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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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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重九 03
北周坐拥安东,冀州,晋地,关中关西汉南三大道,以及洛河以北三郡。与南梁以洛河分岭,跨河而至,这才形成如今两朝各自偏安的局面。
天下看似承平,但据地域划分,北赤勒,东高丽,西北尚有戎人,再加之南郑西南的蜀国李氏。
相对于南梁而言,北周的局势则更险峻,威胁更多。
是以,从周建立,国君朱帽除了对赤勒汗国不起战事外,其他外夷没少征战。
建国二十余年,多少将士撒血,才维持到今日承平。
天上云走,地上车行。
太子朱师道从上阳宫出来,车夫驾辕,一路不停,直奔郑王府。
待入了王府,只问问人在哪儿,也不用谁带,自己快步,穿廊过巷,如入家宅。
水榭暖阁里摆着瓜果,放着长琴,熏着炉香。莲荷对望的戏台中,打渔杀家唱的正欢。
可那位歪在牙床上的白衣人,全幅精神却都只在掌中小画书。
朱师道入得阁中步子下意识停了下。
瑶池仙的画屏在后,男人杏白长袍,乌墨发髻,眉眼便如古画山水,望之人心也要随着生出流觞意境。
书中君子,画中君子,就该是他的模样。
‘我的郑王爷,大将军,你这伤看来是好了。听戏品香,还不忘看个画本。’
白衣人抬首,见着往里走的太子,反只是稳稳地脚落地,不疾不徐套鞋子。
‘打了半年仗,回来一看,三月春的画本都出到五卷,我才只看完一卷,可不要补么。’
‘哎,你呀,心思还是该多用在正途,别被杂书坏了心智。’
朱师道说着走向阁中茶海,被他劝诫的人则已经坐下开始涮杯。
‘兄长提醒的是,弟弟心中有数。’
这位能叫当朝太子笑着提醒,共坐喝茶的,正是皇帝朱帽早亡的兄长,被追封义国公的朱策唯一骨血,朱剪良。
朱策为原北齐潍州节度使,为救治时疫病死任上。朱家兄弟三人,老大朱策,老二朱帽,老三朱瑞。
朱瑞年纪最小,一直跟在长兄麾下。长兄病故后,他便欲带着嫂嫂和襁褓中侄子,赶往晋阳,投奔在那里做节度使的朱帽。
偏那时赶上流乱,北齐皇帝驾崩,小皇继位,国内局势跟锅粥似的。不得已,朱瑞只好带着嫂嫂和侄儿,随流民入了南梁,暂居近五年之久。
也正因此,才会造就朱瑞一段凄绝爱情,并且令其至今不见下落。
后朱帽倒齐自立,又悄悄派心腹潜梁接人,这才叫朱剪良能认祖归宗。不过可惜那时,他母亲也已病故。
抵达周都邯郸,朱剪良就被朱帽安排,与他唯一儿子,也就是如今太子,朱师道同吃同住,同个师傅。于是,也就有了现在的兄弟同心。
‘宜妃有孕,父君高兴,竟将禁军统领给了薛郜。人家老薛家连天喜事,薛郜与你同岁,今日家里给儿子办百日,喜气盈门。’
‘弟弟呀,你呢。高丽扰辽,你带兵斡旋半年,退敌定辽,父君却说已是王侯,无贵可嘉,赏了些宝马珠瑚,送你归家养病,再无问津。’
‘哎,陛下赏赐可不少,兄长莫忘,还有我封地一年丁税免去。’
朱师道一口喝了半盏茶,心里的火似乎下去些,跟着也发觉自己失态。
失笑摇头,道:
‘何止丁税,父君还为你当媒人,陈家,王家,欧阳家,都是大族。可你呢,话也太难听了。’
‘ 说陈家的脸白如纸像死人,王家的个头太高不淑女,欧阳姑娘嗓音雌雄莫辨。还是当着宜妃面说,可不就隔日传遍。搞的父君不痛快,这不就给你晾了。’
朱剪良给太子续上茶,一副好脾气模样,道:
‘晾晾也好,说明陛下心疼我。难道兄长忘了,前一个胜仗将军,是如何在满朝恭贺的热火烹油中,给烤死的。’
朱师道定住,不思议看着弟弟,半晌才垂眸,不说话只沉思,须臾抬眼时,那些急色已是彻底安静。
‘嗯,弟弟提醒的对,我也是,给宫里事气的昏头。’
‘不过…’
想到什么,朱师道托了长音,略有沉吟,外加些关切,道:
‘这亲还是该相,你岁数可不小了,二十九,明年就而立。偌大王府,总没个王妃可不好。外头闲话传的难听,都说你是入军伍,伤了命处,不能人事,才性情挑剔刁钻。’
朱剪良闻言,反更乐到开怀。
‘兄长不若出了我府,就命太医院在我这里往来几趟,如此,便更可坐实弟弟的病,那样,我就少些麻烦喽!’
‘你这小子!’
朱师道又气又笑,只是摇头。
戏台那边散板韵味十足,旦角提着步子,捻指念白:此去杀人,是真是假?
朱师道骨子里也是个爱听曲的,只是他为太子,当有表率。故而在兴庆宫中,极少排宴奏乐,将情趣玩乐的性子尽数克制。
而郑王府里,诗酒茶曲,几乎日日不离。外头都知道,郑王爷是个爱享乐,也会享乐的主儿。而年前高丽侵辽,若非老将病卧,若非与薛氏争权,太子也不会举荐郑王。
当时也有些无奈之选,皇帝允了太子,着郑王出征。为此,还特意拨了几位有经验副将辅佐。心中也早早定下替补人选,想说大不了吃个让侄儿吃个败,由副将顶罪,然后再中途替换上自己摘的能争将领。可叫举国甚至皇帝也吃惊的,朱剪良他竟然胜了。还是比预期战事提前半年荣归。
玩乐王爷竟然也有真本事,甚至还不小。
就在满朝都盼着看见浪子回头,锈刀化精钢一幕时。郑王爷将一杆子贴上来求亲的勋爵人家都扫了脸,然后便以辽地大寒,身有冻伤,须得静养为由,缩进王府。
可府中出出进进,弹词的魁首,唱曲的名伶,精致花鸟,古怪鱼虫。吃喝玩乐,沉迷画书,不离曲乐。打了胜仗的将军王爷,又活了回去,纨绔之能比之先前过犹不及。
叫人不由感叹,阿斗即便扶上墙,也不持久。
随着台上老生与旦角的对唱敲了会儿桌面,朱师道复又将精神转回。
‘南梁武帝太子三岁诞将庆,你身上挂着个鸿胪寺少卿的闲差,我今日向父君举荐你为使,并礼赴梁。’
朱剪良是个有情趣的,当年偶得一块乌金石,着匠人打磨后,质地格外绵密,竟有润玉之感。心下喜欢,于是更加用意,亲笔画了草图,又着工匠雕刻,在茶台上勾勒一副洒落重云,奔流万象的瀑布。
将炉上水壶倾倒,水流顺着沟壑蜿蜒,热气蒸熏,格外生动有意境。
此刻,听着太子说话,他手里的茶趣也没停。
‘我这才歇了几日,兄长就又着急催促干活。哎,明知道弟弟是个好吃懒做的,难为人呐。’
朱师道取了杯盏边的石龟茶宠,在手中把玩。可他眉心却不见玩心,反而渐渐深锁:
‘你我都知,渤海石重乃父君心病。当年占据邯郸,尚未称帝时,石重不过一将,父亲派他往渤海定乱,哪知此贼却娶了渤海公主,做了渤海李氏上门女婿。后又逼着小皇禅位,自己当上渤海王。’
将手里的石龟翻了个肚朝天,朱师道点着那纵横纹路,道:
‘渤海夹在我周与南梁之间,国土不算大却可说富庶,鱼米稻谷,海运行船,年税千万何止。若能吃进,未来退击赤勒便多一份储备。何况,石重又是父君心患,除他就是赢父君的心。’
水已倒空的如意壶放下,净帕擦手,朱剪良欣赏般看着自己均匀的手指。
‘非去不可么?’
‘阿月’朱师道叫出朱剪良小名。
‘你我同处长大,谁都知郑王乃太子的人。咱们荣辱挂在一处。如今我的情势如何,你当知道。宜妃若生下儿子,我这太子今后何去何从,犹未可知。’
哎,朱剪良叹息着自袖中将小画册又取出来。
‘弟弟领差事,不过,兄长别太高估,出使的学问可大,我即无苏子气节,也没诸葛口舌。办成办不成,您心里托个底,回头别怨我。’
朱师道见他答应,心中大喜。可听着后头泄气话,还有翻书动作,不禁又要皱眉。
‘少看会杂书,有功夫,找些史书或者鸿胪寺有经验的寺卿探讨探讨。’
‘哎,回头再说,这白骨娘子正要吃法师肉呢,汤锅都架上了,若非你来,我就能看到她煮肉用的什么料了。’
‘ ……书里许多人物,你怎就偏只爱个妖精?’
‘还能为何,好看呗!’
……
方天无云,日光融融。
梁都庐阳城中,此正晡时又过半刻,午后街道人迹略少。
英英挥鞭,赵西江在马车里打呵欠。
‘等下南巷宫道的六角门,我进去你便先回家歇着吧,下午怕是出不来,至于晚上…日落时再来候着便是。’
‘哎,知道啦。’
英英答话干脆。
之后,主仆两都没了言语,直至宫门。
有德殿院中昌平松长势冲天,松枝上系着许多红绳,微风吹过煞是好看。
萧烈十七岁时与文坛泰斗的庐州卓氏结亲,迎卓宝娟为正妃。后进太子到登大宝,自始从无纳过侧妃贵妾。卢宝娟也顺理成章,从王府正妃,到太子妃,进而坐上国母凤鸾。
他夫妻六年,到三年前才有一儿,乳名雉儿。
去年末,庐阳城逾冬无雪,人心惶惶。钦天监上书,言星轮双龙可震旱恶。于是,年初皇帝皇后携小儿,祭文告天,册封太子。未想当夜大雪忽降,满城雀跃。终是稳了朝局人心。
有德殿中昌平松上的红绳,也是按着钦天卜算,需从年初挂至年尾方可。
转眼间,三岁雉儿做了太子也半年,正是到了能提笔认字的年纪。
于是,拜师听学和去乳名立正名也就成了当务。
赵西江入了有德殿时,冯力士正和一个小内官追着被风吹落地面的红绳跑。
稍稍弯腰,手指勾住那条逃窜的小布条。
‘哎呦,赵王,您可来了,陛下问您好几回了。快,老奴引您进去。’
接过红绳,冯力士递给旁边小内官,自己抬手做请。
两个走步功夫,赵西江闲篇开口:
‘力士吃了没?’
‘都什么时辰,可不吃了。呵呵,几日不见,王爷面色红润,可也是吃好睡好。’
‘自己家里,肯定比出门强。本来午觉快睡了,皇诏天降,我这脸红啊也是叫太阳晒的,快别提什么润不润了。’
冯力士笑。
‘这话也就您敢说,呵呵。’
挂着安颐的匾额下,殿中内宫宫门打开。
赵西江进去先呼万岁。
龙案前,皇庭司掌案高适笑着与赵西江做礼。
‘你去那边听泉煮一壶云雾,孤这里先说正事。’
赵西江识趣地没再言语,走向龙脊兽造型的茶海边。
‘陛下,这些字都是翰林院精挑细选出来,给钦天监算过,尤其慧治与溙丰,最合太子八字。还请陛下御览定夺。’
萧烈将锦盘里几个呈字细细看过,目光下意识飘向一侧。
水汽雾散,赵西江手里拎着水壶,人却极不尽责的打着呵欠。
他眉眼秀气干净,一颦一笑,一喜一怒,各有各的模样,而这每个模样都能看的人不知如何移开眼睛。
少年时的画面映入脑海……
‘阿九,我要往军中学武治,咱们怕要半年见不到。有朋远行当有诗赋,你送我什么?’
‘嗯,我送凛哥哥个字吧。’
‘字,什么字?’
纤长五指提笔书就。
‘淰?’
‘不对,应该读作shen,江市戎戎,山云淰淰。云无定貌,水静无波的意思。’
‘为什么送这个字?’
‘就是说阿九呀,会像天上慢慢走的云,河里静静流的水那样,慢慢的,静静的,想着凛哥哥,等你回来!’
那时的笑脸,干净,纯澈,从眼里刻进心底,任凭多年风雪,都不曾掩去丝毫。
‘陛下…’
高适的声音唤回萧烈。
脱开记忆,重新看向面前锦盘。萧烈忽地取纸动笔,自己写出二字放上锦盘。
‘将这二字拿去钦天监看,若合,就是它了。’
高适拿过,顺口念出:
‘淰九。’
茶海边,赵西江的动作略略停滞。但很快,一抹轻笑还未及涌出眼底,就悄悄暗了下去。
高适躬身退出,待到了有德殿外墙根,才敢放松下来。
脑中闪过皇帝与赵王那些微妙画面,再对应淰九二字,不禁诡异地眯了眼睛。
赵西江,赵重九…
淰九…
呵呵,太子这名啊,起的有意思。
茶海龙脊上的流水器养着几尾小红鱼,赵西江沏好茶,便有些百无聊赖的用指尖逗鱼玩儿。
萧烈坐在他对面,自己端了杯子。
‘菖蒲那夜后,自己算算几日了,孤不传召,你也就不想着进宫来。’
赵西江抬首,迎着皇帝的责备却并无惧色。
‘陛下知道,臣的通行佩碎了么。皇宫大内,无佩无诏,岂能随意进出。’
那盏茶一直在掌心,并不曾入口。萧烈只是盯着赵西江,一眨不眨仿佛在看他回话是否真心。
空着的手忽然伸出,正好抓住赵西江玩鱼的那只。
‘若你真心想来,总有的是法子,可你没来,便是没有真心。’
萧烈看到,赵西江虽没退出手去,眼睛却只同萧烈对视一瞬,就转而落在杯上。
‘陛下喝茶。’
这份提醒说的是茶,但又好像不只是茶。
萧烈看看自己杯子,又望向赵西江身前,道:
‘你为何不给自己也沏一杯,是要孤下旨,才行么。’
赵西江也看看面前空着桌面,轻笑道:
‘小王夜里不好睡,所以白日不敢碰茶。’
‘那是因为太闲了,若有些事做,或者…疲累些,怎不好睡,嗯!’
随着萧烈的话,赵西江明显感到,自己给攥住的手,力道又紧了些,温度也热起来。
侧了头,目光落在龙案堆叠的奏折上,仿若刚想起般道:
‘听闻,御史台告老的郭若怀先是给抓进巡防营监牢,后又被大理寺提走,呵呵,庐阳城中,这几日倒是议论的新鲜。’
说到此,萧烈的手终于又动了。不过不是放开赵西江,反而放下茶杯,转而双手去攥那只单手,边说话还边摸骨似的拿捏。
‘巡防营一个小小参将,胆子倒是不小。为追竟陵王手下逃人闯了郭府。算他机警外加点运气。非但真逮住人,还发现了郭若怀府中管家,竟是几年前边地逃兵。’
‘按我朝刑典,窝藏是连坐罪。那参将就一连串,把郭若怀夫妇外加两犯都就地抓了,直接下在城防营监牢。’
‘刚巧那日殿上,就有人告郭若怀贪赃。股着人往他府里一搜就搜出赃物,书房还有往来账册书信。数罪并罚,自是要大理寺好好审办。’
萧烈的手已经掏进袖筒,攀上腕子。牵动着让赵西江不得不向前倾身。
‘哦,陛下说来,这个城防营参将还真是…胆大包天呢,呵呵,既然陛下都说他有好运,那早先您犯愁的兵部那空位,不若就让他去试试,看看是否真有天降福星一说。’
摩挲在腕上的手停住,萧烈望住赵西江不言语,脑中却真的将他的话做起细思。
一番权衡,竟发觉赵西江的建议还真是条好策。
终于,赵西江的手重获自由。
只见萧烈起身,笑着回去龙案后,翻找一番,竟是拿出张诏令用的空折。
‘一语惊醒梦中人,你解了孤一难,孤要赏你。’
略作沉吟,萧烈提笔在空折上书写。写完还招手,叫赵西江来看。
待人离了茶海来至案边,稍看几行,面色就见惊动。
‘陛下要将祖父的长枪赐予我。’
‘不,是赐还与你。那枪本就是先祖给豫章王的,先帝为廊下叩首恼怒,没收了去。如今,孤做主,还给你。’
赵西江望着皇折,失神片刻,旋即又忽地轻笑了抬首望着皇帝。
‘一柄枪,拿回家也是供着摆着,没甚大用。’
被他的话感到意外,进而是失落,接下来一阵气恼隐隐升上萧烈心底。不过很快,听见赵西江后面接续的言语,这才又将恼意化作乐意。
‘与其拿杆枪,还不如陛下重新赐块通行玉牌,对我而言到更实用。陛下怨我不来是少真心,可就算在宫门口道千万句真心,人家守门将军也不见得放行不是。’
说完这话,赵西江嘴唇略显嘟起。他就站在桌案边,与萧烈近在咫尺。那张素净脸上露出的埋怨仿似撒娇,直叫萧烈眼睛和心都跟着软乎。
立身的脚步靠近,两个衣摆只剩微弱缝隙。
萧烈拇指在唇边按了按,道:
‘好,给你,都给你。通行玉牌,还有那柄神枪,孤都给你。’
皇帝歪了头说话,声音也压低,像哄孩子似的。
‘嗯,那…臣谢陛下,要给您叩首么!’
‘呵,叩什么首,瞧你眼睛红的,刚才听泉那里打了几个哈欠了。很困么?’
赵西江点头,样子极为诚心。瞥眼龙案上堆积的奏折,他道:
‘陛下公务繁忙,看样且是歇不下。人家本来中午都快睡了,硬给诏令叫来。这大中午热乎乎的,杵着当挂画看,无聊要命,可不就剩困么。’
萧烈这会是个好说话的模样,揉着眼前耳垂,轻声道:
‘是孤想的不周,可那还不是因为总见不到,心里想你。这样,去那边牙床先歪会儿,处理完政务,咱们去游湖。’
‘啊,游湖,这天,还不晒死!’
‘叫他们往船里放上冰,就不怕了,嗯。’
‘哦…’
赵西江显得不太甘愿,但还是拧身,打着呵欠爬上落影帘放了一半的内屋牙床。
萧烈看他躺下,背身向外。便也不再多思,重又坐下,继续批阅。
母子金猊的香炉里,青烟自丝网炉盖缝飘出来。
牙床内板镶嵌的山纹碧石上,若隐若现映着微闭双眸的人脸。流云锦的枕上,渐露一行湿濡。
萧烈的那句廊下叩首,勾起伤心旧忆。
那时只有十三岁的自己,还极少有人会直呼赵西江这个名字。人们叫他,都是重九,或者阿九。
与其他被选中的棋童站在宫墙廊道下。
眼看着祖父托了御赐神枪走过,祖孙对望仅只刹那,少年心底希翼涟漪成了片。
虽不知那些孩子们畏惧的结局究竟可怕在何处,可少年的赵重九就是知道,那一定是极悲惨的。否则,怎么会家家退避。
祖父入了垂政殿,许久许久,大雨忽然倾盆。
棋童们被引导入了另一处宫苑避雨,所以没能看到祖父何时出来。总之,从之后发生,便可知那次入殿并无好的结果。
两月后,骨瘦如柴的赵重九被人趁夜接走。望着车驾外远去皇宫,他以为自己终于重获自由。
那夜的天是真黑啊,月亮和星星都没有。
车子停在豫章王府,瘦成条的孩子见到了病若死灰,垂垂似干尸的祖父。
然后,他才知道,那个雨日,因触怒龙颜,神枪被收,王位褫夺,祖父在垂政殿外跪到雨停才给人背回王府。之后便大病不起。
而今夜之所以能归,是因为老人家要死了。
‘世无圣,人心鬼。落在淤泥,身处地狱,孩子,我的孩子,你也不能死。赵氏就这一根苗,无论如何,得活。走过修罗道,行过妖魔岭,百炼之火可化钢。’
‘祖父!’
‘阿九,我的阿九啊…阿九!’
豫章王苏扬困兽般嘶哑的低吼中,祖母哽咽的哭泣里,表舅苏挺攥紧自己的手,舅甥两个同时抿紧嘴,只叫泪水无声。
之后,送他来的人家催促快走,甚至连个白缚都不肯叫他佩一下。
送出门时,下意识问同出的表舅,怎的不见小姨。得来回答是,我朝要与蜀国行通婚之好,是以陛下赐婚豫章王府,凭此婚书才在此月刚刚恢复王爵。而也正是祖父将没的白日,为免举丧延误婚期,晌午内庭就来人将小姨草草送上赴蜀的婚车。
咳咳,正在批阅的萧烈闻声抬眼,见到牙床上人略略动了动,大抵睡梦中嗓子干所以轻咳。
见人很快安静,他便也没再分心。可实则赵西江根本就睡不下,只是追忆太苦,苦的眼睛滚烫。于是,他只能用咳声来掩饰压抑。
那杆枪回家了,阿九也回家了,只是曾经总会在堂前张臂等他,笑着叫小阿九的人,再回不来了。