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深港风月》一双鲤

2、02

　　阿娟从文珍家里出来，乘坐公交车到莉莉的裁缝档，经过街上的糖果铺，她挑选了几种糖果，听到莉莉的铺子上传出熟悉的小孩哭声。

　　阿娟匆匆付钱跑过去，看见小苑跌坐在地上一滩水里，旁边一把翻倒的水壶。
　　她抱起小苑，上下检查，“不痛不痛，只是凉水。”

　　莉莉慌里慌张地从外面回来，抱过大哭的小苑，自责道：“我就出去了一会。”

　　阿娟抓过旁边的抹布，“给小苑换衣服去，这里我收拾。”

　　阿娟擦完地上的水，把东西利索地收拾好，铺上来了客人。老顾客王太太拿来一件旗袍，需要修补盘扣。

　　阿娟热情地招呼她，“我的手艺比不得莉莉，王太太不介意我来吧。”
　　王太太胖胖的脸笑起来，两个眼睛只剩一条细细的缝，“你看也一样。莉莉没在？”
　　“里面给小苑换衣服。”阿娟说。

　　王太太收回观望的视线，“莉莉真不容易，家里还是要个男人才好。修车的阿勇我看就蛮好，大老远还专程过来给莉莉修缝纫机……”

　　阿娟笑眯眯听着，飞快地补好盘扣，把旗袍给她，“王太太看看，还可以吧。”
　　“不错，手艺还是这么好。”
　　王太太满意地付了钱，阿娟一边说话一边送她出去，莉莉也带着换好衣服的小苑出来。

　　“利叔的事情处理好了？”莉莉问。
　　“结束了。”

　　阿娟剥一根棒棒糖给小苑，看莉莉很疲倦的样子，“你睡一觉吧，今天我替你照看好了。”
　　“我还好。”莉莉坐下继续忙活，才反应过来，“你不用上班？”
　　“工作丢了。”

　　阿娟坦白地说，“不过我已经有其他打算了，明天就去看工作。你的裙子借我穿穿呗。”
　　莉莉嗔她，“还跟我客气，我的衣服你穿得还少吗。”

　　阿娟和莉莉从小一块长大，莉莉十八岁生的小苑。小苑脑部发育迟缓，五岁了说话还磕磕绊绊，莉莉辗转各地求医，一直没有放弃过治疗。
　　但这笔费用实在不低，几年下来积蓄所剩无几，开在中环的这间店铺租金也持续上涨，母女俩生活日渐拮据，只能退掉租房搬来店里，以节约生活上的开支。

　　阿娟也给过钱，但莉莉知道她的情况，不肯接受，阿娟又不忍心让她一个人扛，只好偶尔到铺子上帮衬，减轻一点负担也不错。

　　店铺九点打了烊，莉莉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准备关店，阿娟和她说：“我出去打个电话。”

　　她从装盖毯的袋子里找到那张纸条，来到最近的电话亭，插卡拨号。

　　嘟嘟几声，电话顺利接通。
　　阿娟抱着听筒“喂”了一声，对方劈头盖脸就骂：“你们这些小姑娘究竟怎么回事，好的不学，尽学三.八婆的歪门邪道。再打电话过来骚扰，信不信我报警。”

　　对方完全不给阿娟说话的机会，气急败坏地大骂一通，就无情地挂断了电话。

　　阿娟一脸茫然，再打过去，仅有嘟嘟的忙音。
　　对照号码，确实没有拨错。

　　阿娟看着纸条上数字，沉默了几秒，恍然地笑出声。

　　第二天大早，阿娟要出门找工作。
　　她挑了莉莉一条淡红色的圆领雪纺裙，露出细长的锁骨，笔直的双腿，两只手劣质斑驳的甲油还没来得及清理掉，就这样出了门。

　　路过书报档的时候，顺手买了两份报纸，阿娟坐进排档要一碗鱼蛋粉，边吃边浏览招聘信息。
　　留心记了几家正在招聘的公司，随手翻了翻报纸刊登的其他要闻。
　　梁旭因的照片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她确认了几遍，才知道昨晚将她拖上岸的人就是鼎鼎有名的武侠作家梁旭因，也是安寿园创始人的长孙。

　　不过昨晚的那通电话实在叫人高兴不起来。
　　“家产万贯，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
　　阿娟感叹着富豪们金钱以外的世界是如此任性，也叫人眼红嫉妒。

　　吃完饭出来，她走到公交站台上等车，晃眼看到书报摊老板手里翻着一本书，恰好就是梁旭因的成名作《红叶刀》。
　　她走近了看，书架上梁旭因的武侠系列书占了足足两排。

　　阿娟翻到报纸上的新闻，目光落到旁边一栏。
　　“船王独子夜会佳人”，其中内容隐晦地讨论着船王之子陈锦的这一任女伴会不会超过两周。

　　梁陈两人放在同一版，仿佛是刻意的安排。
　　连阿娟也都忍不住腹诽。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豪门世家也分天之骄子和败家子。

　　*

　　陈锦昨晚只睡了四个钟头，今天一大早就带着梁家佣人玫姐，驾驶汽车两个钟头，来到宝华山上的涌甸别墅。

　　这套别墅住的时间极少，打扫也不勤，走进去屋里一片漆黑，灰尘扑面而来。
　　陈锦把窗子打开通风，帮玫姐把菜蔬搬进厨房。

　　梁旭因写稿需要极度私密的空间，连保姆也给辞退了，一日三餐想起来吃几口，想不起就喝点咖啡对付过去。这几年折腾下来，他的胃病愈发严重，健康问题已经到了严重警告的地步。

　　陈锦是受了梁家老太太所托，带着玫姐一路找到这里，就为了保证他能按时吃到热腾腾的一日三餐。

　　玫姐在厨房做饭时，陈锦抱着相机顺着螺旋式楼梯爬上二楼，又从二楼走到三楼。

　　这套房子的装修风格是华丽浪漫的巴洛克，诸多细节还是安缔安的主意。

　　安缔安是梁旭因的前女友，是梁旭因三十七年来唯一付出过感情并对外承认的女友。
　　安缔安以为自己会成为这里的女主人，实际上一年前两人就分了手，安缔安情伤难愈，远赴美国进修钢琴。

　　这套别墅的年代太久远了，梁旭因来的次数也屈指可数，梁家人压根没想到他会躲到这里，无声无息把自己关了一个来月。

　　陈锦走进书房，里面昏天黑地，伸手不见五指。
　　他拉开巨大的绒布窗帘，身后一声暴喝：“关上！”

　　书房的两面墙立着高耸的嵌入式书架，一眼望去是数不完的书。
　　梁旭就在书架巨大的阴影底下，一点微亮在他指尖闪烁跳动。

　　浓烈的烟火气充斥在角落，不知道又抽了多少烟，陈锦几乎是闭着气才开了两扇窗。

　　窗外绿意盎然，夏天的生命力和房间的死寂仿佛不同的两个世界。
　　陈锦天生是属于热闹的，他喜欢喧嚣，和梁旭因枯燥乏味的世界格格不入，并且难以忍受。

　　“旭哥，下楼走走。”陈锦建议道。
　　梁旭因一言不发地埋在一堆废纸里，固执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陈锦见怪不怪了，坐进旁边的天鹅绒曲面椅，手里咔咔地按动快门，“好消息，我带了玫姐过来给你做饭。别说你不需要，阿嬷知道了会生气。”

　　梁旭因抖落雪茄上的烟灰，终于舍得看他，却是一脸的不耐，“你们太自作主张。”

　　他手边放了烟灰缸，塞满了雪茄的烟头，还有半杯没喝完的浓咖啡。
　　陈锦一通瞎拍，“你不用电话，也不和人交代行程，阿嬷担心你，拜托我一定要来看看。”

　　梁旭因脸上长满胡茬，天光照进来，活脱脱野人的模样。
　　他挡住陈锦的镜头，皱着眉说：“该回去我就会回去。”

　　陈锦毫不意外他这么说，“话我带到了，要不要回去是你的事。”
　　他拿给梁旭因一份报纸，“你的书刊登了。”

　　他的新书《天山剑客录》，在日报上刊登了第一章。
　　梁旭因看了一眼，不经意瞟到紧挨的花边新闻。
　　盯着硕大的标题，他冷笑，“先管好你自己吧。”

　　陈锦无奈地摊手，“狗仔夸大其词而已啦，特别是在我的报道上，不遗余力地胡说一气，完全不讲基本法，我妈才不信他们的鬼话。”

　　玫姐已经做好简餐，叩门走了进来。
　　陈锦抬起手腕，时间指向十一点，“你好好吃饭吧，我得回去了。”

　　临走时，他不忘告诉梁旭因，“安缔安要回港了，阿嬷希望你留出时间，一起吃顿接风宴。”

　　事情办完，陈锦离开涌甸别墅，开车到皇后大道吃了午餐。
　　下午的时光漫长，他在附近闲逛了一阵，随心所欲地拍着街边风景，镜头里忽然闯进一抹艳丽的红。

　　卷曲蓬松的长发披在肩上，腰身细窄，下面一双笔直的小腿踩着细高跟，女人手拿报纸，甩着大步穿梭在皇后大道。

　　目送阿娟消失在人潮里，陈锦恍然记起来，他在永霁桥见过她的，狼狈不堪的外壳下，倔强地挺着脖子，乜斜着眼睛。
　　是个有意思的女人。

　　*

　　阿娟今天面试了一家服装店销售员，一家商场收银员。
　　虽然没有录用，她也不丧气，在街边买了凉果，慢悠悠走回裁缝铺。

　　隔壁卖白糖饼的张阿婆一见到她，抱着小苑着急忙慌地跑出来，“阿娟，可不得了了。”
　　张阿婆上气不接下气，脸憋得紫红，“莉莉铺上来了几个男的，问你人在哪，你再不回来他们就要带走莉莉！”

　　阿娟愣在地上，一阵凉意自脚底攀爬至后背，她到抽一口凉气，拔腿跑回铺子。

　　里面把门虚掩了起来，门前站着两个肌肉发达的黑衣服壮汉，阿娟并不能考虑到体格的悬殊，扒开人要进去，两个男人一人抓住一只胳膊把她架起来。

　　莉莉哆哆嗦嗦捧着一屉零票，“只有这些了，不够我再想办法。”
　　收数佬一把端过来扔在柜台上，“现在得这个数了——”
　　他冲着挣扎不停的阿娟比了三根手指。

　　那些零票洒落出来，有几张踩在他脚下，阿娟气红了眼，咬着牙往前撞，被狠狠扯住了手腕。

　　“五万加到十万。你们够了！”她嘶声力竭地叫，“钱是利坤欠的，要钱找他要去。”
　　身后的男人薅住她头发，“你死鬼老爹成了死鬼，咒我们死是吧。”

　　阿娟被他用力一甩，重重跌在地上，额头撞到柜角上，当时一片乌青。
　　她仍不服气地挣扎起来，“我没钱，就是杀了我也没有。你们找我就找我，凭什么为难我朋友。”

　　“挺硬气。”收数佬抓着衣领把她拎起，“咣咣”地抡她耳光。
　　“阿娟！”莉莉尖叫着，看着阿娟像块烂抹布被丢在墙上。

　　雪纺裙子从领口撕开了一条口，莉莉吓得扑在阿娟身上，眼泪直流，“你们再宽限几天，我保证会弄到钱。”

　　“别考验我们的耐心。”
　　收数佬料着她们也拿不出更多，叫人把钱捡起来收走。
　　临走前，指着两人威胁道：“别想跑。”
　　莉莉指天保证，“不会的，我们没有其它地方去。”

　　收数佬离开了，偷偷看热闹的人也陆续散开了，但警察至始至终没有露面。
　　阿娟的脸高高肿起，家里没有消肿的药，莉莉把毛巾浸了冷水给她敷脸。

　　那些人下手很重，阿娟脸上火辣辣地疼，还若无其事地安慰莉莉。
　　张阿婆把小苑送回来，小苑不吵不闹，一个人玩洋娃娃。
　　莉莉要去做饭，“你想吃什么？”
　　阿娟说：“就简单点，吃面吧。”

　　莉莉打燃煤气，煮了一锅面条，三个人吃完晚饭，莉莉哄小苑睡下，两人才得空坐下说话。

　　“是阿豪说的。”阿娟笃定地说。
　　她笑得轻松，心里却万般歉疚，“不知道会搞成这样，抱歉莉莉，我会尽快把钱补上。”

　　莉莉自己有压力，但不想把压力分给阿娟，“别说这些，钱没了再赚就是。”
　　阿娟摇头，“小苑要治疗费，你不能没有这笔钱。”

　　这是摆在眼前不能回避的事实。
　　莉莉沉默。
　　她没问阿豪是怎么回事，但隐约猜到是因为什么事。
　　“你还是和我一起住好了。”

　　阿娟没应。
　　她可以离开这里，莉莉不行。
　　小苑眼看该上学了，病情耽误不得，这事必须有个了结。

　　她从手袋里取出凉果，“是你最喜欢吃的话梅。”
　　莉莉吃了一颗，有些心疼她，“下次别买了，留点钱在身边吧。”

　　“一颗几十块的幺凤我是买不起，这个还是能负担的。”阿娟眨眨眼，“利秀娟只是暂时没钱，不会一直没钱。”
　　莉莉连忙说：“你有富贵命，别说几十块一颗的幺凤，上千元的黄油蟹也是吃得起的。”
　　阿娟不禁笑。

　　莉莉问：“要我跟你去拿行李吗？”
　　阿娟摇头，“没要紧的，钱我一直带在身边。”

　　其实她没剩几个钱了。
　　在上环租了间房，房费每月都要四千，她的工资一月有八千港币，扣除下来所剩无几，又得填进利坤的无底洞。

　　利坤死了，原以为东藏西躲的苦日子终于熬完了，直到今天她才认清现实，她根本就摆脱不了。
　　他们追着她要钱，漫天要价，现在又盯上莉莉。

　　阿娟急迫地需要一笔钱周转，脸颊肿着，她盖了厚厚一层粉底，从百货公司到饭店，一家一家问过去。
　　做招待，做销售员，做服务员都可以。

　　但人在倒霉时，好像所有运气都不会来。
　　阿娟找不到工作，出来还被一个横冲直撞的小孩撞到，黏了一身巧克力酱。
　　她气得头晕，默默忍耐着去卫生间清理。

　　出来已经晚了，等公车准备回去时，看到了初中同学江慧蓉。
　　江慧蓉挽着一个年轻男士的手走进对面的咖啡厅，那个男人瘦瘦高高，斯文白净，不似她那位大腹便便的富豪老公。

　　阿娟心思一动，跟着进去，坐在附近的位置，咬牙点了杯便宜的咖啡。
　　远远的，阿娟看见江慧蓉和年轻男人有说有笑，两人举止亲昵，像热恋中的情侣。

　　这一杯咖啡喝到冷掉，旁边的人陆陆续续离开，只有邻桌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还在摆弄相机，不厌其烦地这儿拍拍，那儿拍拍。
　　阿娟被快门声烦得不行时，那两人总算动了身。
　　阿娟连忙拿过手袋追出去，看见他们坐进一辆计程车，扬长而去。

　　她快步回到咖啡厅，走向摆弄相机的男人面前，径直提出了一个无礼非分的要求，“刚刚你是拍到了对面的男女吧？照片卖给我，价钱可以商量……”

　　男人从相机上缓缓抬脸，镜片后的眼睛朝她眨了眨，“小姐是在和我说话？”
　　“你……”
　　看清他的脸，阿娟的声音一下哽在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