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世道(贰) ...

  •   谢瑾在太阳底下站了良久,旁边卖瓜的老妪颤悠悠的招了几下大蒲扇,喊道:“小公子?哎呦,快到房檐儿下。不然会中暑滴呦!”
      谢瑾微微颔首,向前走去。
      老妪皱着眉头叹气,自言自语道:“现在的小郎君,真是又倔又不省心!这世道钱难赚,回头中了暑,家里还得给他请大夫抓药!唉……哎呦儿,我的小乖孙儿呦,你怎么跑出来了?这会儿个日头儿好大的咧,你娘嘞?……”
      谢瑾走了老远,还能听到那老妪絮絮叨叨地念叨着日头大。
      脑子闪过大理寺的深牢。
      那人蜷在阴暗潮湿的角落,眯眼望着小窗透过来的微弱光线,偶尔还会抬手碰一碰。

      有人躲着热腾腾的日头儿,可有的人始终都在渴望光亮……
      这世道本就如此。连太阳都做不到人人欢喜,时时被欢喜,何况是人?

      谢瑾走街穿巷,居然绕到了章台街。
      长安城有名的勾栏一条街,什么清倌儿小先生,红倌儿小娈童,应有尽有。即使是白日,也可行鱼水之乐,是寻花问柳之人的快活乡。

      “你拿来,这是给你爹抓药的钱,你这个不孝子!你娘现在还在田里干活儿,你却拿着全家赚的血汗钱找破鞋!”不远处的女人边哭边拉扯旁边的汉子。
      周围的人指指点点,就连那些个二楼的莺莺燕燕都靠着倚阑往下看。
      那汉子急了,一把地推倒女人,大骂道:“小贱人,爷的铜子儿,爷干啥就干啥!”
      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二楼的倚阑人纷纷软着嗓子招唤:“爷~日头儿那么大,快些进来哟。”
      那女人顾不得旁人说什么,一把拽住欲走的汉子,哭喊着:“你不能去!你跟我回去,你娘还等着你下地呢!”
      楼上一声一声的唤着,那汉子像是着了道,一脚踹开女人,抬腿就往里迈,嘴里还骂骂咧咧道:“滚,这么大的日头儿,爷不去!”
      还未踏进去,那汉子就被一脚踹翻在地。清冷冷的声音响起,“牢里比妓院凉快多了!”
      谢瑾一把勾出那汉子怀里的钱袋子,扔给女人。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那汉子大骂道,“操你大爷的,你哪个……”
      话未说完,谢瑾又是一脚。

      这下那汉子有些怕了,连滚带爬的往人群钻。
      “老娘看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敢在我樊苑儿门口闹事儿砸生意?”打里面走出一个肥胖女人,打扮的花枝招展,手里摇着美人扇,涂得血红的尖嘴张口就是大吼,脸上刷着的三两白面足足抖掉了二两半。
      谢瑾弹了弹袖口不存在的尘土,语气冷的透着寒气:“爷竟不知,现下的青楼勾栏连人命钱都敢赚!”
      老鸨闻言定眼瞧去。
      那人身形颀长,玄色窄袖袍绣着流云暗纹,不用摸就知道是上等缎子。虽然背对而立,可周身通体的气派一看就是个贵人。老鸨心里暗道多嘴了。
      这时,谢瑾转过身来。腰间明晃晃的佩戴着鞶囊。这竟是个朝廷命官!
      像这些个青楼老鸨,常年与留恋在风月场地的达官贵人打交道,生的是八巧玲珑心。只要人搁儿那儿一站,老鸨们就能通过衣着打扮把这人的身份地位猜个七七八八。
      比如,九品以上的官员执有印绶,而鞶囊是官员们盛放印绶的袋子。
      不同材质的鞶囊代表着相应的官职。二品已上为金缕;三品是金银缕;四品的银缕;五品、六品彩缕;七到九品彩缕,兽爪鞶。
      这位爷佩戴的是金银缕质地,妥妥的三品大官儿!
      大官常接待,当街吼骂官员却是头一遭,更何况还是个三品大官。
      老鸨也算是个见过风浪的,当即朝自己嘴巴狠狠扇了两下,又向前挪了几步,笑得谄媚奉承:“官爷饶命,是我们樊苑儿有眼无珠,不知您大驾光临。这赵富贵儿的确不是个东西,他老爹卧病在床,他却……”
      谢瑾直接地抬手打断,微微侧头,朝着身后冷冷喝道:“出来!”
      在场的众人瞧这架势也明白了这怕是个大官。老鸨被吓的一个字也不敢说了。
      沥川不知从哪个阴处走了出来,急忙行礼道:“主子。”
      就听谢瑾冷冽的声音一字一句的响起,“这里,封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樊苑儿不似普通青楼,毕竟能混成勾栏一条街的头牌楼,后面撑腰的定是大有来头。这人得是多大的官,说封就封?
      这下老鸨装不住笑了,心下直道完了。惶恐胆战中突然想到背后的那位爷。于是,老鸨又定了定神,抬头望向谢瑾。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又是一惊。刚刚只顾着瞧那鞶囊,全程也没敢看谢瑾的长相。现下一瞅,这小阎王她知道啊!别说自己了,就是上头那位来了,也不一定惹得起!
      当朝丞相爷的宝贝疙瘩,官拜正三品的大理寺卿,皇帝身边的红人,没有之一。现在围在这里的人,大多是平民百姓,没见过这位爷的样子,但若是提到“铁面阎王”四个字儿,整个儿长安城就没谁不知道!
      老鸨什么都没做心就先凉透了。
      沥川高声说道,“若是哪个勾栏院子里也赚这种昧良心的人命钱,直接抄了充公!”
      这封铺闭馆之事,本不该大理寺插手。可若是牵扯到了刑法,那就算是芝麻大的小事,只要大理寺想插手就得全权交由大理寺。这是皇帝亲定的条令。
      “爷,爷,求您放过樊苑儿吧,是我有眼不识泰山!爷,别封呀,我给您磕头。爷,我们再不敢赚昧良心的钱了。爷,求您了。”老鸨边求谢瑾边磕头,身后跪着的妓子,各个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谢瑾看都没看,直直走向欲跑的汉子。
      一脚踹过去,那汉子呕出一口血,众人吓得心惊胆战,纷纷后退了几步。
      那女人跑过来挡在汉子跟前,又是一阵磕头:“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谢瑾寒着一张脸,转身走开。
      “派人跟着他,若是哪天没干活或是逛了窑子,打断他的腿!”
      “是!”

      不一会,大理寺的人马来了,迅速遣散众人,绕过哭爹喊娘的老鸨和妓子们,直接拍了白条。
      众人都在忙活,唯余有两个男子向谢瑾走来。
      其中一个身量略低,青衫摇曳,衬得那人唇红齿白,俊俏地像个姑娘。边走边挥手,“哥。”
      谢瑾一转身便被扑了个满怀,顿时脸黑如锅底,目光阴沉的扫向另一个男子。
      男子忙提溜开那抹青衫,抱拳行礼:“兄长。”又磕绊着补充道,“兄长别生气,阿……阿念性子急,不懂事。”
      那个叫做阿念的小郎君被扒拉开也不恼,笑嘻嘻地朝谢瑾作了一揖,说道:“这不是太久没见到哥了,太兴奋了嘛。”
      谢瑾瞬间冷成了一座冰雕,连眼神都渗出了七分凉透了的阴恻,右手已经附在了腰间的软剑上。
      一旁的沥川见此,生怕小公子被砍了,只能硬着头皮打圆场,上前行礼:“二公子安,小公子安。”
      男子紧抿唇线,趁着这功夫,一把揽过阿念笨拙地往身后一掖,随后朝沥川微微点头,“嗯”。
      阿念被拉的一个踉跄,不满地“哎呦”一句,瞪了眼挡在自己身前的男子。旋即又露出头,朝沥川笑眯眯地打招呼,“还是小沥子好!你也安,你也安哪。”
      沥川听到“小沥子”三个字神情一僵,有些崩溃。这个称呼,听着很像个太监!
      谢瑾拉着一张脸,语气冷能掉出冰碴子:“刚回来就往这种地方跑?丞相大人可是自你们出京办案就开始念叨了。现下回来,怎么不先回去给你们老爹瞧瞧,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在场的几人立刻噤若寒蝉,毕竟谢瑾极少一次性说这么多话,还这么夹枪带棒的。
      男子眉眼微收,朝谢瑾躬身又行了一礼,端正地回道:“恩承这就带着阿念回府。”
      被强行拽出来的阿念嘟囔着揉了揉被勒红的手腕,又极为敷衍的朝谢瑾作了一礼,耷拉着声音说道,“噢,长兄回见。”
      待二人走远,谢瑾依旧面容如冰。
      扔下一句“让人继续盯着太尉。”大步离开。
      片刻之间,只剩沥川一人在风中凌乱。望着两位公子的身影,又看了看背道而驰的主子,沥川有些无奈。
      这两位公子,是谢家的养子。沥川从小跟在谢瑾身边,所以也知道些当年的事。
      大概是十九年前,还是先帝执政的时候。扶风郡连下了十几天大雨,带着周遭的郡县都发生了史无前例的洪灾。当时的谢老爷便是扶风郡的郡守。朝廷派了大量官兵,与几个郡县一同抗洪治水。那场洪灾,使很多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当年世道安稳,突然多了波折,可总归是盛世依在,清官也有。
      那晚,谢老爷起夜。隐约听着门外有孩婴啼哭声。府中下人都被派去治水。谢老爷只能自己打着风灯查看。推门一看,尚在襁褓里的婴度已经湿了大半的身子。就那么小小的一团,被扔在石阶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谢老爷在扶风郡为官两载,两袖清风,深受百姓敬重。这孩子怕是刚出生,家里实在养活不了了,只能悄悄送到郡守府外。谢老爷心软,将孩子留在了郡守府。
      没过几天,又出现了一个已会说话走路的孩童。自己扣了门,待谢老爷出现,又板正的磕头行礼,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后才知,是个东落魄书生的小儿。生计紧迫的一家子是在养不了三个孩子,就将其赶了出来。五岁之小,已会认人记事。一路不知遭了多少罪,才走到郡守府。谢老爷讶于孩提的聪慧,便将其留下了。
      谁曾想,越来越多的孩童送到郡守府。谢老爷实在没办法,筹资建了一所孤独园,专门收留老幼废疾之人。
      郡守府的小儿都被送到了孤独园,唯独先前的两个小娃娃,被谢老爷带出了感情,一直留在郡守府。后又与家中商议,收为义子。
      第一位小儿被捡到时,襁褓里的绢布上有个“念”字。应是家人不舍,寄予关念。谢老爷便冠其谢姓,名为“念”字,唤作谢念。
      第二位小儿,也求着谢老爷赐姓更名。谢老爷翻阅古籍,找出很多名字,又让其挑选。小小的孩童,没有犹豫的指了指“恩承”二字。问其原因,只有八个字,惹得谢老爷潸然泪下。“渡命之恩,承蒙厚爱。”这年的小儿,也不过五岁之大,名唤谢恩承。
      也是这年秋季,因着谢老爷功绩颇丰,升迁至京城。两个孩子随其一同回了京城的谢府。谢家本有一子,今恰满六岁,偏生是一个性冷孤僻的,毫无孩气。现下来了两个小儿,一个粉雕玉琢,软的像个小女娃;一个虽话不多,却是个守礼端正,书香十足。谢夫人欢喜的不得了。
      十几年后,谢家出了三个判官儿。一个成了无人不知的“铁面阎王”,另外两个官拜大理寺少卿,一个能文能武,一个面若好女,弱不禁风。
      三人之中,数小公子性子热络爱笑,一天到晚叽叽吱吱,唯一一个敢戏弄自家主子的人。二公子古板恪礼,端方清正。只有自家主子,孤漠冷傲,整个人都透着生僻。
      想到此,沥川又开始焦躁,自家主子对谁都摆着一副你刨了爷祖坟的臭脸,再这样下去还能娶上媳妇儿吗?若是主子娶不上,那,自己也不敢娶啊,可他不想打光棍儿!
      ————————
      谢瑾绕到了专卖蜜果糕点的梨花巷,整条巷子都飘着甜甜腻腻的味道。
      随便进了一家,谢瑾样式都没瞥几眼,直接指了几种糕点果脯让小二包了起来。
      谢瑾嫌弃花花绿绿的果脯袋子,糕点罐子。于是,
      面容如冰的看向小二,说了句,“丞相府。”随后又多搁了些银两,转身走出去。
      日头依旧高照。再走就绕回了御街。谢瑾随便寻了家面馆。
      许是很久没换过桌椅,上面的油渍污垢斑斑点点。在外查事办案久了,风餐露宿也是常有的事,故而习惯了灰扑扑的环境。
      店小二看着一身锦缎的谢瑾撩了袍子坐下,又瞅了眼对面大酒楼还热火朝天的开门做生意,有些诧异。
      直到谢瑾冷冰冰地扫过来,才赶忙过去招待。
      “客官安。咱们店里有荤素两种面,还有馄饨,副食有蒸饼,胡饼,馒头,包子。您看,您想吃什么?”店小二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语速快的惊人。
      谢瑾凉凉的看了眼店小二满脸殷勤的模样,又面无表情地说:“随便。”
      店小二愣了片刻,脑子灵光一闪,笑眯眯的说道,“那就请客官尝尝咱们面馆儿的招牌羊肉面。还有胡饼,那叫一个香脆。”
      谢瑾眉头一皱,“素面。”
      店小二又是谄媚的笑着,“咱们店的羊肉面那可是一绝呐。很多贵人都来这儿吃。哎,大理寺的铁判官谢大人您知道吧?都经常来的咧。”
      “大理寺铁判官谢大人”冷飕飕地盯着店小二,从牙缝挤出一句话:“爷不吃羊肉。”
      店小二瞬间打了个寒颤,忙道“您稍等。”,麻溜地进了里间。
      谢瑾大体扫了一遍,陈设简陋,桌椅破旧,门面也小,他自己怎么不记得来过这儿?
      等面的功夫,打外面儿进来一对老夫妻。寻了个角落摇摇颤颤的相扶着坐下。
      店小二又噼里啪啦地报了一遍词儿,“所以,您二老儿吃点啥?”
      一对老夫妻推脱犹豫了半天,最后点了碗素面,又要了两个馒头。
      店小二走后,谢瑾又听那对夫妻说话。
      “老头子,我就说好贵的咧,你非要来。本来抓了药,就剩不了几个铜板。”
      被训了的老人“嘿嘿”一笑,“娶你那会儿,你爹娘让我保证必须一辈子不让你受委屈。不曾想,让你跟着我吃了一辈子苦,现下把身子累倒了。那药嘞,苦滴很。你牙口坏光了,吃不了甜汤。我就带你吃碗儿面。你可不要嫌我抠搜!”
      “那,那也太贵了!你的鞋子破了那么些个洞,有这钱都可以换一双嘞!”
      “还能将就。老婆子,你就乖乖儿吃吧,等你病好了,再想吃我都不带你来咧!”
      “哼!”
      谢瑾淡漠地扫过黄发稀疏的老夫妻。两人穿着破旧,身子佝偻,坐在同一张凳椅上,凹陷的眼睛都亮晶晶的。桌上放着一包草药。
      谢瑾收回目光,喝了口凉茶。那老妪瘦如皮包骨,脸色枯黄,眼廓深深凹陷。命,不久矣。
      店小二端着面走过来,满脸殷勤,“您的面,这是胡饼。您慢用。”
      谢瑾突然就生出了烦躁,没了胃口。幽幽地看着小二,说道:“把东西端给那边的老夫妻。”,搁了些银两,又说:“他们那桌从这儿扣。剩下几两,都搁他们桌上。”
      说完就走了。

      茶馆里戏子的腔调凄苦婉转,“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不知从哪卷起一丝凉风,也只一瞬。谢瑾心头莫名涌上一股火气。
      官商勾结,受罪的只有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被压榨的喘不过气。皇帝昏庸无道,朝堂腐败,民生哀苦。这样的大殷,有谁能力挽狂澜?

      世道早就变了,没了当年战死沙场的武将,也没了那年两袖清风的文官。上到保家卫国的将士,忠君孝国的清官,下到万千子民,都被骄奢无道的皇帝,奸佞当道的朝廷,寒了心。

      晃悠够了,谢瑾才朝着邸阔宅深的丞相府走去。

      刚踏入府邸,垂在一旁的人立即躬身行礼道,“老奴问大公子安。”微顿后又说,“老爷在书房,请大公子过去一趟。”
      王佑是他爹身边的。谢瑾眉眼微沉,心下明了。刚封了樊苑儿,消息倒是灵通。
      谢瑾撇了眼王佑微微打颤的双腿,嗯了一声。王佑腿有旧疾,不可久立。看来,丞相爷等候多时了。

      穿花抚柳,又跨过数道拱门。
      进了松涛院,再沿着鹅卵松纹小道拐过竹林,便看到写着“鹤云轩”三个烫金大字的牌匾。
      王佑止步,恭声道:“大公子当心台阶儿。老奴在这儿候着。”
      从府门到松涛院,大公子身上的冷气越走越寒。王佑知道老爷今日动了怒,本想在路上同大公子提醒两句,可跟了一路硬是没敢吱声。
      这时,清冷冷的声音传来,“回去敷腿。”
      没等王佑反应过来,谢瑾已经推门而入了。
      王佑原地愣了片刻。自己这双腿是早些年跟着老爷在扶风郡救灾时坏掉的。老爷心里愧疚,找了很多名医,还是落了病根,站久了就疼。自己跟了老爷一辈子,忠心耿耿,自是没有埋怨的心思。可老爷一家都很上心,就连这孤冷的大公子也很照顾着自己。
      王佑突然明白大公子为何来时走的缓慢。他本以为是大公子不愿见老爷,原是从进门儿就看出自己腿脚打颤,故意放慢了步子。
      想到这儿,王佑觉得这辈子在谢家侍奉,太值了。
      书房里,谢瑾行了一礼,冷淡地喊道:“爹。”
      话刚落,一封信砸在了谢瑾身上。自书架后走出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一双布着褶子的眼睛居然清凌凌的,显得炯炯有神,这便是当朝丞相谢忠堂,留着长长的胡须,身形很瘦,现下穿着浅灰长袍,颇有一副仙风道骨模样。
      此时正指着谢瑾破口大骂,“你也知道我是你爹?你看看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你前脚封了那破地方,后脚赵贤就传来一封质问信。樊苑是赵贤的破宝贝,你是仗着什么说封就封的?”
      谢瑾一脸淡漠地听完,声音不掺起伏,“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不必事事听一个小小的太尉。”
      谢忠堂闻言圆目怒睁,早知这混账是个嘴里藏拙的,却还是被气的额前发晕。再看谢瑾面无表情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能咬牙切齿地大吼:
      “你是不是觉得担上一个丞相名,就真能翻手云覆手雨?赵贤是什么货色你不知道?树大本招风,权利多大就得担多大的风险!你再看看如今是什么世道?谢家一脉单传,难道非要折在我这一代吗?!”
      谢忠堂越吼越气,胡须大颤,唾沫横飞。一口气没接上来,使劲咳嗽了几声,涨得满脸通红。喘了口气又低低地骂道,“你给我说说,说说如今是什么世道?如今的圣上,是个什么情况你不清楚?朝堂之上乌烟瘴气,市井之下自然好不到哪去。赋税连年加重,各行各业都在剥削下生存,只能找靠山。哪来靠山?就是这些个贪官污吏!商户给钱,贪官办事儿,时间久了就是现在官商相护的局势。这样的大殷,好比烂透了的桃子,稍微碰一下就是稀巴烂!
      你今日封了樊楼,断了赵贤的一方财路。看似威风凛凛地杀了只鸡,可你儆的了满朝的猴儿孙吗?治不了标也不治本你还给老子引祸上门儿!你可真是老子的好大儿!”
      谢瑾看着眼前人有些嶙峋的身骨撑着灰白袍子,若没有两鬓的斑白,仿佛还是当年清正廉明,刚正不阿的模样。不知何时,自己敬仰的父亲开始变得矮小,变得怕事,变得自私自利,开始向奸佞低头,向所谓的世道低头。
      想到这儿,谢瑾满眼清冷,声音凉薄如霜,“原来,您也知道自己身处高位,那您想没想到过权利越大责任越大的道理?您说树大招风,可大树本来就是用来抵风挡沙的。您说朝廷乌烟瘴气,官商相护,那深受圣上倚重的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您,忠门之后的您,为何不站出来对抗?为何不为万千百姓讨个公道?你也知赋税连年加重,如今路有冻死骨,你怎么不问问自己为什么要一而在再二三的纵容百官贪污税收?食人之碌忠人之事,您食的不仅仅是朝廷的禄,更是整个大殷百姓给您的禄!理当效忠朝廷,更该忠于百姓! 您,但凡不瞻前顾后,也不会让我如此瞧不起您。”
      一番话冷冷地响起,又重重地砸在了谢忠堂心上。一时间,书房静了下来。父子相对,像是站在了不同的立场上,彼此都退无可退。
      谢忠堂两眼通红地望着谢瑾,削瘦的身骨在宽大的袍子下狠狠抖动着。耳边似乎还重复着谢瑾那句“我瞧不起你”。胸口阵阵发疼。
      半晌,谢忠堂佝偻着腰默默转过身,背对着谢瑾,声音很轻,可谢瑾还是听出了颤抖。
      “你难不成以为,以为‘深得圣宠’四个字是长长久久的吗?自古伴君如伴虎。你成,在圣心;你败,也在圣心!当年的护都候,够不够得圣宠?大到加官进爵立为诸侯,小到赐金赏银外加铁劵!最后怎么了?最后的护都候被扣上了谋反死罪,身首异处,至今还在乱葬岗里抛着呢,骨尸都烂得透透儿的了!”
      谢忠堂顿住,又长长呼了口气,才开始继续讲,声音压得更低了,“看看如今的大殷,上无忠贞,下失民心,从里到外都坏光了。身为殷家后人,圣上有一点点君王的样子吗?”
      重重叹了口气,最后说的这句话彻底寒了谢瑾的心。“殷家的江山,殷家人都不守了。谢瑾呐,我只想护住谢家。明哲保身罢了。这世道,已经容不得‘忠贞’二字了。”
      ————
      从书房里出来时,依旧万里无云,艳阳高照。院里的花都被晒蔫儿了,谢瑾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日头儿依旧强烈刺眼,谢瑾甚至都看不清前面的路。
      谢瑾很想对牢里的迟辞说,原来太阳,是晒不热凉心的;有光的地方,也不一定能看清前面的路。
      你们拼死保卫的盛世让你们寒了心,赔了命;万千百姓生老病死的地方,拼死供养的官家人,也终归寒了他们的心,要了他们的命。

      再望向“鹤云轩”三个烫金大字时,谢瑾突然就知道了自己刚正不阿的爹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软弱无能了。
      记忆里书屋的牌匾是“五柳宅”;记忆里的爹一身青衫,满脸清正,指着牌匾一字一顿地说“不为五斗米折腰”;记忆里的爹总读陶渊明的诗文。
      或许从换下牌匾那一刻,或者更早之前,他只记住了自己是一脉单传的谢家人,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更是,忠门之后。
      是因为什么?世道吗?
      谢瑾一步步踏出松涛院。
      “爹,你为什么叫忠堂?”
      “因为谢家人,要忠于庙堂,才能护一方江湖。”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世道(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