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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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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淅淅沥沥,模糊了人的视线,也模糊了人的声音。
宁松月被扶下马车时,只觉得那些恭敬中又透着惶恐的声音无比的陌生。往日里即便他高居皇后之位,宁尚书与宁夫人都是对他客气且疏离的,做个面子情罢了,并不对他这不受宠的儿子太过热切。
如今,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宁松月不知缘由,也无意去追问,他平淡地一抬手,让底下跪着的人都起来,便在宁父后撤半步的陪同下进入了宁府。
宁松月左右看了一眼,仿佛很随意地问:“阿兄呢?”
宁父面露尴尬之色,沉吟斟酌着言语,宁夫人却带着微微怨念地说:“樵风自打从宫里回来便病了一场,偏还不许我们去请大夫。松……皇后殿下,不知当日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樵风回来就一直不大对劲的模样?”
宁父给夫人使了个眼色,让她别追问:“宫里的事情是你等妇道人家可以打听了么,快闭嘴!”
宁夫人恨恨地瞪了一眼宁父,又朝宁松月投去忌惮的一瞥,随后攥紧手里的帕子,却也没敢再问下去。
一行人十分沉默,宁府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将皇后殿下送到他从前住的小院后,便识趣退下,纵然宁夫人似有千言万语,也被宁父拉了拉袖子,一同离开了小院。
这座小院是宁松月尚未“出阁”前住的地方,原本是简朴清幽的一处静养之所,却在他入宫后被装点成了富丽堂皇镶金嵌玉的华丽院落,像是为了向世人宣告皇后的母族对他有多么宠溺娇惯,绝无轻忽与苛待。
这八成是宁樵风的主意。
宁松月只顿了顿脚步,便镇定地朝里走去。
房间里也是一派金碧辉煌,精致烛台雕刻的是龙凤呈祥的图案,旁边的香炉镂空的是花生与葡萄的花样,好似生怕宁松月看不出来这是寓意夫妻和睦、多子多福的意思。
倒是床铺用的是最上等的蜀锦,舒服柔软,如肌肤一般柔滑,比宫里用的也差不了多少。
……也是,司徒烨但凡有什么好东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宁樵风,这些贡缎估计有大半都被赏赐给了宁府,倒也不必太过意外。
宁松月坐在桌前,吹灭了烛台,让谷山带人到院子门口守着,自己则在黑暗中支着下巴,百无聊赖中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那时候他还小,并不太懂得看人脸色,暑热的天气里闷得人胸口难受,浑身是汗。蒙师布置三十篇大字要写,小宁松月的胳膊举得都快发酸了,根本坚持不下去,宁夫人便心疼地拿走他手里的毛笔,替他擦汗,又亲手帮他换下汗湿的衣服,给他端来酸梅汤喝。
小宁松月捧着冰镇的酸梅汤,猛灌几口,才终于有了活过来的感觉。他朝宁夫人露出纯真的笑容,又担忧地看向还在凉亭内写大字的宁樵风:“娘亲,让阿兄也休息一会儿吧!”
宁夫人慈爱地摸着他的脑袋笑笑,却道:“你阿兄与你不一样,他是长子,须有担当,若是这点苦头都不能吃,将来要如何成为宁家的顶梁柱?”
小宁松月只以为宁夫人对兄长严格,是将他当做继承宁府、被寄予厚望的长男,而对自己则是如同对小儿子那般宠爱。可后来他才渐渐感觉到不对,宁夫人对他的好,倒更像是想将他养成一个纨绔。
宁樵风苦读四书五经,志在科考,而宁松月读书时先生从来不给他布置骈文;宁樵风习武练剑,骑马拉弓,宁松月却因身体不好而从不允许接触这些;宁樵风广交好友,交情遍布天下,宁松月还是因为身体之故,只能留在这座小院里,结交的朋友连一个巴掌都没有……
宁府的下人都对他说,二公子命好,年纪这么小就被先帝选中,为太子订下这门亲事,来日里飞上枝头变凤凰,自然不用费尽心思去结交朋友,去念书习武了。
思绪飘得越来越远,恰在此时,身后忽然多了一缕风,将宁松月垂在脸侧的头发拂开些许,宁松月头也没回:“影一,事情都安排好了?”
影一在他身后轻轻地“嗯”了一声,又问:“殿下为何不点灯?”
“点了灯,不就等于告诉他们,我还未睡下吗?”宁松月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在黑暗中准确地直视着影一的脸,“既然都安排好了,那就走吧,趁着雨大,外面也没什么人。”
影一道:“离约定时间还有两个时辰,殿下若是不急,可愿与属下去一个地方?”
宁松月疑惑地问:“什么地方?”
黑暗中的影一唇角勾出一抹笑意,他说了句“殿下去了便知”,就上前揽住了宁松月纤瘦的腰肢,另一手替他披上隔水的皮子,将他拦腰抱起:“殿下,得罪了。”
宁松月还未来得及惊呼,便被他抱着跃上了房梁,耳边呼啸而过的凉风令他自耳朵到颈侧的皮肤都微微颤栗,一股惶恐与紧张之感快速萦绕着他的心房,令他无暇去思考影一的逾矩,唯有本能地抱住影一的脖子。
宁松月咬着牙:“影一!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影一轻轻在他耳边,以气音十分小声地道:“嘘,夜深人静,虽有雨声遮掩,殿下还是不可太大声了。”
宁松月胸膛剧烈起伏,慌张得头晕目眩,影一抱着他飞檐走壁,脚步轻快得如履平地,微凉的雨滴斜飞撇过他的侧脸。
宁府的守卫在影一面前等同于无,几个起落间,影一就抱着宁松月来到一处颇大的院落。
宁松月将头埋进他的怀中,心跳声仍旧剧烈,他活到现在,还从未试过做这样的事,他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之人,竟就能与影卫一起行动,还一路避开了守卫,没被任何人发现。
额角突突地跳,宁松月甚至来不及去查看四周,分辨这究竟是谁的院落。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远处屋内的光芒淡淡照在两人身上,他抬眸瞪了一眼影一。
影一轻轻将他放下,伸出一指按住宁松月的唇:“殿下先别说话,且听——”
屋内的人开口说话了,她说出第一个字时,宁松月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她正是宁夫人:“嬷嬷,我好后悔,当初先帝说要让咱家送一个孩子进宫时,我若不是担心樵风前途被毁,让那个贱种顶了他的名,如今也不会让樵风受这样的委屈了!早知道,早知道陛下对樵风情有独钟,成了婚也不肯放下他,我倒宁愿他入宫当皇后,这般没名没分的,算什么事啊!”
屋内的老嬷嬷忙上前捂住宁夫人的嘴:“夫人,这话可不敢说出来,当心祸从口出!”
宁夫人又是一阵啜泣,哭了好半天,才被老嬷嬷安抚下来。老嬷嬷苦口婆心道:“如今大错铸成,便没有回头路了,夫人应为大少爷的日后做打算,而不该再去后悔当初。”
“我辛辛苦苦将他养得这般芝兰玉树,文武双全,将来不说光宗耀祖,总能名动大燕,可如今……”宁夫人重重叹气,“如今你看樵风,关在屋内数日未出,憔悴成了那个样子,我身为人母,能不心疼吗?嬷嬷再看那个贱种,呵,可真是有皇后的威风……”
老嬷嬷又忙道:“夫人慎言!二少爷也是夫人所出,夫人忘了吗?”
宁夫人沉默了许久,才讽笑一声:“是啊,他确实是上了族谱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究竟生辰在几月几日的‘亲儿子’。”
宁松月听到这一句,电光火石间,立时就明白了什么。
他身形一个不稳,用力攥住了影一的手,影一温暖有力的手掌支撑着他,让他抵在自己宽厚结实的胸膛上。
他说:“殿下,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