了，墨魁是在讥讽我。”
　　“哪里敢！”

　　这一顿吃完，王衮邀他留住一晚，张紊嘴上恭敬不如从命，其实正合他心意。鹊蚁也高兴，在王家那只傲慢鹩哥笼前，搔首弄姿，展翅扭转，嘴里不住说道，“知我心意否？”
　　张紊心道，人家是岭南来的，只怕连你那江南腔调都听不懂呢。

　　张紊与王衮相识几年，其人亦师亦友，交游广阔，眼界宽广，观念不同寻常，一语能使人醍醐灌顶，张紊是真心尊敬，因此他的话，也格外上心。
　　如那句：墨魁，你尝了餐风茹雪的滋味后，也要如今时今日一样豁达、随性。
　　甚意思？
　　他家中未有中落征兆，自己只是离家百里，去邻县做主簿，何至于餐风茹雪？
　　不明了，真不明了。

　　清晨鸟雀欢闹，闹醒了张紊，恍惚间一摸身下竹席，凉得他一缩，“看来是睡不着了……”
　　索性便一骨碌爬起来，在房内东看西看。这间客房他常来，摆设常新，而今正墙上悬了一幅月下听琴，不见琴师、不见琴，只一月一罗汉，神态惟妙惟肖，栩栩如生，颇有吴生神韵。
　　“好笔法！好立意！好妙的布局！”
　　张紊细细研摩几遍，油然而生结识之意。
　　到侍女来侍奉他起床，张紊开口就道，“你家楼主醒否？”
　　“楼主晨练毕，于赏荷亭侯张少爷用早膳。”
　　张紊哈哈一笑，“早该去找王叔叔，白浪费了好时光。”
　　他一身白绫衣，葱绿绌衫，三镶三衮，丝帛作髻，明朗得勾人夺目，以至于他已走远，侍女还暗暗心跳。
　　见到王衮一问，才知那画者就在城里留驻赏荷。
　　把个小少爷登时高兴起来，“王叔叔，我定要去拜访他一回才甘心呀！”话语间，眸中晶亮璀目，难以言表。
　　王衮纵溺曰，“下回……”
　　他话音未落，张紊已经一口截过话头，“可不等了，待下回，不定我已经被发配吴县了！今日，就今日罢！”
　　王衮面有难色，“只是……今日我有客人来，不能陪你。”
　　“无妨，王叔叔只消告诉我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地即可！墨魁自去拜访。”
　　只是些微迟疑，王衮便道：“那好罢。”
　　看他愈发神采飞扬，王衮也不由得满脸笑意，忍不住把他额头一拍，“你慢慢吃，吃完我教杨玉驾车带你去。”
　　得来一声响亮的遵命。
　　张墨魁为人便是这样，说风便是风，说雨便是雨，难得的是富义节并聪慧，具胆识并开朗，一干人中，总是最逗人喜爱的那个。
　　王衮忆起友人测算：你那位小友的磨难，可与你无关。
　　意即劫难既非因他而生，亦不会因他搭救而灭。

　　告别三望楼，张紊是志得意满。
　　须得知，人生在世，高山流水常有，而钟子期难有。他觉得自己读懂了那画，经他解读一番，定会被画者引以为知交，不定又是一段佳话流传后世。
　　杨姑娘驾马，随口问他，“你出来时，同你家里说了么？”
　　张紊心里惴惴了一瞬，“我家里不担心我，无事。”这一句脱口而出，说完那不安感便消失殆尽。
　　“他是个甚样的人？”
　　杨姑娘想了想，“两次相见，都未见他开口，想来，说不好是身患哑疾。”
　　张紊一惊，“咦！”
　　“面色苍白，想必身体不好。”
　　杨姑娘继续说，“双眼狭长，但炯炯有神，似乎是不必睡觉的。”
　　“呀！”
　　这样的人，张紊也认识一个，不过庾定胥少年习武，身体好极，面色英挺红润，精神抖擞，仿佛教人只望着他便能解乏。
　　……可是庾定胥，那人通晓的是权术，而非学术。
　　张紊刻薄想道。
　　马车得儿得儿地颠了一路，杨姑娘刚说“还一会儿便到”，就听车轱辘吱呀作响，剧烈得好似就要断了，张紊这念头方动，车身一矮，驾车处失重一倾，他不及翻身已摔下地来，“哎哟！”
　　杨姑娘会武，一个鹞子翻身已经稳稳站着，看他侧摔在地，还嗤嗤笑他，“真是笨！”
　　鹊蚁也从摔歪的笼子里扑腾起来，“真是笨！真是笨！”
　　张紊恼羞成怒，爬起来狠踹那马车一脚，“怎回事？”
　　杨姑娘止住笑，也奇曰，“昨日都还是好的，缘何突而坏掉了？”
　　她想不通，张紊就更不明白了，他只觉大庭广众下摔得丢人，四下瞄了一圈，未见得熟人，对杨姑娘道，“反正不远，我自去找那画师，鹊蚁寄放在你处，我稍后去取，杨姑娘你就找人修车罢，不必管我了。”说完便溜了。
　　这话明里是体贴，其实是遁词。
　　杨玉诶一声，暗暗生了闷气，忖道：那张墨魁，只有皮相好罢了，哪家姑娘嫁给他，真是倒楣受罪的妈妈命！偏还对他讨厌不起来。
　　真是憋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