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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莲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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魄月把那树安顿好,便不再理会他,鬼门关溜达一圈,早已深感疲惫,遂去天池沐浴。
院子里静悄悄的,静谧无声,只有明月光辉,巨幕一样笼罩下来。
菩提树在院子里静默地站立着,那一场雨,扑灭了地狱之火,也打开了他封尘已久的心识。
在此之前,他只视自己是这茫茫天地间的一粒尘埃,既不想生,也不想死。他习惯了火焰灼烧带来的剧痛,可是当雨水一滴接一滴落在身上时,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春天的滋味。
菩提树贪婪地注视四周,想要努力看清这个地方。这座宫殿静谧安宁,无甚装饰,只一张石桌,一池含苞待放的莲花。
他在地狱里呆了太久,终于脱离苦海,心神分外舒畅,不自觉地昏昏睡去。
等到魄月沐浴归来,已是半夜时分。他看着那树穹顶一般的树冠,惊讶极了。他记得刚把它带回来时,它还是一副将死的模样,这么一会儿功夫,竟自己恢复了。
自愈力如此强大,果真是个有神的。
不过自从他们从地府归来,那树便一句话也没再说过。
魄月想,莫不是觉得招待不周?
这时,树周围翩翩飞过几只灵蝶,流光溢彩的,忽闪翅膀绕到了魄月的身边,又向远处飞去了。树的顶端,有个白色的影子跃过,似乎是哪个宫人养的猫,雪白的尾巴在树叶间若隐若现。他发现,自己这空荡荡的院落多了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灵物后,突然就变得热闹起来。
难得有这样灵性的时刻,他放下手里的一切,在树干旁边的石台上盘腿坐下,开始打坐。
一时间,物我两忘。
看他坐着一动不动,树好奇地问,“你在做什么?”声音清灵动听,似乎尚是少年。
魄月不去瞧他,只说我在入定冥想。
“冥想是什么?”
“冥想就是观自在。”
“为何要观自在?”
就这样,他们一人一树,一直讲这样的车轱辘话,竟然持续了很久。
换成一般人早就不耐烦了,可魄月觉得很有趣,作为一棵树竟然也会“刨根问底”。况且他看上去不像是无理取闹,而是心中真有疑惑。
“你既有这么多想要知道的事,为何不自己去寻找答案?”
“我...自己?”菩提树心想,我连我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若哪一日,你想自己去找心中问题的答案了,那才算是真的知道。”
听了这话,那树便不再开口了。
魄月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懂多少,看来这树虽然能懂人语,但是神识未开,元神混沌一片,也不知何时才能了悟。
本是让你来教化我,如今却成了我教化你,魄月无奈地想,佛祖这如意算盘算是打错了。
菩提树把魄月的话听进去了,他开始学会追随魄月的身影,虽然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具体是什么,却想要从魄月身上找到答案。
他每日看着魄月独自一人在院子里喝酒,赏花,只是看着,就觉得内心很充实很安宁。他注视着那人的一言一行,看到那人有时安静地在石桌上书写,有时一个人捧着书本大笑,有时对着莲花池自言自语,有时又带着伤回来。
其实他也不是用眼睛看,而是靠心识感受这一切,所以他只知道此人会动,是个活物,却不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能感受到魄月的心境,因为他发现这座宫殿的气息氛围是随着魄月的心境变化的。
有时乌云密布,有时阴雨连绵,更多时候是花香四溢,阳光明媚的。
突然有一天,菩提觉得自己像是又回到地狱一般,周围火烧火燎的,似乎整个心脏也跟着燃烧起来,焦灼的很。
发生了什么,那人明明不在院中啊?
菩提树焦躁地到处寻找,书房,前厅,都没有那人的身影,而这时银阙宫上方的天空已经变得又黑又低沉,压地他近乎窒息!
在哪里?你到底在哪里?
就在这时,他听到卧房里传来恸哭声,那声音是如此绝望,像是落入了无穷无尽的深渊!
然而菩提树只得这样听着,却什么也做不了,他竭力地思考着,我该怎么办,那个人很痛苦,好像遇见了让他极为害怕的事!平时就算带着伤回来,他也是笑着的,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
菩提树突然就有了一些清醒的觉悟,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他想去亲自看望他,想要去问问他怎么了。
这强烈的念头,让他冲破束身的屏障,突然之间化作了人身!
他一下子跌落在地上,因为不怎么会走路,跌跌撞撞地,寻着哭声走到那人房中。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床头摆放的夜明珠熠熠生辉。
他走近一看,那人正在床上奋力挣扎着,表情痛苦,如坠梦魇!
树很着急,他想帮那人分担伤痛,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那人脸色越来越苍白,不断发出急促的梦呓,他什么都顾不得了,直接伸手冲他的脑袋结结实实的打了一巴掌!
魄月在梦中感觉到脸上一阵疼痛,骤然惊醒,震怒不已。
这人是谁?竟敢擅闯银阙宫?魄月收集掌力,正要不遗余力地还击回去,却借着夜明珠的微弱光芒,看到一个约莫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站在他床边,看他要还击也没想着躲开,只是着急得望着他,眼神清澈如水。
魄月察觉此人似乎没什么恶意,便又收敛杀意,逐渐平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擦净脸上的眼泪,问道,“你是何人?怎么进来的?”
“我…我是……”,菩提树没有名字,听到魄月这样逼问,又开始结巴起来,只能朝窗外的树连连望去。
魄月了然于心,“竟然是你?你居然修成了人身?”
他借着月光仔细打量这少年,没什么特别之处,是普通凡间孩子的长相。眉间有一莲花样式的红纹闪着银光,独独一双眼睛澄澈明亮,如同那天上繁星。
虽然是很平凡的长相,可是魄月只是看着他,就觉得心里舒服得很,方才那种紧张与不安都烟消云散了,身体和心里的每一寸不适都被捋平了。
魄月瞧着那孩子,神情仍是傻傻愣愣的,哪有半点“神树”的样子?于是他又旧病复发,捂着自己的左脸,装作很疼的样子,佯装发怒,“你刚才打我作甚?”
“我...我看你...哭的很凶..我..担..担心.”
“原来如此...”,魄月心想这孩子难道是自来熟吗,咱俩也没认识多久吧
“你那么在乎我的心情吗?”
那少年听了这话,用力地点头,眼神流露出一股子认真劲儿。
“可是你打我打地那么狠,我又要哭了怎么办?”魄月一本正经得胡说八道。
少年听不懂他什么意思,又换上了一副疑惑的表情,可是他虽然不能理解魄月的话,却也能感觉到,魄月此时的心境与刚才相比已经大不相同,浓重的压迫感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悠然与恬淡。
魄月看那孩子不说话了,觉得自己在损人利己方面又增进不少,于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少年看着魄月放肆的笑容,脑袋里浮现出几百年前,一个途径冥河,往生投胎去的女艳鬼说过的话。
“这世间,我最喜欢的就是春日里正在融化的冰川水,虽沁着凛凛凉意,可就是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探进去,去碰一碰那隐藏在湍急下的春意的温柔。”
菩提树在没有四季的地狱中艰难长大,没有见过春天,也不知道冰川在哪里,可当他真真切切看到魄月的那一刻,忽然间就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他找到了自己的春天,见到了冰川融化一般的温柔。
魄月又笑了一会,才朝少年摆了摆手,“我是逗你的,你可别当真啊。”说完又慈祥地摸了摸他的头顶,试图挽回几分做“长辈”的尊严。
经过这番折腾,魄月睡意全无,简单披上一层外袍,朝着屋外走去,快走到门口时,他转身对那少年叮嘱,“今晚你就睡在我这儿吧。”
少年听他的话,脱了鞋躺到床上,脑袋枕着手臂,还在回想刚才发生的事。忽然一阵琴音从屋外传入,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细细聆听着,那声音如怨如慕,弹琴之人仿佛有万千心事不能言明,只得汇力于指尖,化作哀愁的旋律。
怎么回事?那人看着如此年轻,为何好像已经经历了千年万年的世事浮沉?
他到底是谁,又为何会带自己回家呢?
少年想着想着,在这如丝如缕的琴声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