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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山东煎饼(加酱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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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寒只是摘下口罩给她看一眼,随即重新戴上。
陈臻心里一阵懊恼情绪,刚才一时慌乱居然没认出来。
江寒的眼睛很有个人特征,几乎和高中时一样,眼珠颜色是比常人稍浅的棕色,睫毛飞长,看人的时候十分有距离感。
所以陈臻一直觉得江寒是很难跟人交朋友的人。
应该在看见他眼睛时就认出他的。
陈臻走近一步,江寒不自觉后退。
见她表情一变,江寒咳了声解释道:“我感冒了。”
他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
“哦。”
陈臻不再往前走,两人之间保持着一米距离。
时间过去一秒,她脑子里闪过一万个念头,却没有一个出口。
预想中的重逢场景没有出现。
她以为会在电视新闻里见到他,比如哪位默默无闻的研究人员研制出了治疗某绝症的药物,什么隐姓埋名的数学家穷年累月终于解出某数学难题。
过程不尽相同,结果一样,他是在为一份她所不知晓的伟大事业默默奋斗。
谁知道他竟然在这里卖煎饼?
陈臻觉得她应该问些什么。
于是她问道:“摊子开在这里多久了?”
江寒没马上回答,像是在回忆里计算,隔了一会儿,蹦出来两字:“不久。”
“生意好吗?”
“嗯。”
简短对话,陈臻一瞬间找到了当年的感觉。
她想说什么,不远处忽然有人叫江寒的名字,白背心大汉冲这边猛招手。
陈臻提醒道:“有人叫你,你去吧。”
江寒往回看了眼:“那我过去了。”
陈臻点点头:“再见。”
“再见。”
夜市人潮来往,很快将那个黑色身影淹没。
陈臻在树下又站了好久,直到回到家,洗完澡,她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才敢确认刚才的一切不是她的幻觉。
刚才的人真是江寒。
*
江寒高中话很少,去问他题目总是言简意赅几句话就把人打发了。
他解题思路奇巧,她总要拿着答案回头琢磨半天才能领会。
她不常虚心求教,有时候不是江寒被问烦,她先烦了,暴躁指责他:“江寒你能不能每次多说几个字,这样会显得我很蠢。”
她期待他嘲讽她“确实很蠢”,这样她就有了更猛烈反击的理由,江寒吵不过她。
但他浅棕的眼睛从来只是淡淡从她脸上扫过,留下一个“好”。
他一步一步说得很详细,但陈臻完全没听进去。
他的笔尖落在白纸上,写下一个个黑色的数字,他写字很好看,手指也很好看,轻轻捏着笔,白色骨节凸起。
她往往心猿意马。
陈臻躺在床上猛地拍拍脸,怎么又想起这些事?
她明明有很久没想过了,从大二上学期之后,她强迫自己往前走。
就在大二那年,她第无数次给他家打电话,按下那串烂熟于心的座机号码后,被宣告停机。
他们失去了唯一的联系方式。
她想应该死心,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原来一个人消失在世界上这么容易,只需要剪断那根电话线。
望着床顶天花板,记忆飘到最后,又飘回最初。
她回忆起第一次听见江寒名字的场景。
十六岁,梧桐乡一中高一一班,第一次班级齐聚,老师站在讲台上点名,用平仄不分带着乡音的普通话。
第一个,江寒。
梧桐乡一中入校第一名,也是梧桐乡中考第一名。
念了几次,没人答。
点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正托着下巴看窗外,她想起以前背过的“窗含西岭千秋雪”,又想起“独钓寒江雪”。
一个冷冰冰的名字,听起来就像隔着霜雪。
九月的天空飘过云朵,梧桐乡的秋天快到了,窗外的梧桐树叶已经有了将发黄的前兆。
她刚到梧桐乡一个月,连从奶奶到学校的路都还没记熟,已经迫不及待开始期待离开。
不过三年。她想。
她会离开这个小破地方,去大城市上大学,上很好的大学。
既然这么期待离开,又为什么在离开时不舍?
破旧的巴士在乡间小路上颠簸,她在后座,几乎哭至失声。
为了谁?
不过是再也见不到他,她不会再回来这里。
她真的再没回过梧桐乡。
陈臻在床上躺成平摊煎饼状,眼睛直愣愣盯着天花板。
外面夜市的喧嚣声渐小,到了夜深散场时。
她忽然想起,那是江寒最后一次给她讲题。
第一次讲得那么详细,可惜她没有听。
*
第二天,陈臻起床就开始忙手机的事情。
她在二手网站上买了一个同城面交的二手手机,中午拿到手机,折腾一下午终于搞定电话卡的事。
晚上,她又去了夜市,打算去还钱。
她在本地生活号上看到说,她新租房子旁边这个夜市,是A城三大本土夜市之一,白天卖菜,晚上卖夜宵,一般外地人不知道。
陈臻在A城待了五六年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地方,很难说不是新搞出来的营销噱头。
她急着又去找江寒,很大一部分原因真的是为了还钱,还有一部分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就是觉得既然见到了,不能白白放过他。
她想知道他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没去高考,后来有没有再复读,现在过得怎么样。
想到这,陈臻自己笑了,过得怎么样她还不是都看到了。
在A城三大夜市之一的夜市上卖山东煎饼,还能过得怎么样?
不过他这煎饼水平真不行,昨天都没给她抹酱,她咬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
他这水平能挣着钱吃饱饭吗?她开始操没由头的心。
她以前一直觉得像江寒这么聪明的人,应该当科学家,以后拿诺贝尔奖。
不知道煎饼界有没有诺贝尔,江寒应该去拿一个。
一路胡思乱想,走到昨天煎饼摊的位置,看见推车后面站着的大汉,陈臻后退一步,抬头看招牌。
没错啊,红色招牌黄色大字——“正宗山东煎饼”。
她确定是昨天那个煎饼摊。
大汉穿着紧身黑色背心,头上戴着没标识的厨师帽,肱二头肌虎虎生威,一看就是拿锅颠勺的好手。
穿着普通衬衫裙的女人在摊子前面犹豫,他招徕生意:“美女吃煎饼吗?”
美女皱眉:“你是老板?”
“对啊。”大汉点头。
“昨天怎么不是你?”
“昨天?”大汉一想,“昨天我中间有点事让人来帮忙看了会儿摊子。”
陈臻心头一丝失望闪过。
她面上没露出来,说:“昨天我来这买了个煎饼,没给钱。”
大汉一听眉毛倒竖:“那家伙还给老子做赔本生意?!”
陈臻忙解释:“不是,我昨天手机被偷了付不了钱,我今天来补上。”
听见这话,大汉上上下下打量陈臻一番,似乎确实在她身上瞧出几分好人的样子,说:“这年头像美女你这么守信用的人不多了,这么着吧,煎饼钱不要你的,当我免费送了。”
“不太好吧……”
陈臻有点不好意思,大汉极力推辞,甚至说要再给陈臻免费做个煎饼。
盛情难却,陈臻只好答应下来。
大汉起勺刮面,行云流水摊煎饼,动作熟练出一百个江寒。
陈臻叹为观止,这才像个专业卖煎饼的。
大汉一边摊煎饼一边和陈臻唠嗑:“昨天的煎饼怎么样?”
“还可以。”陈臻语气委婉。
大汉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奇事:“哟嚯,我只是让那家伙帮忙看下摊子,没想到还会做煎饼,不愧是我江哥。”
陈臻问:“你说江寒吗?”
“你们认识?”大汉惊讶。
陈臻没回答,她看着大汉在煎饼上最后撒上一层葱花,扯开塑料袋准备装袋。
“他现在怎么样?”她问。
大汉给煎饼装袋,默认她问的是江寒,随口说:“不太好。”
这话在陈臻心里炸出一道惊雷。
她接过大汉递过来的煎饼。
大汉拿小铲推开铁板上的碎屑,自顾自说:“他啊,前段时间感冒了,一直拖拖拖,拖到发烧,今天终于去医院挂水了。”
“哦,这样啊。”
不知为何,陈臻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小感冒发烧,她想知道更多,又止住,拿着煎饼脚步匆匆回家了。
坐在小沙发前面地板上,她咬了口今天的煎饼。
有酱,薄脆很脆,比昨天的好吃。
*
接下来一段时间,陈臻忙起来没再去过夜市。
原本打算把这次失业当成整顿期,老天没忍心让她空窗太久。
投出去的简历陆陆续续收到回复,陈臻开始准备面试。
比起大学刚毕业那个呆鸟一样的自己,她现在沉稳不少,不再像那时一样慌张。
不再慌张是因为丧失了期待,她不会再有瞎猫撞上死耗子的幻想,拿多少钱干多少活,谁也别忽悠谁。
适当的包装是必要的,面试那几天她刻意保持了情绪的积极性,这是每个面试官都愿意看到的,谁也不想招回去一个冷冰冰的僵尸——除非这个僵尸牛逼大了。
陈臻大学学的是计算机应用,编程牛逼的人里面不乏古怪性格,只要能力强,照样大把人重金挖。
只不过她不是站在金字塔尖的几个人,入学之初她甚至一度完全理解不了编程的逻辑,但是她肯费时间学,到最后虽然成不了最顶尖的选手,成绩也算拿得出手。
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天才和普通人的区别。
她第一次有这种觉悟是在高中,教会她这件事的人是江寒。
她那时候不分昼夜,学到高烧三十九度还要坚持去上课,铆足劲跑,就是为了追上江寒。
最后追是没追上,顶多看见他车尾气。
他是三年的第一,她就是三年第二,除了高考,他没去考。
话又说到这里,她那时候把他当对手,当高不可及的路标,在笔记本上一笔一画写:【考过江寒!!!】
她还记得这几个字后面那三个描黑加粗的感叹号。
小孩子就是要强,她非要自己考过他,她不要他认输。
江寒怎么可以认输呢?
那可是江寒,高一的时候拿高三模拟卷做着玩,数学就能拿满分的江寒。
他怎么可以认输呢?
她想不明白,以前不明白,现在还是不明白。
刚刚结束一轮面试,HR让等通知,陈臻走出会议室,手背揉揉僵硬的脸颊,脸都快笑僵了。
她没坐电梯,从消防通道走下楼梯。
大楼禁烟,违者罚款,有穿着白衬衣的职员躲在消防通道里抽烟,见陈臻要过去,收起横在楼梯上的腿。
陈臻一级级走下去。
楼梯间高处的小窗透出光,洒在台阶上,角落零散有吸完的烟头。
江寒不可能变成这种人。
对着陌生人假笑,躲在楼梯间吸烟。
他只会在她一时气恼,说一定会考过他的时候,用他浅棕色的眼睛不轻不重看着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好,”他说,“希望你能做到。”
她越发气愤,他在瞧不起她,他话里的意思是她肯定做不到。
太瞧不起人了!
“我会的,你等着。”
女孩声音微微带着哭腔,眼神无比倔强,狠狠瞪他一眼掉头就走,没看见痩高的男孩停在原地,望着她怒而离开的身影思索良久。
江寒不会变成这种人。
就算她已经面对困难举手投降,他也不可以。
恍惚着走到大门口,陈臻思绪被手机铃声打断,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她接起来:“喂,您好……”
“请问是陈臻小姐吗?”对方有礼貌地问。
“是。”
“我是五通游戏的HR张白州,非常抱歉,之前跟您预约的面试时间可能需要提前一些。”
“提前到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您看方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