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养了一枝霸王花》楼倚霜

52、日落白马津

　　又喝了三日药，天气越发寒冷，顾青云自己依然窄袖剑袍，临出发却给谢无恙捂上一肩厚实披风。那披风应该是在镇上临时赶制的，长度虽不再短，针脚却有些粗糙。

　　踏上飞剑，刚起疾行，谢无恙便被寒风吹得脸皮生疼。他一把拉起青色兜帽，抱怨道：“就不能坐个灵马车吗，虽我一向体温低，不怕冷，但这风也太大了。”
　　顾青云把身子往中间侧了侧，尽量把谢无恙拢在身后，沉声道：“这样快一些。”
　　谢无恙看了看自己眉头正对的顾青云的发髻，又扫了一眼自己明显长一些的两条胳膊，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青云，你挡不住风的。”

　　顾青云皱了下眉，一边前行，一边轻拈法决，给谢无恙隔绝出了一方无风的天地。
　　谢无恙更乐了，“这才对啊，法力是干什么用的，就是让自己方便的。要我说，什么排山倒海，移星转斗，都不如衣暖饭足，灯明人乐来得实在。”
　　顾青云没有接话，片刻后，淡淡问道：“你真的如此觉得？”
　　谢无恙一愣，半响才笑道：“我就随便说说，当然是成为一方大能，踏破虚空飞升而去才是正途。”
　　顾青云便不再说话，一路踏剑往药师城行去。

　　药师城距荒原千里之遥，是五大仙宗中以药入道的鸿台宗所在的仙城，天下炼药门派众多，都尊鸿台宗为上仙宗，久而久之，便形成一城。鸿台宗的老祖曾经也隐居于此，四百岁高龄方才坐化，生前不知是天下多少向往长生的修士想要面见的对象。

　　“那是哪里？我们下去看看。”两人行了大半，谢无恙忽然遥遥指着下方一处壮观景象，好奇问道。
　　顾青云低头望去，前方便是大名鼎鼎的白马津。只见浩浩汤汤北风啸，一川寒津向黄泉，白马津之水自荒原夹道而来，两岸冷寂至此飞流奔腾，在苍茫天色千里荒原之下本是一副雄壮意象，到了此处，更是急流呼啸而下，直跌数十丈的辽阔景象。只是这片浩荡之中，隐隐夹杂着一股阴寒之气，让凡人胆怯。

　　顾青云回望一眼垂目远眺的谢无恙，面色冷凝，谢无恙又指了一次，他才缓缓踏剑落地。
　　两人站定，谢无恙笑道：“虽然不大想去药师城，不过这番景致还是值得一看。”
　　顾青云面色微凉，不发一言。
　　“你见多识广，”谢无恙指着奔腾的飞流，“知道这是哪里吗？”
　　顾青云沉默半响，缓缓道：“白马津。”
　　谢无恙闻言面色复杂，片刻才道，“原来这就是白马津啊。”

　　顾青云顺着谢无恙目光的方向看去，那是一片撞击在岩石上升腾而起的庞大水雾。看着这般天高地阔景象，他却只觉得心境沉重，让谢无恙看到这些，恐怕会让他更加难受，“天要黑了，我们走吧。”

　　谢无恙沉默片刻，随手掸了掸袖子上的细尘，又淡淡道：“这阴寒之气太煞风景。”
　　顾青云侧头看了看谢无恙，没有接话。
　　谢无恙目光又投向着奔腾而去的江水，脸上带着阴郁： “我读过那个传说，五大仙宗逼迫万妖于此处沉江，说来阴气重也很正常。”
　　“三百多年前的事了，再复杂的事情也变成了书上的故事。”顾青云看向白马津奔腾的江水，只得沉沉开口。
　　“故事，是啊，现在只不过是一个人会随口说起的故事，”谢无恙低声喃喃道。

　　“走吧，快到药师城了。”顾青云抬头看了看隐隐发暗的天空，再次说道。
　　谢无恙却驻足原地，目光黯然。
　　顾青云见他身披青色披风，在一片寒冬中咆哮的江旁显得格外萧瑟，便走了过去，站在了他身旁。

　　沉默之间，谢无恙面朝着直跌而下的江水，突然冷声言道，“妖族作恶，沦落至沉江境地，也是活该。”
　　顾青云默默无言，又听谢无恙道，“但五大仙门，连不食人的妖族稚子妇孺也不放过，又与弑杀的妖族有什么区别。”

　　黄昏将至，并不暖和的夕阳缓慢下沉，喧嚣的江水拍打诡岩乱石的声音把谢无恙的话语声隔得时断时续。

　　顾青云把目光落在天江相接之处，沉默许久，转头看向谢无恙，轻轻道，“妖族称霸天下之时，以人为食，也未曾放过稚子妇孺。”

　　听到顾青云这样说，谢无恙的肩膀微微缩了一下。宽大的披风被江边的风吹动，衣角便碰到了顾青云的胳膊。他的面色复杂，也不看顾青云，只是轻声对无名处喃道：“并不是所有妖族都吃人。”
　　顾青云心知谢无恙是想到了自己，声音便带上了安抚之意：“千年前的大战已经过去了。”

　　谢无恙耳边听着顾青云的话，目光却投向深深的水底，眼中流露出来的并不是赞同，而是更深的茫然。

　　与顾青云这一路行来，是他这些年最轻松舒适的日子，纵然元神不稳，有这样一个沉稳温柔的人护着，他也有了误以为顾青云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的错觉。

　　这一刻，站在白马津滚滚江水之滨，谢无恙才突然意识到，他们终究是不同的。他是一只妖，纵使他不吃人，纵使他曾以为自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但这世道永远不会允许一只妖活下去。为了活下去，他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他的师傅，他的家人，如今的他，已经一无所有。剩下的，只有复仇！
　　即使是顾青云，如果知道他是一只妖，恐怕对他最宽厚的，也不过是撒手不管，转身离开。

　　想到这里，他不免有几分自嘲，苍茫天地，孑然一身，说得就是他这般的孤家寡人，不对，没人承认他是人，他谢无恙，只配称为孤家寡妖。
　　但即使是孤家寡妖，顾青云也别想离他而去，谢无恙阴沉地想，既然上了他这条贼船，顾青云就休想再下去。等他治好元神离散之症，就有与顾青云一战之力，到时候无论是捆着他，关着他，还是废了顾青云那身修为，总之是他的就是他的，再也不能离开他。
　　想到这里，谢无恙突然有些可惜，顾青云的修为连现在的他都看不透，恐怕煌煌天下，也只有五大仙宗四位老祖可以打得赢他了，废了着实可惜。

　　顾青云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谢无恙面色时明时暗，思绪繁复。
　　半响，谢无恙转过身来，脸上已经一派平静，他似笑非笑道，“站着干什么，走吧，我累了。”
　　顾青云也不多话，两人再次踏剑离开，不久就到了药师城。

　　药师城已经不在凡间皇帝的管辖范围内，自然没有宵禁之说。纵使五大仙门之一，鸿台宗也只有几万修士，这城里更多的，不是修士，而是那些依附仙宗而活的众多凡人。与人间城池相比，其间灵妙奇特，未曾来过仙城的人入内，恐怕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天已经黑了，这上仙宗的城里却灯火通明，沿街的灯笼里挂的不是一盏盏烛火，而是一颗颗萤石，柔光昏亮，虽不如夜明珠光明大展，却丝毫不怕风吹雨淋。
　　灯笼之间，是一条宽阔长街，皆用药师城附近盛产的灰岩板铺成，踩上去平展坦荡，无论灵马灵象，各色灵兽行走其间，都自在方便。
　　街边药铺众多，让整座城市都散发着淡淡药香，时不时有灵舟从空中划过，投下一个小小的阴影。阴影引来成群习惯夜行的追影鸟跟在下面，那鸟尾巴如同萤火虫一般带着一尾光斑，抬头望去，便如星河斑斓，天河绚烂。

　　谢无恙已经看不过来，满眼只剩下惊叹。
　　顾青云跟在身后，默默看着谢无恙发亮的眼睛，心中微微一软。

　　“青云，我们去逛逛。”谢无恙笑着转过头来，说罢便摘了披风丢进宽袖中，大步往前走去。
　　顾青云只得跟了上去，看着谢无恙买了一把引鸟扇，笑着扇了起来，几只追影鸟便被扇上的灵米气息吸引，翩然而下，恰似几颗星辰落入人间，徘徊在谢无恙身边。
　　收了扇子，谢无恙又买了一把动物模子的饴糖，转过头来，桃花眼里都是笑意，一只手递给顾青云一只兔子形状的饴糖，笑道无比爽朗。

　　顾青云心情复杂的接过那块饴糖，立了半响，拿出一块手帕把饴糖收了进去，这才抬起头，谢无恙却已经逛的老远，远远地冲他笑着招手。原来，他已经在一家卖彩色灯笼的店门口停了下来，手中拿着一只肖似兔子饴糖模样的灯笼等着顾青云。
　　顾青云眉眼舒展，稳稳迈步朝他走去。
　　夜幕中，光点如新，美人如昼，一切美好地，如同相见情已深，未语便知心一般。

　　“大师兄！”一声惊叹打断了顾青云的步子。
　　顾青云停下脚步，转身一看，竟是三十年未见的四师弟白驰。
　　只见他银袍剑袖，身背重剑，身形壮实，已经与少年时的消瘦全然不同。他身后跟着两列男女年轻弟子，剑袍俊逸，面庞陌生，一幅行色匆匆的模样。

　　听到白驰的称呼，站在他身后的少年剑修们都惊讶了，纷纷把目光投向顾青云，满眼都是崇敬与好奇之色。

　　白驰大步走了过来，他带着的年轻弟子们围了过来，一堆眼睛盯着这个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大师兄，等着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