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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二十, 风筝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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媳妇憨睡了,云长却翻来覆去了。有时候,从不舍得触碰的,蒙了眼睛自以为自己忘记了。谁知,只旁人轻扯了一把,才知道那疼,原是揪了心肉,早已藏刻在里头,早已连了筋骨,岂是说没就没,说忘就能忘。
于是,静夜里,如今暖心人的身边,云长自揭了那心门里头已快涌出的人影,闭了眼睛,捂了胸口的想念那一场已再不会回来自己抛却了的过往,想一想当初的两个人,毅然的背对了背走,却同时的再回头,望见对头人,皆落下的潸然泪水。
他还记得她喊说:“你说过,你这大的,只哭过两回,一是你爹走,一是你妹走,我算第三个,得你男儿一番泪,也不算亏!”
他道:“你不是称自个硬心肠的,自个娘走时,咬伤了手膀子也不曾哭,如今怎了,我好好的,你倒哭哭啼啼!可见谁说自个男儿心性的,实在还是个娇小姐!”
离了远的,她丢了一颗石头过来,砸了他的脚面,却是不重的,她喊一声:“你就嫌我好了!我真走啦!往后,我哭不哭的,你可看不着!”
她这般喊着,却立在原地,未动,未回头,他却一下回了头走,再跑,苦叹着胸口那颗正狠疼着不由自己的心,摒紧了耳朵脖子,只生怕自己再停留,再听,再回头,就会直往她的方向跑。
他在心里答她一句:“你就只当,我是个没大用的,你大志向的,才不叫我见着。我没旁的想,往后,只盼你,此生不落泪。”
那些实则是才不久前少年的岁月,在婚后,被福巧不慎挑起来,云长再想,却仿佛是已隔了一世久的青涩极美的怅惆。然而云长的这些往年心结,他藏不漏的,福巧是不知的。那秋冬交际极短的时日里,福巧仍是新小媳妇的心,虽不说的,但或多或少丝酸着的,还是一派天真讨人喜的小安老师。
安同慧人缘极好的,才来了几日走哪屁股后头就已经跟了一群的村孩,有时候日头好,新老师来新劲的就把课堂支在院子里,学生们脚边母鸡咯咯摆走的,她也黑板上画一只,问:“可像?”
先生画的,不像也是像的,学生们异口同声的说:“像,”小安老师望望,说:“像吗?我自个看着倒像扁嘴鸭子!”惹的篱笆旁望热闹的姑娘婆姨们一阵哄笑,于是顺着就教了“鸡”“鸭”二字。
晚上云长回家了还见福巧沾了水桌面上写着念:“右侧都是‘鸟’祖宗,尖爪‘又’‘鸡’,扁‘甲’‘鸭’。”
云长见了笑道:“小安的法子不是?读书的时候就爱整这些。”
探头看了妻子写的,道:“想不到我家巧也是聪明,一学就会,写起来也有几分模样!”
福巧嗔推一把,抹了那字,道:“去,当我小儿郎呢,我这大的,字也不识几个,笨人才是!”
云长道:“你啊,自个说低自个,向学之心,可不分多大的!”
云长道:“也怪我,我这现成的先生家里搁着,却叫你学堂外听了儿郎课,往后,晚上回来,我教你便是!”
云长这么说的,但日后忙的也不是日日得闲,再后来又起变故,福巧所写所识的,也没几个是云长所教,倒是那个燃着油灯的冬夜,云长第一次手把手教会了福巧写名字。
“季章氏。”云长说,“我在前头,你在后头,你入了我家,跟着我走。”
“福巧。”云长说,“虽入了我家,你还是你,你的名字,福气灵巧,我娘一直说,你的名字好,我的云字支,风雨里飘摇的,抵不过你。”
“云长。”云长说,“你瞧,这是雨,这是云,可不是风风雨雨?”
“你看,”云长说,“你的名字加在我的前面,就是福巧云长,福泽绵长。”
云长笑道:“看来,我的姓在你的前,你的名在我的前,算起来,倒是肩并肩,咱俩人,谁也不吃亏!”
福巧细看着丈夫握了自己手把手写的墨字,小心提纸吹了吹,折起来贴身藏好,云长道:“这是干啥?”
福巧道:“我娘说,爷们婚时都好,过一阵惯了就当自个是老爷,媳妇是使唤常人,这个我得藏好,免得你日后翘了二郎腿叫我端茶送水捏胳臂的,也有个见证,你自个说的,咱可是肩并肩的!”
云长笑道:“我哪是那样的人?”
福巧一揪鼻子,道:“长日久的,谁说的准?”
云长哈哈道:“那你就藏好,等咱都老了,再拿出来,看我是不是守信就是。”又伸出手来,玩笑说,“若我诚信,娘子你可得请我喝大酒!”
福巧道,“若你输了怎办?”
云长无奈笑道:“那就罚我,随便你怎罚,成不?”
福巧一击掌道:“成!
后来待云长上乡时,福巧已习了一些字,却是扫盲班上习的,点子是小安老师想的,眼瞧着小儿学堂里旁看课的姑娘嫂子们日多,就跟陈姑娘合计着,干脆再办个成人的课班,才办起来,真学的不多,瞧热闹的倒不少,福巧被云长教了几日,倒真起了兴趣,是真心学的一个,大胆子的也不像旁的女子羞燥,认真读写的,倒起了带头作用,小安老师选了福巧做班长,福巧初学写的稚嫩字还给羞笔的同学们做了范本,云长看着安同慧给妻子作业的批字:自然田野之风极具。哈哈笑了好一番才止,也鼓励道:“此言不差,再接再厉!”
相处一阵,福巧觉出了,这小安老师虽是剔透灵巧的文化人,但在另一方面,却也似云长说的,大小姐一位,小孩一个。柴是劈不来的,饭总是焦糊的,一只耗子就会吓的自己满下来胡跳不知怎办。那些福巧眼睛里极其简单的事,安同慧看来,却是难上加难,姑娘家的屋里闲事又是不好意思求人的,往往只能灰头土脸的来找亲熟的季家嫂子,待福巧三两下搞妥帖了,再搂着好嫂子好嫂子的亲叫。一番相处下来,福巧心里头对她那说不清的小酸丝虽还在,却也是有七,八分的真喜欢上了这面前的甜人。日后再看到安同慧与丈夫嘻嘻哈哈,也尽劝着自己把她往小孩儿里想。
倒是有一回娘家的嫂子阿顺替了家里老太太送东西过来,正瞧见院子里小安凑了热闹帮着刨玉米粒子,初学的倒也有模有样,云长一旁站着笑了扶墙说话,顺瞅了一眼,冒了句:“吆,瞧不出,光天化日的,还有对藏不住的金童玉女!”
这话福巧和春分都听见了,午间灶里,春分的面色已是不好看,挑热了膛里的火星子,说:“光天化日,老天爷眼皮子底下光明的,绝不会有秽事。”
又说:“瞧这柴,若不是着了一星火,又给我捣鼓了,本好好的,怎会一会就烧燃尽了呢。”
“事事,也是一样,本无事的,猜想话窜多了,也就成了不着影的妖魔。”
福巧正切菜心子,听完最后一句搁了刀,静了会,说:“是,娘说的是。”又拾起了刀快切。
所以,当饭后顺因上午所见与小姑子嚼了姑爷耳根子,福巧却是不听的,顺说道:“你这傻女,没个防心,狼进家咬走崽子都不知道!”
福巧道:“嫂子,人只来串门子,你就各个都当贼打,怪不得堂哥总在外头耍,约莫就是怕你伤了人家要陪医药钱!”
福巧话说的不客气,却是事实,顺有个猜疑的心病,怕是小里她亲爹外头沾了女子娘成天里骂叨隐下的根。人倒不是不差,手脚也勤,但就是自嫁过来就对着当家的管头管脚。章家老二家的人老实的,却是个闷脾气,初时忍着,后来被束厌烦了,白日里油坊的活完了就跑出去耍,坏事是绝不敢做的,但就是喜欢赖在外头,呆看个小孩子斗蝈蝈也能乐待半天。顺自是心头不爽,夫妻俩也吵凶的,爹娘阿藤都劝管过,俩个犟脾气却皆是不服软的,如今也就将过着。长辈们嘴上虽不说的,但心里也是埋了因主妇不通情达理家才不合的心,对顺也是日渐淡漠。福巧晌午被春分暗隐着说了,晓得自家的娘家人这般编排夫家,本就是说不过的,心里头也是藏了委屈,多少埋怨了顺的口无遮边,话语自也带了不善,倒实戳着了顺的痛处。
顺当即就板了脸,沉道:“姑娘说的没错,我就是这害你亲哥半夜才敢摸了家门归的祸首,你就当我这娘家嫂子全是一身驴肝肺,外头异性的才是亲姐妹,我立刻走了就是!”
说罢就甩了门出去,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春分见了也不言语,倒是小安老师傻着娇脸问:“这嫂子是怎了?一脸怒的?”
云长望着福巧,福巧晓得阿顺虽口德不留,脾气倒和自己一般,对自家人是今日仇怨明日就抛的,勉笑了一下,道:“没啥,家里有事,急了回。”
又望一眼春分,春分倒对她笑笑,福巧一时间倒说不清自己这刻心里所想。当日出嫁,娘就嘱咐多遍,伺候婆母要如亲娘,却又说:“婆家是婆家,可不能当在娘家做闺女样的和婆婆亲娇。”当时福巧觉得母亲说的是前后对不上的矛盾,如今此时,才觉得有了那么一分领悟。春分再疼自个,也是因为,自个是亲儿的枕边人,亲儿之妻,毕竟,还是搁了一层肚皮,还是不是亲儿。
不过这一层,福巧也就是在心底里晃了晃,因为在她自己,心眼里也同样是云长第一,同样的心境,将心比心春分少寡领大幼儿,福巧本就是甘服的,想来若不是婆母辛苦,就不会有如今自己的姻缘,又怎会多加计较,何况,春分待自己,本就不错。
而在云长要走,云长走后,婆媳俩相依为命一心只存想着同一个人时,这一丝曽飘荡过的异想,也早就不复存在。
而这桩事由的源头,那位无辜可爱的小安老师,也只在合庄待了两个月都未满,便回家去了。
小安老师的离去,在当日,倒是几乎惊了庄子里所有的人。不明事由的学生爹娘,在田坡间被孩儿急唤了,拎了锄头家伙就跑了来,还真当庄里来了歹人,青天白日里要抢了大姑娘走。
小安老师本乡间一路跑的,不分轻重叫着“救命”,眼看着围聚过来的乡亲越来越多,各个抡家伙的,才知道自己是闹大了,才忙了出来说清楚。
安同慧说:“这是我爸爸。”
西装革履戴眼镜的中年人跟着小安老师跑了一路,本就汗嘘嘘,看着眼前快将自己包围的阵仗也有一丝慌,强扶正了眼睛,帕子擦擦汗,也说一遍:“我是她爸爸。”
云长好不容易挤进来,叫一声:“大家真是搞错了,这真是安老师的爹!她娘病了,要她回去呢!”
于是,家长们的英雄救美又成了学生们哭天抹泪的一出十里送别。
安家是开车来的,这也是福巧头一次见着咕噜转的铁皮盒子,梧子也是,跟在一群小孩子后边,靠近了悄摸一把,吓的忙跑到嫂子后边一阵恶作剧的笑,福巧也想摸摸看,但碍着小姑子,还是远瞧了看。
安同慧收拾了出来,对着陈姑娘一脸歉意的,泪珠子眼眶里转着,只差没哭了。陈姑娘倒是体贴的拍拍,说:“不碍事,新聘的先生也快到了,你先回去,等妈妈好些,再回来,我这里,一直都欢迎你。”
一番话说的小安老师哇呜一声哭出来,扑到陈姑娘怀里,说:“陈姐,我可舍不得你们了。”
先生这一哭,刚才还兴致勃勃观察铁盒子的一群学生们也立刻的聚过来跟着嚎,“先生不走”的叫个不停,引得一群做娘的也在后边跟着抹泪。福巧在一阵哭声里看着安同慧依依不舍抱了满怀的花生大枣鸡蛋,眼泪涟涟的上了车,看着那铁皮盒子叭叭叫了两声,呜呖而起的带起一阵烟尘,还没反应间,就一下子跑远了,看着一群小孩子跟在后边跑,跟不上,气喘了零散着蹲下来,各个哭的呜呜的,才觉得,小安老师,这个在这段时日里,教了自己写字,也成了自己心头莫名疙瘩的人,真的走了。只是,这一刻,福巧心里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如释重负,相反的,和那些孩子一般,油生的,竟是一股说不尽的舍不得。
晚间云长说小安:“就知道她是自个跑出来的,还一直不承认!她大小姐这一失踪,家里不急掀了地的找才怪,哪会找不着呢。”
福巧问:“小安老师家,有钱人家吧。”
云长道:“嗯,做纺织的,她爷爷,早先皇帝的时候,做过江南的织造。”
“啥是织造?”
“就是个官名。”
福巧道:“那是官家小姐啊?”
云长笑笑说:“皇帝早没了,哪还来的官家?小姐倒是小姐,从前上学,总还有个老妈子跟着,她没办法,钻了狗洞才甩的了,再跑来跟我们会合。”
福巧倒不常听云长说城里学堂的事,笑道:“和你们?和你们会合了干嘛?”
云长想起往事有些神采的,道:“那时候,我们一帮同学,办了份报纸,当时可红火,我啊,是那领头的!”
福巧上下瞧一番云长,道:“是吗?娘可一直说你念书乖的,原是个淘人!报纸是做啥用的?可是木匠玩意?”
云长正回忆到兴头,听妻子这样一句,笑起来,一笑之下,却忽又有了些意兴阑珊的懒心,不想去多过解释,抚一把妻子的头发,说:“差不多,往头里说,都和木头有关。今累了,就睡吧。”
息了灯,福巧被丈夫搂了,又问:“那安老师这好家势的,还跑咱这来做先生?”
云长已眯瞪了,模糊道:“她是想按着自个欢喜的法子活。”又说,“只不过,总有牵绊的,你看,这不又回去了。这世上,真没牵绊的,能又几个?”
福巧听着丈夫说,无由的就觉得心口掠过一阵闷,又问:“那她,还会回来的吧?”
再看云长那端,却已经是闭了眼睛睡熟了的。
福巧无趣,也转躺下。暗静夜里,云长倒半开了眼睛来,脑子里转想着的,是安同慧走之前,撅着不甘的嘴对自己说的:“这次不算,下趟,我定不会再给逮着!”
云长笑她,说:“你和你爹娘藏猫猫那!一趟趟的,好玩哪?”
安同慧静望着他,忽然道:“季非鱼,你可变了。”
云长笑道:“你说啥那?”
安同慧摇头道:“我这可不是玩,是志向。老早我可是听你一番教诲,才有如今的闯心,我还当,你应是最懂我的!”
又道:“才多久的事呢,我咋觉得,你隔我,那远了呢?季非鱼,你从前可不是这样!”
云长望着安同慧圆瞪着的汪汪秀眼,一时间倒不知道说什么,低头一笑,拍了一下往日同窗的肩膀,话却出的有些梗,糊涂一句道:“瞧你顶真的样,就是小孩没长大的!”
这是数月前的事了,后来,新先生也到了,是和小安老师的活波可爱不相同但更细心周到的胡老师。扫盲班里福巧几个拔尖的女学员,陈姑娘教导着,上头让帮提着入了妇救会。再后来凤衣出事,凤衣回来,章家喜事,福巧虽出了门子也帮顾着,于是在家事之外的时间,皆是鼓满。幸云长支持,春分本就疼媳妇,见家里仍旧条理,儿子又没话,也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